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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的黄昏,一阵冷风过后,蓄积了一天的乌云终于成了气候,它们将孕育出的满腹雪花,尽情地洒向大地。顷刻之间,天地间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了。王小二正站在凳子上往醉云烟馆的屋檐下挂灯笼,见雪来了,就伸出舌头舔了几片,说:”比白肉片还香呐!”在下面帮他扶着凳子的伙计说:”你可站稳了,要是摔下来,弄破了灯,我就得跟着你倒霉,罚工钱是指定的了!”王小二故意晃了晃凳子,使手中的鲤鱼灯像真的鱼一样摇来摆去的,他说:”不就是几盏破灯么,我还不值几盏灯钱?”那伙计说:”我看是不值。”王小二火了,他说:”那我扔几盏灯让你看看!”吓得那伙计连忙说:”你是祖宗!”然而这恭维已经晚了,那鲤鱼灯已从王小二手中斜飞出去了,伙计“唉哟”叫了一声,连忙去寻那灯,不料已经被迎面而来的谢子兰接到手中了,她笑道:”舅舅,正月十五要送我条鱼啊!”谢子兰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喜欢和舅舅开几句玩笑。那鲤鱼灯虽然没落到地上摔个粉碎,也被谢子兰的手指给戳了两个洞。王小二也不在意,接过灯又挂在了屋檐下。接着,又依次将莲花灯、茄子灯、白莱灯、南瓜灯挂上去,然后吆喝伙计唤烟馆里的人把火柴拿来,他依次将灯里的蜡烛点燃,顷刻间,那些灯就五光十色地亮了。醉云烟馆的屋檐就像菜市场的货柜了,鲤鱼灯是金红的,莲花灯粉英英的,茄子灯紫微微的,白菜灯翠绿翠绿的,南瓜灯金黄得似乎往下流着蜜。谢子兰说:”舅舅,你们烟馆可真是让人眼亮啊,一会儿准招来看灯的人!”“那是啊,等招来了人,你瞧瞧里面有没有合适你的男人,我也好给你牵个线,搭个桥。“王小二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对谢子兰说:”有个男人管着你,省得你一天到晚在街上闲逛!”谢子兰也不生气,她先是揶愉舅舅缺了只手挂灯笼倒是蛮熟练的,看来将来挽媳妇的手是不成问题了,然后才接着舅舅刚才的话茬说:”我才不稀罕来你们这里看灯的男人呢,不是那些黄皮拉瘦的大烟鬼,就是陈希金这样的货色!”提起陈希金,王小二心中有些不悦。伙计一边把板凳往烟馆里搬一边兀自嘀咕:”当时八月十五不见月亮时有人说,正月十五肯定要下雪的,我当时还不信呢。”“那是啊!”王小二叫道:”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是保准的!”雪下得大了起来,那些灯被雪花拍打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灯将落在它们近前的雪花映得通体明亮,只不过因着光的颜色的不同,那雪花有红有黄有紫有绿,更像是一群彩蝶在飞舞。
谢子兰跟阿廖沙离婚后,一直独居。她变得越发玩世不恭起来,想的都是吃喝玩乐的事。她懒得回家去看父母那苦巴巴的脸,尤其是笃信天主教的母亲,更让她无可容忍。在母亲眼里,谢子兰就是天天忏悔也是罪孽深重的。父亲一度曾找着了份工作,可后来他又被解雇了,人家说他干活老是出错,不如不干。如此,他就一天到晚的坐在窗前喃喃自语,看到楼下有穿工装的人经过,就显出无限欣羡的神色。他们的基本生活保障,都是靠王小二每月送去的那些钱,而这钱的绝大部分又是谢子兰提供的。她像过去一样把它们送到王小二这里,然后再由他送到姐姐家。弄得姐姐以为王小二在外面干着两份工作,才能攒下这么些钱。于是心疼地劝他要注意身体,不要干那么多的活,钱有多就多花,没有就少花。姐姐一直因为王小二没有娶上媳妇而忧心忡忡。她有两次来烟馆找他,说是给他介绍了女朋友,跟他约个时间见上一面。王小二在情爱上早已心灰意冷,他就搪塞姐姐说:”我心里有人了,等到我们谈成了,就带回家里去。”姐姐就喜出望外、信以为真地说:”姐姐等着这一天呢。你别愁结婚没房子住,你这俩外甥女都不回家住了,到时你把媳妇娶进姐姐家就行。姐姐会待她好好的。”接着,她就絮絮叨叨跟王小二说,如今他残了手,虽然不耽误什么事,但总是个缺陷,找对象时只要人家不赚弃咱,咱就别挑三拣四的了。在王小二的心目中,惟一留下美好印象的女人就是美莲,他常在梦中看见她。她总是笑意盈盈的样子,那么青春,充满活力。大年初一的晚上,他在梦中见到美莲,她穿得很破烂,背着个脏兮兮的包袱,在一家面包房前,眼巴巴地看着新出炉的香喷喷的面包,似是没钱买的样子。醒来后王小二觉得胸口疼得慌,他想美莲一定是没钱花了,就很责备自己粗心大意,春节前应该给她烧点纸钱才对。王小二埋怨了一番自己,到丧葬铺子买了两刀的烧纸,也不管正月里不烧纸的旧俗了,初二晚上即在十字路口焚烧了起来。他一边烧一边跟美莲检讨:”人都说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呢。不过了十五,就不算过完了年,你现在收到了钱,拿着它去买东西也不迟。”想着人间的夜晚,一定是阴间喧闹的白昼,该开的店铺一定陆续营业了,王小二就催促美莲早些去买东西,店铺拥挤时,小心让人给踩了脚,若是走累了,就找个茶庄歇歇,喝碗茶,实在是为她想得太周到了。烧过纸,王小二就觉得胸口不那么痛了。今天早晨煮元宵时,他还特意放了几个在门口,专给美莲的。选灯时也挑中了美莲喜欢的这几种,想她夜半在街上游荡时,看到这门前熟悉的灯,会明白他是在这里干活的。
醉云烟馆的客人陆续来了。谢子兰带来一些钱,唤舅舅下次回姐姐家时带过去。王小二问她今晚打算怎样过,谢子兰说:”当然不是一个人过了。”王小二鄙夷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安分守己一个人呆在屋里的,你要去哪儿?”谢子兰调皮地说:”去苍泉啊,你女朋友一个人过节太寂寞了,我去给她增添点气氛。”王小二气咻咻地说:”谁说她是我女朋友?她是我大娘!”谢子兰咯咯地乐了,说:”舅舅,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怎么就那么不识逗呢?”王小二很不耐烦地一摆手说:”你也看到了我怪忙的,没事就快走吧,别在这里惹我生气了。”谢子兰正想一走了之,于是就装做不满地说:”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倒撵起我来了,好,我走,下回不来讨这个嫌了。”谢子兰推开门走了出去。王小二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对自己说:”这个小丫头,满脑子鬼主意,谁摊上她,都是个难心的事。”话音刚落,谢子兰又推开门探出半个脑袋对他急切地喊:”舅舅,快出来看看呀,那盏鲤鱼灯掉到地上了!”说完缩回头门一关走了。王小二想肯定是哪个淘气的孩子用竹竿偷着把灯挑到地上了,去年正月十五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儿。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手中举着根长竹竿,挑下了这街面上大大小小的灯不下十几盏。然后归拢到一起,明目张胆地拿到街角卖了。醉云烟馆丢了盏茄子灯,斜对面的锦绣阁丢了盏走马灯,而一家鞋店丢的是鲤鱼灯。气得锦绣阁的老鸨夜半三更站在街巷中大骂,说那走马灯是专门请人订做的,上面画着四大美人的图像,走得刷刷刷地响,是为她招揽生意的。灯丢了,她自认晦气,非说偷她灯的人没长屁股眼,头上长疮,脚底流脓,惹得在街上看灯的人都过去看热闹。王小二想没准去年的那个孩子又故伎重演了,于是先自吆喝了一声:”你个小毛贼!”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出了屋子,抬头一望,那鲤鱼灯还乖乖地吊在屋檐下呢。它被蜡烛映得一派金红,那些飘向它的雪花,就像是鱼食一样,令它贪婪地吸食着。王小二听到了远处谢子兰发出的快意笑声,知道是上了她的当了,便咬牙切齿地说:”小妖女!”
谢子兰离开了醉云烟馆,就直奔苍泉去了。自从与阿廖沙离婚后,她来过好几次苍泉,希望能碰到羽田,然而她每次都失望而归。苍泉的女主人在穿扮上越来越讲究了,她总是坐着慢条斯理地修指甲,有时谢子兰想跟她聊聊天,探探她的家世,然而只说了开头几句,就被她巧妙地岔开话题。苍泉的生意,今年可以说是每况愈下,谢子兰注意到食客少,桌椅也不似过去那么洁净了。她想但凡是老女人经营的店,其生意的好坏,和她们心情的好坏有很大关系,心情好,餐馆就井然有序,窗明几净,酒美菜香;心情恶劣,不用说就没心思关照店面的事,依着上灶师傅和侍者的心思,那就是能偷懒则偷懒,反正店面砸了又不关他们的事。谢子兰来苍泉,还希望能碰到柳笆,听说她在一家小学教声乐,孑然一身。她很怀念过去和柳笆一同练声的情景。谢子兰知道自己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虚荣,容易对男人产生兴趣,又容易唾弃他们。可她认为追求舒适的生活是没什么过错的,她喜欢美食、时装,喜欢出入商场、高级酒店,在她看来,人生若不讲究点享乐,实在是白来一遭。因着她的美貌,如今在她身边献殷勤的男人也不少,他们给她买贵重首饰,带她品尝山珍海味,恭维她。而她送给对方的则是青春和肉体。她觉得这是一种公平交易,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她与这样的人在床上时,甚至没有在酒店朦胧的灯影下对饮更动真情。去年在黑河到漠河的慰安船上,她在一瞬间倒是对一个面目粗野的人产生了感情,她以为那是爱情,然而曲终人散,慰安船停泊在漠河码头时,她对那人涌起的却是某种嫌恶感。她明白自己未接触过那样的男人,他的出现只是填写了一个空白。满足了她那一刻的生理需求,别无其它。
苍泉近在眼前了,它今天看上去漆黑一片,门前一盏灯也没有。谢子兰想也许未到挂灯的时候。某些店铺在正月十五时挂灯,是要选择时辰的。有的早早挂出,有的则选在夜半时分。谢子兰跺了跺脚上的雪花,再仔细看苍泉时,发现它确实不大对头,以往在夜晚时明亮的玻璃窗,今晚也是杳无光影,难道是陆天羽故意把店里拉上了黑色窗帘,有意在这一天制造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氛?谢子兰胡乱猜想着走到近前,伸手推门,门却是纹丝未动,借着街上的灯影往门上一看,竟然贴着一个“x”形的封条。这真让她吃惊不小。她想好端端的一个铺子,如何说关门就关门了?再看那封条,明白不是她自己要关门的,而是因为触犯了什么法。谢子兰想陆天羽这样一个性情虽有些古怪但又不乏温和的人,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又怎么能触犯当局呢?街上人影憧憧,人们在雪中都低着头走路,留意着脚下,惟恐被滑倒。谢子兰分外茫然地站了一刻,这才想应该到邻近苍泉的店铺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她好跟舅舅说这件事时心中有数。她见离苍泉大约有五十米的一家海味酒楼灯火兴旺,就跑到那里去打听。她自称是苍泉的常客,上周意外地把一个皮包遗落到了苍泉,如今回来找,发现它被封了。店里的老板娘眉飞色舞地说:”那你可就别想着找回那个包了,那女人正月初九时被人抓走了!”谢子兰说:”她犯了什么罪,被人给抓了?”老板娘似是十分扬眉吐气地说:”我早就看这女人不对头,说是从上海来,可她那肥墩墩的样子哪里像上海人!在街面上碰到我们也爱理不睬的,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客人都拉去她的店里呢!”谢子兰明白,苍泉前些年的红火,一定使周围的酒家受到了冲击,他们恨她在所难免。老板娘发够了牢骚,这才对谢子兰说,苍泉的女主人原来是个国民党特务,她以苍泉为据点,搜集一些秘密情报,被日本人给发现了,他们就全副武装地把店铺包围起来,给她上了手铐带走了。从她的住处,还搜出了许多秘密情报和发报机。那老板娘说:”去她那里吃饭的,有不少日本军官,他们吃饭时谈的话,都被她听到耳里,给泄露出去了。”谢子兰便想陆天羽的被捕,与羽田肯定有着直接的关系。既然她是一个国民党的地下工作者,身世肯定更为复杂了。谢子兰以往猜测她的个人生活肯定埋藏着巨大的隐痛,如今想来,这不过是她的表面生活状态带给人的错觉。
谢子兰走出海味酒楼,十分怅惘地沿路回到苍泉,倚着它冰冷的门,想着那个神秘的女人再也不会坐在里面慢条斯理地修指甲了,这里的灯影和菜肴也将从此消失,内心便有浓浓的伤感。她不明白一个女人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参与国事,在她看来,这种牺牲是愚蠢的。她想既然日本人抓走了她,就不会轻易放她回来。她在狱里一定会受到酷刑,想到这里,谢子兰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想应该尽快把此事报告给舅舅,不管怎么说,陆天羽对舅舅都有一种近乎母爱的怜悯和同情,如果他很久不来苍泉,她肯定会去醉云烟馆看他,但谢子兰转而一想,今日是正月十五,舅舅挂了那么多灯,难得有份好心情,还是不去扫他的兴为好。谢子兰本想在苍泉叫上两个菜和一瓶酒,美美地吃喝一通,如今这愿望算是化做泡影了。可她不想独自回到冷清的住处,于是就离开苍泉,去找那个绰号“石榴裙主”的剧团的头目。此人五十多岁,风流倜傥,没有任何女演员能逃脱出他的手心。因了他的好色,大家便送他“石榴裙主”的外号,简称为“裙主”。谢子兰与裙主有过几次交往,他们在一起喝酒取乐,放浪形骸,而在剧团里。又常常装做很陌生。裙主孤身一人在哈尔滨,他的老婆孩子则在富锦,因而他寻欢作乐绝无任何拘束。他的住处,隔一段时间去,就会闻到不同的香水气息,可见他更新情人频率很高。前几天裙主见到谢子兰时,曾约她元宵节到他的住处,说是有贵重礼物献给她。谢子兰讥讽地说:”不会是结婚戒指吧?’说得裙主立刻拉下了脸子。谁都知道裙主在勾引女人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太爱你了,真想把你娶回家中,永生永世地相守。”另外,裙主在送女人礼物时也是低投人,无非胸花、丝巾、降价服装之类的东西。他若送给谁一件五光十色的首饰,你不用拿珠宝店去鉴定,那定是赝品无疑。想起裙主的所作所为,谢子兰不由暗自笑了起来。对她来讲,裙主无疑是她此刻最佳的游戏伙伴。
醉云烟馆的人越来越多了,屋檐下的灯果然招来了不少看灯的人。王小二忙得不亦乐乎。门口的衣帽架己是硕果累累,最后大衣放不下了,王小二就把它们一件件地叠起来,摞到墙角的一把椅子上。烟馆是烟雾茫茫,吸食者个个神情迷醉,如坠天堂。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客人一进来就要站在门口抖落衣帽上的雪花,门口的一块方形毡垫也就被弄得湿淋淋的。王小二本想今天到锦绣阁去看看四喜,听人说陈希金与四喜打得火热,如今他很少到茶坊和烟馆写诗了,而改做去锦绣阁了。锦绣阁的老鸨也不讨厌陈希金,把楼下的工具间给他改造了一番,挂上了红幔帐,放了张栗色矮桌,一个可供三人合坐的条凳,还给他配了盏朦朦胧胧的低垂的灯。据说以往锦绣阁的姑娘们老是愁眉不展的,陈希金一来,她们的脸上都有了笑影,待嫖客时也多了热情,锦绣阁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陈希金逗她们开心的法宝,便是做诗,然后一本正经地跟她们朗诵,便把这些红袄绿裤的妙龄女人个个笑成风中的杨柳,摇摇摆摆的。而老鸨也乐得和他聊天。王小二听烟馆的伙计说,老鸨许诺陈希金,再过五年,她就让陈希金把四喜娶走。王小二便在心底愤愤地骂:”五年中你也把四喜的油给榨干了。”王小二不理解四喜为什么要和陈希金这种疯疯颠颠的人相好,在他看来,陈希金只是个取乐的对象,没人会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他想着应该跟四喜说一说,不要一时冲动把自己的终身许给这样一个人,陈希金虽然心地纯洁,但他清高自负,恃才傲物,很难与人相处。而且神游物外,给人一种疯人的感觉。王小二想起陈希金。心中便有了几分不快。这时外面有人吆喝:”偷灯的来了!”王小二连忙跑出门外,仰头一望,那金光灿灿的南瓜灯已经不见了。屋檐下聚着十几个观灯的人,其中的一个指着前方的巷子说:”往那跑了!”王小二向那一看,见那人已跑出好几十米远,已过了锦绣阁了,料必撵他也是徒劳,就兀自骂了一句:”这个小王八犊子!年年都来这里偷灯!”王小二接着埋怨观灯的人,为什么不制止这个灯贼,难道说不是自家的东西,就不知道爱惜?他环顾左右,竟然发现陈希金也伸着长脖子站在其中!王小二仔细打量着陈希金,只见他穿着一件雪青色呢子大衣,戴顶绿色呢毡帽,看上去就像头顶着只滚圆的西瓜。他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惊奇地看着王小二,张着嘴,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王小二“哟”地叫了一声,说:”这不是大诗人么,敢情正月十五也出来赏灯了?”陈希金点了点头。王小二想也许他这是要去锦绣阁,路过这里,就邀请他:”进屋暖和暖和吧,也好给我读几首你的诗。”王小二明白一旦对他恭维过分,陈希金定会飘飘然地尾随他进来。于是他激情洋溢地说:”你不来烟馆,我们都想你,都说爱听你的诗,只有你的诗听了以后才让人觉得心里亮堂!”陈希金果然像是愚蠢的鱼一样上钩了,他激动万分地说:”我有五首新诗呢,这可都是杰作!”说着,忙不迭地跟着王小二走进烟馆。王小二连忙帮他拂去衣帽上的雪花,然后将大衣叠起,欲单独放到一边。因为虽然陈希金换了大衣,但那上面混浊的香水气息依然如故,只怕与别人的衣服混到一处,熏染了人家,碰到心情不顺或是小器的人,定然要费一番口舌的。陈希金见王小二要把大衣给放起来,连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软皮笔记本。王小二想这一定是写着满纸荒唐诗的本子了。他提醒陈希金,笔还没有拿出来,陈希金晃了晃脑袋,很神秘地颔了一下胸,王小二这才发现他那鸡心领的毛衣上别着一支笔,笔的整体部分藏在毛衣里,笔帽别在外面,因而不易发现。王小二想这笔真是别得恰到好处,正在心口的位置,心脏一跳,它也会跟着一跳一跳的,心和笔一起跳动,那诗还不得跟野兔子似地撒了欢儿地从笔管里跑出来。陈希金大约有些激动,他走向他惯常坐的位置时竟然顺了拐。就像鸭步,王小二不由暗笑起来,他唤小伙计赶紧送上两个烟泡儿,让陈希金吸舒服了,这正月十五的夜晚就有的乐了。小伙计答应着,殷勤地招待着陈希金。
陈希金所有的开销,确实是父母留下来的。他既未出过国,也未娶妻生子,而是和祖母居住在一起。祖母年纪大了,知道孙儿爱诗,半痴半傻的,常常夜半出去,凌晨归来,早就习以为常。陈希金的父亲过世前叮嘱老母亲,他死后,家里的钱除了留给她养老外,剩下的就用于陈希金的生活费,让他能自由自在地写诗,不要约束他,他肯定会成为中国最杰出的诗人的。陈希金的父亲人殓时,做为独子的他没有在现场,他躲在屋子里写诗,那诗这样写道:”你的灵魂拱出窗外,世界正开满鲜花,那金钟般的花朵会发音,那眼睛一样的花朵会流泪。人间的路,你走了,它依然存在着,虽然有时也荒芜;而天上的路,你走了,它就会烟消云散,如同彩虹闪现又消失。”老太太最担优孙儿的,除了他的精神,就是他的生活状态,在她看来,孙子早该成家立业了,这样游手好闲地过日子总不是个长法。她虽然年纪大了,但耳聪目明,仍然有力气,一日三餐皆能做得。她给陈希金钱,总要问清理由,纸张笔墨的费用和茶点费她从不吝惜,但是他去坐烟馆的钱她从来不予支持。在老太太看来,陈希金应该去逛妓院,而不是烟馆。烟馆会把他的身体越拖越垮,而妓院兴许会激发他娶妻生子的愿望。她听人说陈希金这一段不去茶坊和烟馆了,迷上了锦绣阁的头牌,心中也就有了某种安慰。她不喜欢孙儿写诗,在老太太眼里那是不务正业的事情。尤其是孙儿因写诗而被捕归来后,她更是对写诗深恶痛绝,她教训陈希金:”你父母给你留下的钱,是让你写诗的,可是没让你把自己写到笆篱子里去吧?你就不能不写那玩意!”陈希金从不顶撞祖母,他称老年人都是海底的礁石,已经看不见天日了,他们发发牢骚是情有可原的。
醉云烟馆的来客在子夜时分达到了高潮。已经是客满了。王小二在门口迎来送往。已站得两腿发酸。他不时抽空瞧一眼陈希金,只见他奋笔疾书着,下巴朝前探着。那稀疏头发聋拉在耳畔,随着他身体的倾斜而抖动着,十分可笑。王小二想今晚一定要把他和四喜的事问个究竟,陈希金像孩子一样好糊弄,口无遮拦,藏不住什么秘密的。王小二伸了个懒腰,到外面看看雪下得有多大了。一看,原来已有一尺厚了,屋檐的灯也挂了一些雪,那盏鲤鱼灯已经灭了,想必是因为捅了两个洞,风钻了进去,将它扑灭了。没灭的那几盏灯愈发显得光华明媚,王小二猜侧这蜡烛也是快烧到尾了,不然这光不会如此蓬蓬勃勃,将死的光总是格外灿烂夺目的。王小二返身进屋,取了几支蜡烛,吆喝着小伙计出去帮他换蜡烛,他想这灯应该亮个通宵才是,否则就不叫“灯节”了。换过蜡烛,又一一点燃,王小二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抬眼朝锦绣阁一望,发现那里挂了几盏粉灯,不用说,应该是莲花灯了。王小二朝着锦绣阁的灯遥遥地撇了一下嘴,返身回屋,径直朝陈希金那里走去。
陈希金吸了两个烟泡,又写了很长时间的诗,看上去面颊潮红,目光如炬。见王小二过来,他就哆嗦着手指推过来一首刚刚写就的诗《灯贼》:在这人世间深重的黑暗中/我终于看见了发光的你们/一个个那么鲜润明媚/像鸽子一样栖在屋檐下/雪来了,在这寒风中/我深怕你会因冻僵/而失却灿烂的笑脸/轻轻用竹竿一挑/让这金灿灿的南瓜/去烛照另一处的黑暗/我是灯贼/是一个盗光者/是一个让光明能撕破更多黑暗的灯贼。王小二笑了,他说:”既然你是灯贼,把南瓜还给我们烟馆才是。”陈希金急赤白脸地说:”看来你白看我的诗了,没有领会它的深层含义。”王小二心想,“我领会个屁,我让你进来,不过是为了四喜的事。”王小二问陈希金,他为什么不来烟馆写诗了,难道不喜欢这里了?陈希金仿佛没有听到问话,他翻开笔记本,清了清嗓子,对王小二说:”你不是想听我的诗么,我给你念首《两个人》: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黑暗比黑暗本身更黑暗/两个人在黑暗中行走/黑暗就是光明/一个人在寒冷中枯坐/寒冷比寒冷本身更寒冷/两个人在寒冷中相拥/寒冷就是温暖。”王小二听出了点学问,就说:”好诗!这是情诗!”陈希金喜出望外地抓着王小二的手说:”你真是我的知音啊。你知道我在锦绣阁给那些姑娘们念这诗,她们都捂着嘴吃吃地笑,说是听不懂,她们连这样的诗都听不懂,将来怎么嫁人呢?”王小二别有用心地说:”她们就不会嫁人了。从锦绣阁出来的人,大都水性杨花,她们跟男人怎么会实心实意过日子呢?”陈希金立刻反驳道:”这说法可不对。姑娘们在锦绣阁,也是身不由己啊,就像四喜,她不管跟了多少人,我还是觉得她干净、纯洁。”王小二插言道:”听人说,锦绣阁的老妈妈把四喜许配给了你,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哇?”“五年之后!”陈希金目光炯炯地盯着王小二,说:”我太爱四喜了,自从和她在一起,我写了无数好诗!”“我觉得锦绣阁的老妈妈是有意编你。”王小二不动声色地说:”你想想啊,五年之中,这锦绣阁会不会发生别的事,四喜会不会中途跟别人走了,你能预料得那么准吗?”陈希金连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会的!”王小二想告诉陈希金,锦绣阁的老鸨不过把他当做了杂耍,叫他千万不要轻信任何许诺,话未出口,陈希金忽然腾地站了起来,说:”我得赶快去锦绣阁了,四喜说今晚准备了桂花馅的汤圆了呢!”说着,也不顾王小二的劝阻和挽留,取了衣帽,大步流星地走了。王小二不由跌坐在椅子上喟然长叹,暗自嘀咕:”秀娟,你可别瞎了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