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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堂坐在灶台前一边看火煮豆子,一边捉棉袄里的虱子。捉下来的虱子,就被他扔进了火里。那虱子也是活物,在他棉袄的褶皱中呆得舒舒服服的,养得又白又胖,一落人火里当然是满腔悲愤,临死前要“吱——”地叫一声。王金堂就会说;“你吱地叫什么,你喝了我那么多血,死了也值了。”锅里的云豆被煮得哗啦哗啦地响,陈工头说几个日本军官喜欢吃豆包,让王金堂多蒸一些冻上,随吃随取。王金堂想了想,将锅盖欠了一条缝,把再捉下来的虱子扔进锅里,让它们和云豆一起煮,到时搅成馅,他们什厶也看不出来,照样会吃得香喷喷的。王金堂边往锅里扔虱子边说:“你们这帮狗日的,让你们吃点虱子,晚上多做点噩梦。”
王金堂想念他的干儿子祝兴运。去年夏季,整个虎头工事已告完成,陈工头挑拣了一些身强力壮的留下,派他们到要塞的隧道里做后期整修工怍。余下的劳工则被集中在猛虎谷的洼地里,说是给他们举行庆功宴,然后发饷让他们回家。王金堂早就叮嘱过祝兴运,一旦日本人给他们酒肉吃了,那一定是有祸事临头,让他千万小心着点。他还记得那天午饭才过,突然从猛虎山一侧传来一阵机枪扫射的哒哒声,王金堂心下一惊,跑出伙房,只见猛虎谷上升起一片幽蓝的烟雾,他想干儿子一定是死在谷底了。他昨天就见日本人往那个方向运酒和各类熟食,知道日本人要对这群劳工“卸磨杀驴”,就到工棚去找祝兴运,让他能跑则跑。祝兴运的背已经驼得快赶上王金堂了,头发更是脱落得一根不剩,他苦笑着对王金堂说:“往哪里跑呢?跑是跑不出去的了,不如死了干净了。”祝兴运嘱咐王金堂,若是有一天他活着回去,一定要对他的儿女们说,你爸爸是被日本人害死的,死得冤,他们将来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日本,否则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他还特别叮嘱王金堂,一定要把杂货铺货柜下的玉器找出来,送给祝岩,待他将来新婚大礼时,把这玉器摆在高堂上,给他磕三个头,算是不白养活了他一场。王金堂觉得干儿子的话晦气,就呸了他一口,说:“我才不管你这些闲事呢!”话虽如此说,王金堂还是把他的嘱托牢记在心头。果然那晚上去了猛虎谷的工友都没有回来,王金堂在黄昏时看见了陈工头,本想问一声那些张嘴吃饭的人怎么都忽然不见了,但一想人已经死了,多嘴多舌只会惹来麻烦,且无济于事,也就沉默了。倒是陈工头很亢备地弹了一下王金堂的脑壳,说:“你从今往后清闲了,我们给那些人好吃好喝招待了一通,送他们回老家了!”陈工头在说刭“老家”二字时,不由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一笑,他牵着的那条肥狗就得意洋洋地抖了抖毛,王金堂觉得心疼难忍,眼冒金星,那一瞬间真想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砸烂陈工头的眼睛!但他为了能活着出去,只能咬紧牙关忍耐,于是就说:“他们走前还领了饷?”陈工头一听笑得更甚了,他说:“是啊,皇军给他们发了饷,还鸣礼炮给他们送行了呢!你没听见哇?”王金堂“哟”地叫了一声,指着猛虎谷方向说:”我倒是真听见了响声,哪承想是礼炮呢,在这里听起来就像是上千只乌鸦合在一起叫。”陈工头鄙夷地说:“你岁数大了,糊涂了,耳朵也不中用了,那哪里是乌鸦在叫,是皇军的礼炮声!”陈工头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板起脸,又不好好说中国话了:“你的、从今往后的、要好好地听话,不听话的送老家的有! ”王金堂连叫着“长官”,几乎要把身体俯倒在地上表现自己是卑躬屈膝的,陈工头这才神气十足地牵着狗走了。以后的几天,正如王金堂所预料的,猛虎山上乌鸦成群结队地盘桓,那刺耳的叫声令人心惊肉跳。晚风常常把腐肉的气息吹拂过来,王金堂一嗅到这气息就忍不住肝肠欲碎。没有纸钱,王金堂就捡了两张洋灰袋子,将它们清理干净,用手掌将褶皱小心抚平了,然后铰了些纸钱。他怕在外面烧会引人注意,就选择一个夜晚,独自蹲在灶台前将纸钱焚了。他对干儿子说:“我知道你走了,走得冤屈,今天捎俩钱给你花花。我说不给你传话给家人,那是骗你的,我怎么能把你的话给忘了呢?你放心吧。有天我回去,一定去看你的一双儿女。你在那里,也要好生照料自己,别冻着饿着,反正同你一起走的人多,有伴,不怕寂奠。”王金堂越念叨越伤感,想着春节时祝兴运再也不会来给他磕头了,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想这世道是多么不公平啊,这些年纪轻轻的人为什么就让他们轻而易举地丧命了昵?他恨日本人恨得咬牙切齿,可这仇恨只能探深地埋藏在心底。他一定要活着回去,不能不管他的老伴。王金堂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着新京方向做几个揖,对那片天说:“保佑保佑我的老婆子吧,她这辈子命苦,老了老了还摊上这么多堵心的事,她怎么受得了哇?让她等着我,别这病那病的。”之后他每做完一件事,都要自言自语地跟老伴唠叨一番,听得伙房新来的陈大耳朵十分烦躁,骂他:“你别一天到晚说鬼话,烦不烦人哪? ”李大手爪逃走后,陈工头把陈大耳朵安排进了伙房。他二十来岁,圆脸,浓眉大眼的,看上去很英俊。因他一双耳朵生得蒲扇似的大,人们就唤他为陈大耳朵。他是在河北战场被日军俘获的国民党兵。他们被押解到虎头时是四年前的冬天。王金堂不太喜欢这个年轻人,他懒且馋,整日恶语伤人。王金堂怀念的,是那个绰号叫王司令的王德,可惜他害了伤寒,一命呜呼了。不过王金堂与任何人都能相处得不错,因为他知道容忍。陈大耳朵在冬天时挨着王金堂睡,常把老人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王金堂也不声张,想想这些年轻人可怜,那棉被絮得很薄,两床合盖在一起才暖和,也就由他去;王金堂晚睡时就穿着棉衣棉裤,只把脚插进陈大耳朵的被筒里。春节过后,王金堂被陈工头给调到他的住处帮厨,说是原来的厨子害了肝炎,送他回家了。与陈工头同住一幢房子的,有五个人,除了陈工头外,其余的都是日本人,他们合用一个伙房。王金堂想给他们做饭虽然清闲,但不如给工友做饭自在,而且在这里又没个可以说话的人,烦闷得很。也许是换了人做饭口味有了变化的缘故,日本人都夸王金堂的饭做得好,常常在他面前竖大拇指。殊不知王金堂一个人在灶房,总是随心所欲地把痰吐在炒菜里,将鼻涕擤进浓香的肉汤里。看着这样的菜端上桌子后他们吃得眉飞色舞,王金堂甚至相信自己的痰和鼻涕是这世上最为珍稀的调料,胆子愈发大了起来。有一回陈工头提回来两条新打上来的细鳞鱼,让他煮汤,王金堂索性把一泡尿倒到锅里,然后多添了些水,用慢火煨了起来。一个下午过去,那鱼已被熬成豆渣状,骨肉分离,汤呈奶白色,鲜气扑鼻。王金堂又在上面撤了一层翠绿色的腌香菜,这汤就要颜色有颜色,要味道有味道,喝得陈工头一行人热火朝天的,赞叹这是今生今世喝到的最美的鱼汤。从此后,王金堂就一发而不可收,痰、鼻涕、屎水时常往锅里喷,他自己对这样的菜总是不闻不碰,一般是在菜半熟时,即盛出一些吃掉,余下的便可无所顾忌地施放秽物了。因此王金堂又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菜在半熟时远比烂熟时要有滋味。就拿熬白菜和炖萝卜来说,半熟时吃起来那白菜还咯吱咯吱地响,似乎很生,可仔细一嚼,却能品出浓郁的甜昧,萝卜在半熟时吃起来味道醇厚,肺腑之间有一种十分舒畅的感觉。王金堂想,自己给他们做饭也划得来,让他们每天享用着他身体的“垃圾”而却大赞甘美,他自己也混得一副好下水。这样体力一充沛,他熬出头的可能性就愈发大了。王金堂在陈工头这里做事,唯一的遗憾就是寂寞。以前在劳工伙房,虽然他和陈大耳朵相处不融洽,他动辄骂他:“你个老不死的,长得跟个虾米似的! ”“你个糟老头子,晚上放屁熏死我了,我以为睡在了茅房里!难道你妈养你时没给屁眼安个把门的?”王金堂逢到此时只是咳嗽几声,算是抗议了。他想陈大耳朵年轻力壮的,却被囚禁在这里,心里火气盛,出口不逊也实属正常。王金堂曾跟陈大耳朵说,你不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兵么,应该向李大手爪学习,想方设法地逃出去。陈大耳朵就火冒三丈地说:“啊,你是想让我被他们抓住,送到狗圈里去喂狗啊?”王金堂后来仔细琢磨,认定被俘过一次的士兵,绝不敢贸然逃走,因为他们心头老是有被俘的阴影。他们只能得过且过地捱日子了。王金堂从劳工伙房离开的那天,陈大耳朵有些恋恋不舍地问王金堂:“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王金堂说:“那个伙夫得了肝炎,他养好了病,我不就回来了!”陈大耳朵说:“我看那人就是把病养好了,他们也不会用他了。谁愿意用一个得过传染病的人呢?”王金堂安慰他说:“放心,他们用我一段就会够了,你看我这模样,远处一看跟个四脚着地的驴似的,谁看了心里不堵得慌,还能吃下饭么? ”胨大耳朵不由被这话逗笑了,笑过之后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不想在那里长干,就把那饭菜做得比猪食还难吃,这样他们忍受不了几天就把你开回来了。”
王金堂把棉袄里的虱子捉了个彻底,悉数扔进锅里后,就续了把柴火,让火更旺些,锅里的豆子已经半熟了。他不知这虱子馅的豆包是否能赢来满堂喝彩。昨夜他梦见了干儿子,他站在一堆瓦砾前,提着个空的白铁皮盆,说是要挖蚯蚓去钓鱼。王金堂问他去哪里钓鱼,他指着自己的嘴愁眉苦脸地摇摇头,似是有苦难言的样子。王金堂记得出事的前几天,干儿子满嘴起了燎泡。舌头也烂了,很本吃不下东西。王金堂想要是在外面就好了。可以到药铺抓几味泄火的汤药煎了吃。他不明白干儿子去阴间的日子也不短了,照理说那里也该有药铺的,怎么还没治好口舌上的毛病?捉完了虱子,他再次想起每年春节在伙房的呵气中祝兴运跪下给他磕头的情景,王金堂忍不住唏嘘泪流。他想杂货铺的女主人真是命苦,丈夫就像天上的一朵云似的,刚才还有模有祥地呆在那儿,说散也散了,而且是连个影儿都没留下。老人明白一个夏季过后,猛虎谷的那些尸首,早巳化成了累累白骨,又怎能分得清张三李四呢?想到干儿子,王金堂满腔仇恨,他已十几天未洗脚了,干脆就打来一盆热水,将双脚放进去,洗了个尽兴,然后掀开锅盖,不由分说将洗脚水倒进去,这才觉得有些解气,现在锅里的豆子更难煮了,因为水添得过多,豆馅怕是要稀的,王金堂拼命往灶坑里添柴火,弄得灶房里呵气缭绕,雾濛濛的。
王金堂没有料到,当晚出锅的豆包,竟是吃得几个人都连声叫好。陈工头更是吃得鼻涕都流下来了。王金堂不明白又没有喝酸辣汤,也没有发了芥菜来吃,怎么会催下他的鼻涕?陈工头自己说,他打小的时候,只要是吃了特别香的东西、就要抑制不住地流鼻涕。王金堂不由暗自骂:”你他妈干啥都是隔路的!”
伙房的东西,都是陈工头专门分派人买来的。他们一周总要吃只鸡,炖回肉骨头。送菜的是虎林镇一个叫王三的矮个男人,他每回来都赶着架马车,马车上放着两个麻袋,一个麻袋放着不怕冻的东西。如鸡,鱼、肉等,另一个麻袋则放着怕冻的蔬菜,如土豆、白菜、元葱等,里面塞了厚厚一层棉絮。即便如此,天气冷得冒白烟的时候,那蔬菜还是有冻伤的地方。王金堂就对王三说。以后再来送菜,就选择天气好时,省得坐在马车上挨冻。王三四十来岁,有四个孩子,全是丫头,他罗圈腿,大粗脖。以前当过兽医。王金堂问他买东西的钱陈工头是按月给他,还是半年结算一次!王三一龇牙说:”不按月结的话,我哪里有钱给他们垫!”王三说,陈工头每月都给他一些钱,叮嘱他该买些什么,王三就在这些钱里精打细算地省下点。“他不再给你别的工钱?”王金堂问。“那当然得给了,要不找怎么能遭这么大的罪,死冷寒天地往这送菜呢?”王三戴着狗皮帽子,穿双黑色棉乌拉。棉袄棉裤都被磨得油光锃亮的,好像足有五六年不曾拆洗过。他卸下东西,总是递过来一张清单,让王金堂一一过目,然后在上面按个手印,他好跟陈工头去结帐。王金堂不认识几个字,王三说那单子上写的是“鸡”他就当是鸡,是“鸭”就当是鸭,反正“鸡鸭鹅狗”这几个字长得挺像,就像几胞胎似的,他想王三肯定从中做了些鬼,也就装做糊涂,想着赚小日本的钱是天经地义的,听以让他在哪里画押他就在哪里画。王三由此喜欢上了王金堂,卸过货,他总要蹲在灶台前边烤火边抽烟和王金堂唠嗑。王三很怪,他从不坐凳子,爱蹲着,他说在家吃饭时也蹲着。王金堂便说:“你整天这么个拉屎的姿势,你老婆不埋怨你?”王三就“呸”地吐口痰,很不屑地说:“她还有资格骂我?她那玩意又不争气,生一个是丫头,再生一个还是丫头,白瞎我那么好的种子了!”听得王金堂不由笑起来,说王三:“你不过才养了四个丫头,又不多,再养下去,就会有儿子了!”王三一龇牙说:“我也养不起那么多了,将来找个上门女婿算了。”王金堂说:“虱子多了不咬人,孩子多了好养活,不过是多添双筷子,愁啥?”说得王三似乎又要动了让老婆生孩子的念头。王三每回赶着马车来,岗哨的人知道他是送莱的,就随他大摇大摆地进出。王金堂觉得跟王三搞好了关系,就有可能逃出魔窟。别的不说,王三回去时把壬金堂装进麻袋里,就会轻而易举把他带出去,岗哨的人怎么会在意马车上的麻袋呢?但问题是,万一陈工头查出是王三帮助他出逃的,可能会迁怒于他,使王三倒楣。王金堂不想连累任何人。王三有时也打听王金堂的家世,问他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些什么亲人。王金堂回答得总是闪烁其词,因为他怕万一王三是陈工头的死党,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报告上去,一不留神殃及了家人怎么办?对王三,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王三卸过货,抽上一袋烟,身子暖和了,就张罗着回去。每回走他都要问王金堂一句:“下回给你捎点啥不?”王金堂自然是什么也不需要。他想什么时候真该跟陈工头说说,让他同意自己跟王三进一趟城,就说是帮王三采购食品,也许陈工头会头脑发热地答应。到时他就可姒从虎林镇溜走,陈工头便不会怪罪到王三身上。因为他是个大活人,长着腿,王三又怎能每时每刻看着他呢?
机会终于来了。陈工头有天回来得晚,王金堂在灶房特意为他做了鸡丝面,炸了一碗黄酱,洗了些白菜心让他生着蘸酱吃,陈工头足足吃了两海碗面,夸王金堂厨艺好,说是哪一天他成了家,一定让他去他家里当厨子。王金堂在心里骂:“我才不侍候你个龟孙子呢。”嘴上却说:“能给长官做事,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陈工头听得心花怒放了,他问王金堂怎么罗锅成这副样子,是天生的么?王金堂说:“我娘怀我时天天背东西,压得腰都弯了,结果我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陈工头愈发笑得不可收拾了。王金堂趁机提出想跟王三进一趟城,灶房里该买一些调料了。比如大料、花椒、桂皮、茴香、辣椒等。陈工头说:“这些东西让王三买了就是了,你不用操心了。”王金堂就说,买这些调料最好是他亲自去,大料要买角多的,花椒的颜色要鲜亮的才新鲜,桂皮的表皮要光滑的,辣椒要选取那些又尖又小的山椒。总之,他去才可以买到称心如意的东西。陈工头说:“那可不行,这里有规定,凡是进来的人,不能再出去。”王金堂当然明白指的是什么,在这里的劳工,后期进山洞里作业时,都要被蒙上眼睛,到了工作现场才摘下眼罩。据一些工友说,山洞里的甬道七扭八拐的,很复杂,好像走也走不到头。王金堂想自已又没有进过山洞,哪知里面的秘密设施呢,于是就对陈工头说:“长官,你也知道,我打来了这里,一直在伙房干活,那山洞我是一回都没进去过哇,你不用担心!再说我进了城,能去哪里啊,一个人都不认识,跟谁说话啊,长官说是不是?”陈工头说:“你进城那半天,还不得耽误一顿饭?我们吃什么?不行不行,你只能呆在伙房里。”王金堂的心凉了,然而他仍未放弃努力,他哀求陈工头:“你就让我去一趟吧,我提前把中午的饭做好,放在锅里,中午你们回来点把火热热就行了。”陈工头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哪有我们自己回来热饭吃的!你要在这里不好好干,送回原来伙房的有!”气得王金堂想下回我再给你做鸡丝面,一定把屎搀进去。当晚他睡觉时,就拍着枕头跟老伴说:“唉,原想着这回能找机会跑出去,看来是不行了。你也别着急,我再想法子。实在不行我就披张狗皮,当条狗溜出去。”虽然是一句玩笑话,可王金堂却蓦然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王金堂的住址就挨着伙房,是一铺小炕,由于连着灶房的灶台,只要一点火做饭,这铺炕就热,躺上去十分舒服。他不知老伴是否也能睡上热炕。他想与王三搞好了关系,也许能托他从虎林镇带个消息回去。他不会写信,可以把地址告诉王三,由他全权操办。如果有人刚好去新京,替他去看看老伴就更好了。这样一想,王金堂就觉得王三是一条彩虹,是一线光明,是一条令人眼亮的通道。想着他下次再来时,自己签单过目时就把一只鸡说成两只,三条鱼说成五条。反正这些东西埋在屋后的雪地里,陈工头又不去验证,如果他真的起了疑心,就说让黄鼠狼给叼跑了一只。陈工头怕黄鼠狼,恭敬还来不及呢,黄鼠狼糟蹋了东西,他连个屁也不敢放。
这天飘着小清雪。太阳在灰蒙蒙的云层里还未全部隐去,未被云彩遮住的部分透着水色的亮光,一片一片的就像洁白的羽毛。没有风,那雪花细碎得就像白米粒,簌簌簌地静静飘拂着,很轻柔,很浪漫,又很逍遥。王金堂在户外往灶房拖柴的时候,忍不住对着雪说:“老天要是能下白米就好了,这世上就没有穷人了,日子也就好过了。”不过转而一想不劳而获会惯坏了绝大多数人,王金堂又说:“那就得把大批人变成懒人了,还是让他们多干活的好。”正说着,猛听一阵马车前行的声音传来,知道是王三来了,就喜出望外地把柴火抱了进去,然后出来迎候他。王三果然赶着马车慢悠悠地驶向灶房前的空场,他的狗皮帽子的护耳和额上的帽遮都挂满了白霜。王三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扁的铜壶,拧开盖,呷了一口酒,似是很自在的样子。他“吁——”地一声停下马车,王金堂连忙上前打招呼,说王三:“一个多礼拜没见,你倒是气色好看了,也显精神了! ”王金堂想人都爱听好听的,先夸他两句,等他心花怒放了,求他办事才具有稳妥性。
王金堂帮着王三把两个麻袋里的吃食卸进灶房,然后特意倒了碗开水让他喝着暖身子。王三按照惯例递过来一页纸,让王金堂过目画押。王金堂指着那鱼的栏目说,“这上面写的是l0斤鱼呐?”王三眨了眨眼睛,点了个头,然后说:“怎么不对?” 王金堂故意指着地上那几条冻得硬邦邦的狗鱼说:“依我看,少说也有l5斤啊。”实则那鱼撑死也就六七斤的样子。王三大喜过望地说:“那你改做15斤吧。当初称鱼的时候,我出去撒了泡尿,回来人家说是10斤,我也估摸着不对,不过我想大家都不容易,赚点就赚点吧!”听他的口气仿佛他王三倒是一个善于施舍的大慈善家了。王三改过鱼的斤敦,王金堂画过押,他们就蹲在灶房前聊天。王三说他前天把老婆打了一顿,因为她把一锅豆子给烀煳了。王三说好不容易弄了几斤云豆,想着过年时孩子们没吃上豆包,就让老婆蒸两锅,谁料她架上柴火烀了个半熟后邻居求她给鞋上帮,走前又添了些火,等从邻居家回来,粉红的豆子都成了黑豆了,灶房里满是煳味儿。“这样的娘们我不揍她,还留着她? ”王三骂着,仍是满腔的怒火。王金堂想户外还冻着不少虱子馅的豆包,要不然送他几个?想王三的家人又没伤害他,吃那种豆馅不仁义,也就罢了。王金堂渐渐把话题往家人身上拉,最后说他有个老伴在新京,怕是没人照管,死活不知,想托王三在虎林求人修书一封,报个平安。王三说:“这有何难?”于是就要下了王金堂家在新京的地址。王金堂对王三千恩万谢的,简直要跪下给他磕头了。王三很仗义地对王金堂说:“谢啥?咱哥俩儿能有缘碰到一块,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这点事不算什么,不过是打封信,跟家里人说你如今活着,过得挺好,早晚有一天会回去的。”王金堂来了虎头之后的几年,头一次这么心境明朗。他捡了两条狗鱼塞到王三的棉袄里,说:“拿着,回去给丫头们炖炖吃!”王三喜滋滋地出了灶房,赶着马车,哼着小调走了。出了岗哨,他就朝地上吐了一口痰,骂:“你个王罗锅子真是想得美,我才不花钱托人给你写信呢!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管谁啊?妈的!”
王金堂想虽然王三答应帮他写信寄给家人,也不能便宜了陈工头。他一直琢磨陪伴陈工头左右的那条大狗。它虽然有些老了,但依然身手敏捷,遇见陌生人时总是眼露凶光,王金堂不知它吃了多少工友的骨肉。他想这狗只能怂恿住在这里的日本人来打。其中有个日本人,矮个子,面色红润,心直口快,能喝酒,饭桌上老是听他叽里哇啦地说个不你,他食欲特别好,嘴馋,汉语说得比其他几个日本人要流利得多。有一天他回来得最早,王金堂就左一声“长官”、右一声“长官”地和他搭讪,问他想吃什么?这人便问王金堂做什么菜最拿手。王金堂连忙说他做狗肉是天下一绝,肉烀烂了用干辣椒、黄姜、酱油等干熏,剔下来的骨头则用来炖汤,将骨头熬它三个小时,熬得快酥了,然后撒上姜、葱、蒜、香菜、辣椒的碎末,那汤喝起来就算是皇上也得叫好的。接着,王金堂又故做无意地说其实陈工头的那条狗最适合吃,看着十分肥美,味道定然不同凡响。王金堂充分提示够了,就在灶房忙他的活去了。晚饭时陈工头牵着他的狗回来了,那狗进了灶房就往王金堂身上扑,伸出舌头舔他的脸,它和他巳混熟了。王金堂顺手扔给它半块饼子,它接了后摇头摆尾地叼着跑了。大约十分钟后,王金堂听见灶房外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他正纳闷着,那个矮个子日本人进了灶房跟王金堂说,陈工头的狗已经被打死了,让他赶快拖回来剥皮。王金堂扔下手中的活,出了灶房,只见灰暗的天色中陈工头站在死狗前垂着头,似是十分哀伤的样子。王金堂走过去一看,这狗已经毙命,那日本人枪法极准,只一枪,打到了脑袋最要害的部位。王金堂想狗要勒死的才好吃,用枪打死的味道要差得多。他攥住狗的两条后腿,把它往灶房拖。那狗还有余温,使王金堂觉得手心发热,他的心不由抽搐了一下。他拼尽全力拖着它,所经过之处由于狗头不住往出渗血,竟然形成一道曲曲弯弯的血线,在蒙昧的天色中,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长长的蛇在妖娆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