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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铺子被杨三爷装饰一新,门脸原本灰暗得让人看一眼就心凉,如今是披红挂绿,弄得喜气洋洋的。深秋了,下霜了,那霜在清晨时,弥漫在屋顶和荒草凄凄的野地里,白而亮。若是有人清晨时出去放羊,忘了霜的存在,一不留神就会滑倒在野地上,一个趔趄倒下后忍不住要骂一句:“好你个背后使刀子的霜!”霜雍容大度地展现着一派明媚的笑容,绝不与人计较。当然,被霜滑倒的人运气是不一样的,有的摔一跤就爬起来了,顶多身上多了一块青迹,而有的竟像纸人一样不抗摔,跌得腰疼得直不起来了,栾老四就是这样的倒霉鬼。那天霜下得很浓,空气很凉,但很清新,他起床后想去厕所拉屎,忽然觉得厕所是个太没情调的地方,又小又窄,又臭又潮,又灰暗又肮脏,灵机一动,就信步走出家门,沿着村路到了野外。野地的荒草一派枯黄,几场秋雨过后,那衰草被沤出一股微苦的草昧,闻起来虽是涩涩的,但很清新。栾老四解开裤带,择了片草色比较金黄的地方,正欲蹲下,被霜“刷— — ”地一下劫掳在地,他“哎哟”叫了几声,只觉得腰疼得像是有人在拿着凿子在钻,很吃力地爬起来后,腰就弯着,一直就疼,那泡屎也就被吓得憋回去了。好不容易蹒跚到村子后,正碰挑着担子的卖油郎,他放下油担子,把栾老四搀扶到吴老冒家。吴老冒对着栾老四的腰这里捏捏那里摁摁,说他伤得不轻,起码要在炕上躺半个月。吴老冒给栾老四的腰糊一种白色药粉,说这药打海上来,贵得很,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少收他几个钱。栾老四便觉得自己真是活该,一泡屎在哪里拉不好,非要弄到荒郊野外去,拉屎还讲究个什么风光呐!栾田螺见爸爸被霜弄得直不起来腰了,就觉得这事好玩,一天到晚笑个不停。人家都问栾老四,你一大清早去野地做什么?栾老四可不敢实话实说,怕遭人耻笑,留下笑柄,就撒谎说夜里做了一连串噩梦,觉得晦气,想到外面走走,没承想却遭到霜的暗算了。吴老冒便三天两头上一趟栾老四家,背着药箱给他换药。每回都要强调他的药多么贵细,他的药又多么多么灵验,连栾田螺听烦了,他对吴老冒说:“你那药粉不像是药,像是刷墙的石灰粉!”气得吴老冒眼球突起,骂栾田螺是只臭虫,栾田螺毫不示弱地回敬吴老冒:“我要是臭虫,就专喝你的血,把你喝成个人干儿!”吴老冒只有喘粗气的份了。不知是吴老冒的药起作用,还是由于原本伤得就不重,栾老四又能下地走动了 只不过还佝偻着腰,一直腰便有抽筋断骨的感觉。栾喜梅跟杨浩要结婚了,他来棺材铺子的时候,腰照例弯着,像个大虾米,杨三爷便拍着他的肩膀头说:“亲家,喜梅成亲了,你还猫着腰,多不喜气呀! ”栾老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我心里喜气不喜气,还能从腰上看出来?
棺材铺子的门前一左一右吊了两盏红灯笼,灯笼是圆形的,金黄的穗子长长的,风吹起来,那穗子迎风飞舞,就像夕阳下飞奔的马儿的尾巴,煞是好看。门楣上贴了红纸,红纸上描着烫金的龙凤图案,而门板和窗户则贴上了大红的喜字。先前棺材铺子的阴森肃杀之气,已经被改造得荡然无存了。洞房是灶房后面的一间仓房改成的,把里面乱七八糟的清理出去后,开了个小窗户,又把墙面重新抹了一遍,粉刷了墙壁,将天棚糊上粉色的花纸,这新房就充满了生气了。杨三爷又亲自动手打了两口箱子,一个炕琴,两把椅子。杨三爷的木匠活平索是不肯轻易露一手的,一旦他出马,手下所出的活儿的确非同寻常地精良。那箱子看上去轻巧而又气派,木纹别致,着色古雅,锁鼻子是栗子皮色的,铃铛状,勾引得围观的小孩子老想去摇晃摇晃。那梳妆台一米多高,镶嵌着镜子的木头雕了花,是轻隽的荷花,俊逸洒脱。梳妆台的左右两侧各有两个小抽屉,里面可以装些首饰和针头线脑之类的。最受看的还是坑琴,它端坐在坑的东侧,四周都雕着妖娆的云纹图案,两块拉门上镶嵌着从城里买来的玻璃画,碧绿的湖水,上面游着一群金鱼。那金鱼姿态各异。有的鼓着眼睛靠近水草,有的正欲一耸身沉人湖底,还有的悠然摆尾浮出水面,看上去活泼动人。雕花的那些术头,用的是上好的桃术。打这些家具,杨三爷可谓用心到家,常常干到深更半夜,令扬浩大为感动,想着将来一定好生帮助杨三爷照料棺材铺子。自杨三娘死后,卖油郎的老婆三天两头就来搔首弄姿,杨三爷是来者不拒,杨浩几次撞见他们在一起搂抱,这使他很气愤,觉得这是一对狗男女,来世必遭报应。杨浩若是看见卖油郎的老婆推门进来,就会问:“你要扎什么东西?要纸牛纸马还是童男童女?”杨浩是明知故问,特意惹她不高兴的。偏偏这女人总是上当,她气咻咻地说:“我家又没死人,我扎那东西做什么!”杨三爷若是闻讯过来,就会数落杨浩:“你干好你的活得了,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杨浩讨厌听见他们在一起忘情时发出的怪叫声,因而就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他根本不会唱歌,无非是瞎哼哼,歌词只有一个“啊”字,只不过有时“啊”拖得像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的清鼻涕一样长,有时短得就像黄豆进裂的声音。不过这两个月来,杨三爷对卖油郎的老婆不理不睬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换来的却是扬三爷的奚落:“这么大岁数,就别往小了打扮了,那胭粉再厚,也填不平那些老褶子。”气得卖油郎的老婆“咣”地把门一摔,扬长而去。扬浩总算能得已清静地做他的活了。有时他在村里碰见卖油郎,就忍不住要发笑,心想你个傻货,老婆都成别人的了,你还一天到晚地卖油不知愁。扬浩哪知卖油郎对这事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觉得斗不过杨三爷,甘拜下风,装作糊涂而已。
栾老四看过了外面的装饰,看过了洞房,看过了炕琴上两套缎子面的被褥,心中十分高兴,心想喜梅真是好福气,嫁到棺材铺子,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的。杨三爷还真有点做爹的姿态,给杨浩的婚事操持得这般好,就是亲爹又能怎么的。以往栾老四是看不惯杨三爷的,觉得这人心狠手毒,吃人不吐骨头,如今他觉得杨三爷心眼倒不坏,能给一个收养的儿子这么尽心尽力地办婚事,实在是令人钦佩。杨三爷见栾老四里里外外地看完了,就递给他一棵烟,问:“还有什么不中意的就说。”栾老四心想自己是娘家爹,如果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的话,岂不是说咱家眼界太窄,要求太低,轻贱了自己不是?于是就挑了两条不是毛病的毛病,说是门口的那两盏红灯笼,好看虽是好看,但上面应该贴着烫金的喜字才对;还有就是洞房摆着的烛台,烛身的白色看上去不喜气,糊上一层红纸就好了。杨三爷虽然在心底骂这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可嘴上却说栾老四有眼力,这毛病挑得对,他马上就加以改正。杨浩这几天把棺材铺子的那些不吉之物整理成一堆,蒙了块方格布,准备着新婚后再把它们打开。栾老四来察看婚礼筹备情况的时候,他刚从高二嫂家回来。高二嫂帮他做了套蓝色斜纹布的新衣裳。他见着栾老四,叫了声“叔” ,扬三爷在一旁说:“现在叫爹得了,反正以后就得改口了,先练习练习!”谁料栾老四一撇嘴角,十分不屑的样子,杨浩的“爹”字也未叫得出口,更没有胆量陪他看新房,怕他看什么都不顺眼,这样也许就会推迟婚期。如今见栾老四并未提过分要求,杨浩心下大喜,就切了块青萝卜让栾老四来啃。栾老四咬了一口萝卜,咳嗽了一番,对杨浩说:“明儿喜梅就过门了,将来你要是敢欺负她,小心敲折你的狗腿!”杨浩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杨三爷吐了口痰,说:“亲家,你放心,有我在,这小兔崽子不敢给喜梅一点气受的!他要敢那样,我拧断这小子的脖子。”
明天就是婚礼了,杨浩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那就是到旷野里去给亲人烧点纸钱,告诉他们,他要和一个善良而又可爱的姑娘结婚了。在此之前,他特意回了趟原来的村子,给扬老汉上了上坟。村里人把遇害的杨昭也埋在了老汉的坟旁,杨浩听说杨昭死得惨不忍睹,又知道他是出家之人,因而特意买了两扎上好的黄色的香,焚香给他:杨浩相信,这些常出现在他梦境的亡灵们,一定会有灵知,他们会为他与栾喜梅的结合而感到高兴。扬老汉一死,他的身世只有自己知道了,这使他在获得某种解脱的同时,内心又陷于深深的孤独之中。每逢月圆之时,他都有一种毛骨竦然的感觉,觉得那月亮满身都长着利牙,随时准备着咬人一口。投映在他身上的月光,也使他觉得不自在,仿佛它们是一群蠕动的毛毛虫,让他的皮肤有极不舒服的感觉。他想结婚以后,这一切可能都会因栾喜梅而得到改观。晚坂过后,杨浩见杨三爷独斟独酌正在兴头上,就拿了捆烧纸,揣了盒火柴,去村外给亲人们烧纸。夜色浓浓,月亮半残着,星光像蟋蟀一样在衰草上跳荡。野外还弥漫着一股秋收过后的气息,是那种清凉而略有苦味的气息。扬浩择了片比较茂盛的荒草地,将烧纸点燃。顷刻间,那纸就化成一团火球,纸灰像蝴蝶一样翩跹升起,有的飞向杨浩的肩头,有的飞向他的头顶,更多的是飞向空中,飞向了那遥不可知的黑暗。杨浩把要说的话都对亲人们说了,告诉他们几点接亲,几点拜天地,几点入洞房。让他们明天早点起来观看他去参加婚礼。烧过纸,杨浩朝远方拜了拜,起身回家。也许是踏着枯草行进的缘故吧,他听见背后窸窸窣窣响个不休,像是有人在跟着他走,他想也许是他的亲人们,怕明天清早找不到路,现在就跟着他去了。
扬三爷比杨浩起来得还早。杨浩起来时,他已把糖和茶准备好了。杨三爷特意修饰了一番,刮了脸,理了发,穿上了一件蓝缎子上衣,像吴老冒一样戴上了一顶黑缎子瓜皮小帽。不过杨三爷戴上这帽子十分惹人发笑,他的头大,身体壮,这帽子在他头顶显得很轻薄,使他显得很滑稽。杨浩洗过脸,刚把新衣裳穿好,高二嫂就来了。高二嫂也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墨绿色绸子衣裳,脸上还拍了白粉。她那双丰满的奶子因为衣裳的窄小而更显得蓬蓬勃勃。杨三爷忍不住朝她的胸前多看了几眼,说:”高二嫂,你美啊!”高二嫂说:”杨浩今天成亲,我昨夜高兴得都没睡好觉,我不打扮打扮,多给咱婆家丢人呐!”高二嫂说着去帮杨浩抻抻衣襟,她的那双手青紫青紫的,就像鬼的手,那是它们终日浸在染缸里的缘故。杨三爷刚要打趣高二嫂的这双手,高二来了,紧跟着厨子李贵和两个帮厨的来了,接着又是吴老冒,郑顺和,齐大炮等人前来。棺材铺子立刻热闹起来了。司管放鞭炮的把鞭炮一摞摞地拆开,挂在木棍上支起来,管灶上事的厨子察看喜宴的菜准备到什么成色了,他吆喝着几个帮厨的妇女把豆腐切成片,把萝卜切成丝。其实喜宴也简单,不过是凑足了六个菜,蒸了几锅白面馒头而已,就是这祥,在当下的婚宴中已属上乘了。杨三爷还特意请来了邻村的一名喇叭手,迎亲时让他吹打吹打。这喇叭手患了伤风,不住地咳嗽着,有时一个喷嚏下来一串清鼻涕也随之游荡出来。杨三爷对他说:”我可是花了钱请你来的,到时得给我忍着,鼓足劲吹!”喇叭手怀抱喇叭,不住地朝杨三爷点头,在一旁养精蓄锐。场三爷原本计划用轿子来接栾喜梅的,后来见借来的轿子十分破旧,就决定用毛驴来接亲。杨三爷看了七家的驴,相中了齐大姐家的,那驴玄色,油光闪亮,活泼而又乖顺,看上去精神抖擞的,如今这驴披红挂花。昂头望着过往行人,整装待发。
栾老四凌晨三点便醒了。醒来后就一遍遍跑出去看天。见有几片乌云挂在黎明前的星空,便有些忐忑不安,怕接亲的时候会下雨下雪。暮秋时节,农霜下过几场后,雪就是个不速之客了,它会说来就来雪。栾老四很忌讳有风有雨的,因为他婚礼的时候大雨如注,迎亲的人都被浇成了落汤鸡,结果他和老婆过得就不长远。好在太阳快升起来的时饭,那几片乌云也许觉得无法兴风作浪了,就不欢而散了。栾老四这才放心地回屋看女儿梳妆打扮。栾喜梅盘起了头,鬓上插了几朵红绒花,穿一套红缎子镶翠绿色边的新嫁衣,胸襟左右两侧绣着两朵牡丹花,化了淡妆,看上去妩媚动人,喜气洋洋。马凉的老婆过来帮着栾喜梅梳妆,见她打扮起来赛过了天仙,想起了死去的儿子马林,心里就不是滋味,不知不觉眼里就噙了泪花。马凉把她叫到一边,说:“老四的闺女出门子,你要高兴些,要是吊着脸子,不如不来。”说得那女人也觉得自己过分,连忙帮栾喜梅去把刚煮好的鸡蛋用凉水浸了浸,剥下皮后让她吃。栾喜梅一夜也未睡好,她想结婚以后,家里就不能天天回了,弟妹的衣裳脏了怎么办?父亲吃不上热饭怎么办?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觉得父亲还应该再找个老婆,家里才会像模像样。可谁愿意嫁到这里来呢?
迎亲的喇叭声越来越近了,那声音就像条归家的狗似的一馏烟地跑回来,让人觉得无比亲切。栾老四事先嘱咐栾喜梅,让她出娘家门时多流点泪,迷信说这是给娘家留下“金豆子”,当时他是这样说的:“你嫁过去的那个棺材铺子,是咱这村中最富的,那里不缺钱用。咱娘家可就不一样,走时你可得多给家里留点金豆子,也不枉我养了你一场。”毛驴和杨浩一进院子,蜂拥的看热闹的小孩子欢呼雀跃地叫起来的时候,栾喜梅想起了父亲的话,就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原想哭哭也就罢了,谁料竟一发而不可收,谁也劝不住了,把脸上的胭脂也弄混浊了,使得杨浩分外尴尬。最后栾老四不得不弓着腰亲自去说服,说你要是再掉泪,就不让你出嫁了。这句话果然立竿见影起了作用,栾喜梅一抽鼻子止了哭声,由马凉的老婆又忙三迭四地给她补了些脂粉,然后由杨浩给她穿上鞋,抱她出门槛,让她骑在驴上。鞭炮响起,喇叭声声,院子里好不热闹。杨浩牵着驴,喜滋滋地看着那上面的新媳妇,的确有一种幸福到极致,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从栾老四家到棺材铺子,只不过十几分钟的路。可今天迎亲的队伍却走得很慢。因为小毛驴实在太调皮了,尽管扬浩牵着它,它还是随心所欲地东摇一下,西晃一下,一会儿往左边突然去了,一会儿又停下来抬头望望天,弄得骑在上面的栾喜梅很慌张,惟恐一不留神被它给颠到地上,弄得一身的灰土,这样婚礼又有笑料了。杨浩心想,这毛驴也许是因为晚上不能参与闹洞房,心下不平衡,先自把洞房就给闹上了。也许在小毛驴的心目中,这天就是洞房的天棚,这四周的原野就是洞房的墙壁,现在正是庆祝的时候。这样一想,杨浩就觉得这毛驴分外可爱了。谁料这毛驴愈接近棺材铺子顽皮得愈过分,它忽然晃着脑袋小跑起来,结果到了高二嫂的洗染店门前时,硬是把栾喜梅给颠了下去。好在栾喜梅早有准备,跌得不重,很快站了起来。围观的人发出快意的笑声。杨浩也跟着笑,心想已经到了家门口了,跌得正是时候,省得他还得扶新媳妇从驴背上下来。这时棺材铺子门前的鞭炮劈里啪啦响起,非常热烈,把喇叭声给击得七零八落了。杨浩搀着新媳妇,慢慢走向棺材铺子。杨三爷早已候在门前,眉开眼笑地迎着他们。婚礼主持宣布典礼开始,杨浩和栾喜梅拜天拜地,然后又拜坐在一把栗色椅子上的杨三爷,最后是夫妻对拜。拜毕,栾喜梅被蒙上一块红盖头,由杨浩牵手人洞房。此时两个捧着满碗五谷杂粮的人,把粮食一把把地劈头盖脸地朝新郎身上砸去。杨浩怕砸疼了栾喜梅,就用双手护着她的头,自己却被五谷粮砸得眼冒金星。据说是被五谷粮打过,新郎新娘才会一生平安,白头到老。栾喜梅进了洞房,由杨浩给掀下红盖头,然后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坐福” 。据说坐得时间越久越好。
接下来是婚宴,由于屋子放不下十张桌子,基本就把它们支在了院子里。桌椅以及盘和碗都是从邻居家借来的。虽然太阳照着,但毕竟是近冬的时令了,风带着一股砭人肌肤的寒意,冷飕飕的。菜一上了桌,大家就齐操筷子,三下五除二,未等它凉呢,盘里的菜即被人瓜分殆尽,菜盘空空如也。那白面馒头上了桌,更是被人们飞快地抢光,有的人双手握着馒头,一齐往嘴里送。所以大师博灶上的火刚撤,那边的婚宴即已结束,桌上只剩下了空碗空盘。大师傅在清冷的空气中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骂:“这群狼!”他想幸好自己留了一盘豆腐和一碟煮盐水豆,否则落到最后什么吃的也没了。大家吃罢了饭,就开始清理桌子,女人们把属于自家的碗盘仔细挑出,摞到一起,小心翼翼地往家拿。一些小孩子兴犹未尽地在门前拣哑炮,然后将它们拦腰折断,找着火放火花看,那火花一缕缕射出来,金黄色,就像彗星的长尾巴,很好看。杨三爷大约嫌这些小孩子太闹人,就从屋里抓出一把糖来分给他们,轰他们走:“去去去,有了糖吃,也看了新媳妇,回家去吧!”小孩子确实好唬弄,嘴里有了糖,他们就无限满足了,纷纷回家了。
午后三时,参加婚礼的人陆陆续续走净了。天开始阴沉了,太阳已经不见了,院落看上去冷冷清清的。栾喜梅吃了些东西,觉得坐福的时间足够了,就下炕去收拾屋子。杨浩清理干净了院子的炮仗碎屑后回屋,见栾喜梅在干活,就说:“你在炕上坐着吧,这些活儿我来做。”栾喜梅一抿嘴唇娇嗔地说:“我可不能让男人做媳妇该做的活儿。”杨浩听了心下感动,见左右没人,索性关上屋门,抱起栾喜梅就亲。由于太兴奋了,口水也出来了,弄湿了栾喜梅的脖子。栾喜梅小声说:“天还没黑呢,让人看见怪臊得慌。”杨浩说:“我让天黑天就黑。说着,刷地把窗帘拉上了,又把门栓闩上了,这回屋里的确就有天黑的感觉了。杨浩把栾喜梅抱上炕,很吃力地解她衣裳的纽扣。那扣子是盘扣,而且是新扣,很涩,极难解,杨浩就嘟囔一句:“这做衣裳的怎么盘这路扣子,活活急死人! ”栾喜梅听后咯咯乐了,杨浩喜欢这笑声,觉得这声音像初春冰河乍裂的声音,像雨后的鸟鸣,像夏夜里浪漫的风声,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喜悦和温柔之感。栾喜梅笑过之后,用双手捧着杨浩的脸,颤着声说:“你可要一辈子对我好呀。”杨浩正欲缠绵地与她海誓山盟一番,听见有人拍门,杨三爷在叫:“杨浩,你出来帮我找找我的白绸衣放哪里去了,你杨三娘这个死鬼,不知把它藏哪去了! ”杨浩满心不乐意地说“来了” ,然后放开栾喜梅,小声怪罪杨三爷,“看看你长的那副德行,非要穿什么绸衣裳,又不是你成亲。”栾喜梅把纽扣一一系起,对杨浩说:“别这么说杨三爷,他这一段忙咱们的婚事,够操心的了。”杨浩觉得此言极是,也就把窗帘拉开,帮杨三爷找白绸衣。
傍晚的时候,忽然起了狂风:风刮得门两侧的灯笼像拨浪鼓似的乱摇,灯笼穗也被刮掉了几缕。杨三爷看了看天,骂:“妈的,要变天了!”杨浩见天空乌云沉沉,给人以密不透风之感,知道要下雪了,就逗栾喜梅说:”瞧瞧咱俩多有喜气,结了婚就下雪,知道那雪片是什么吗?是一块一块锃亮锃亮的大银元!”栾喜梅说:“那你还不准备两口大缸,把这些银元都收着,一辈子舒舒服服地花!”小两口甜甜蜜蜜地斗着嘴,然后点火做饭。饭毕,雪来了,闹洞房的人也来了。闹洞房的多是年轻人,他们什么招儿都使,目的是让新郎新娘多表演点亲密的场面给大家看。他们用红线绳吊下一个沙果,让他们一齐去啃,杨浩和栾喜梅这样做的结果,自然是把嘴亲到一处了,于是大家就乐得直拍手。还有的用胶布在杨浩脖子上粘了一块糖,让站在杨浩胸前的栾喜梅用舌头把这块糖吃进肚里,你能想见,栾喜梅要想吃到这块糖该对杨浩有多么的缠绵。糖最终还是吃到栾喜梅的嘴中了,大家仍觉不过瘾,又找到一根碗口粗的木头,由两个壮汉抬着端头,做成了独木桥,让新郎新娘骑在上面,不许晃荡。栾喜梅开始面露难色,杨浩也觉得这花样实在太刁难人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杨三爷为他们解了围。杨三爷吆喝那些人:“得了得了,闹闹就回家吧,天这么黑了,又下了雪,不早点回去,当心雪大了不好走!”闹洞房的人都晓得杨三爷的厉害,尽管有些心犹不甘,还是把那“独木桥”落下来,十分不情愿地离开了洞房。人走尽了,杨三爷就把棺材铺子的大门锁了,说是不让这些讨厌鬼进来听窗:“就是他们跳进来听窗,这种鬼天气也会冻掉他们的耳朵! ”杨三爷这样说着,然后把红灯笼一盏盏点燃,这样院落就洋溢着热烈的红光,喜气弥漫。杨浩和栾喜梅到院子看了看灯,又看了看雪,觉得弥漫的雪温柔而又恬静,蓬蓬勃勃得像盛开的梨花,觉得那红灯笼仿佛在喜宴上喝多了酒,醉醺醺的样子十分可爱。小两口欢天喜地地回了新房,将红蜡烛点燃,想美美地度上一个销魂的洞房花烛夜。正当他们挂严实了窗帘,闩好了门栓的时候,杨三爷又一次来拍门了,他喊:“杨浩,喜梅,到灶房吃碗面条吧,结婚人不吃面条不长远的!”杨浩和栾喜梅只能拉开屋门,去灶房吃面。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已经摆在饭桌上了,闻起来很香。杨浩不由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觉得杨三爷待自己实在是太好了,以前真是错看了他。杨三爷端着一碗茶,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着,嘱咐他们要将碗里的面条吃干净,否则就不吉利。杨浩和栾喜梅自然是听话地把面全吃光了。吃毕,杨三爷找着一些闲话跟他们聊,杨浩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的,脑袋晕晕乎乎的,看栾喜梅眼前一片模糊。杨浩说:“我怎么这么困?”栾喜梅也随之说:“我觉得头晕得厉害。”杨三爷嘿嘿笑着,在心底说:“我的洞房花烛夜要开始了。”
杨三爷见杨浩支持不住地歪倒在饭桌旁了,就连忙搀扶着栾喜梅,说是先把她送回洞房,回头再接杨浩。杨三爷给他们的面碗里分别下了蒙汗药,杨浩的量大些,而栾喜梅的则少些。他希望杨浩能睡得昏天黑地,而这个秀模样的栾喜梅,他只需要她微微眩晕,他不想让她在自己身下死气沉沉的。他要她绵软无力,而又想让她意识清醒:杨三爷把栾喜梅抱进洞房,想杨浩现在已是死狗一条,索性门也不闩,伸出一双大手就去脱栾喜梅的衣裳。栾喜梅有气无力地哼着,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气。杨三爷望着烛光下栾喜梅渐渐露出的皮肤的那种暖洋洋的光泽,不觉先流下了一串口水。他扒光了她的衣裳,然后飞快地甩掉自己穿着的衣裳,迫不及待地压到栾喜梅身上。他一声一声地叫着“宝贝”,使神思恍惚的栾喜梅发出被刺痛的呻吟声。他太喜欢这种呻吟声了,他想自己这一段的辛苦没有白费,他总算如愿以偿地把这个小鸟一样可爱的人搂在怀里了。杨三爷尽情地发泄着,想着从今以后,杨浩的媳妇就成了他的,愈发地激情荡漾起来。
杨浩后半夜从灶房醒来,见四周漆黑一片,便摸着黑朝洞房的光亮处走去。他扶着墙壁,仍觉得昏昏沉沉的。烛光下,杨三爷正坐在炕头兴味十足地抽着旱烟,栾喜梅躺在炕上,似在沉睡:杨三爷见了杨浩,将一口痰吐在地上,说:“你也看到了,这新郎倌让我做了。这也是应该的,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能白养。从今往后,你的媳妇就是咱爷俩儿的了。你要是不乐意,我就对村里人说,你媳妇让我杨三爷给破瓜了,看看你们俩谁还有脸在这里混!”杨浩眼里噙满泪水,他点了点头。杨三爷笑了:“这就对了!”
半月之后,杨浩跟着杨三爷外出运一口棺材,回来时却是扬浩一个人。扬浩对村里人说,他们半路上遇见两个胡匪,抢了他们身上的钱不说,他们还把杨三爷给杀了。他说幸亏自己年轻,跑得快,逃了出来。于是杨浩就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去给杨三爷收尸,他身上被刺了十几刀,刀刀都在要害部位,那尸体惨不忍睹。卖油郎说:“究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给捅得这么惨! ”那口棺材被杨三爷自己给用上了,依照村里的风俗,不能把死人运回来,也就在出事地点附近挖了个坑,撒了点纸钱,将他理了。从此以后,棺材铺子的主人就是杨浩了。邻居们见这小两口从不吵闹,但脸上从来没有笑影,就很纳闷儿,心想你们俩多有福气啊,结婚没多久,杨三爷就死了 ,把家产留给了你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快到年底的时候,栾喜梅有了身孕,杨浩去请吴老冒给她堕胎。吴老冒说:“我什么病都治,就是不给人打胎,伤天害理啊。”杨浩说他请人给这未出世的孩子算过命 ,说这是个怪胎,两个头,四只脚,出生的话也活不了多久。杨浩又给吴老冒买了块上好的织锦缎料子,还送他一对杨三爷祖传的银镯子,吴老冒便欣然从命,痛痛快快地给栾喜梅堕了胎。高二嫂见棺材铺子的门楣上拴了个红布条,一打听,知道栾喜梅小产了,就对高二说:“这小两口,把头胎给流了,多可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