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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灯宛若水面上漂浮的白莲,一朵朵迤逦相挨着,轻盈而灿烂地顺流而下。放眼一望,那河在暗夜中就像一条闪电,一簇簇灯火的点缀使这河失却了人间气息,倒像是天上的银河似的。狗耳朵在岸上买了两盏河灯,也把它们轻轻送人水中。一盏是给李进财的,一盏是给丁力的。这是阴历七月十五“鬼节”,传说死人的灵魂只要依跗着一盏河灯走下去,就能获得解脱。想必死去的人一定多得不可胜数,不然那河里漂浮的灯何至于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呢。卖河灯的是个花白胡子的老汉,那灯是用油纸做成的,土黄色,呈船形,中央有个凹下去的圆孔,放着一小截白蜡烛。狗耳朵并不知道这村庄叫什么名字,更不知晓这河的名字,他在夜色弥漫时靠近村落旁的河流时,第一眼见的就是这条漂浮着无数河灯的河流。那一瞬间狗耳朵不觉怦然心动,有一种要流泪的欲望。他来到岸上,见往来的人都默不做声的,人们的脚步声似乎都很轻,仿佛怕惊扰了那些已故人的灵魂。就连卖灯的人的周围也是静悄悄的,没人与老汉讨价还价,好像一旦买主有意要削下一些价,就是对死者的不恭。狗耳朵虽然觉得那河灯有些贵,还是掏钱买了两盏。他点燃它们,先把给李进财的那盏放入水中,他在心里说:“兄弟,我又出来讨饭了,又回到过去的日子了。我在那个人圈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再住下去就得疯了。”他将给丁力的那盏河灯放入水中的时候在心里说:“你在那里也长年龄吧?你该是结婚的年岁了,要找一个温柔又漂亮的。我看你左侧的那盏河灯很漂亮,若她是个女的,你就追追她。”也怪,他心里这样想着,再放眼一望,那两盏灯果然是颤颤巍巍地相互靠近了,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狗耳朵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狗耳朵在路上曾讨过一碗粥喝,两泡尿一撒,肚子早就瘪了。他想着看过放河灯,就进村讨些吃的。狗耳朵放下背囊,坐在河岸上,看着河灯一盏盏向下游漂去。那灯虽是同一模样,但入水后姿态却是不同的。有的走得慢慢悠悠,一唱三叹,似是不忍离别的样子;有的走得飞快,急如星火,仿佛有讨债鬼在跟着它的屁股;更多的河灯走得从容不迫,很柔曼温存的样子,那光焰也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就像一片灿烂而湿润的晨露。狗耳朵不由自主想起了被扔在家里的女人,不知她身体和精神状态可好?他的出走,一方面是自己再也不能忍受集团部落里郁闷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这女人一天天地不容他。狗耳朵夜里睡不着,就喜欢到户外看星星,女人就会推开窗户说:“你在这呆不住,就走吧,拿着你的打狗棍过老日子去吧。”狗耳朵跟着她一起出了城门到田间劳作,一旦干累了活躺在垄沟里四仰八又地晒太阳,她也会说:“你别跟个猪似的在我眼前晾着了,你在这呆不惯,拿着打狗棍过你的老日子去吧。”久而久之,狗耳朵确实听烦了,心想我本来是为了你才忍着留在这人圈里,你要是也嫌弃我,我何苦要自作多情呢?狗耳朵就对女人说,这可是你让我走的。千万别后悔。我这一走也不是不回来了,等有一天小鬼子都被打跑了,这集团部落也不存在了,我就回来了,我就回来找你。女人冷冷地从牙齿间迸出一句话:“滚你的去吧,你回来倒惹我心烦,有一天你遇到哪个好心人要收留你,又给你个媳妇睡,就留在那吧。”说得狗耳朵急赤白脸的,觉得自己虽不是忠贞不渝的男人,可也不是见了女人就负心的汉子。狗耳朵是趁着一次秋收时逃跑的,走时阳光浩荡,他的女人脸上挂满了汗珠,在田前掰玉米棒子。狗耳朵凑近她时听见周围已干脆了的苞米叶子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它们在交头接耳地说话。狗耳朵踮起脚亲了一下她,说:“我走了,你要保重,别跟丁阳惹气。他再大一些就懂事了。”狗耳朵接着许诺,他一定回来。回来时给她带回一坛最醇香的酒,让她醉得像只采足了花粉窝在花蕊里睡觉的蜜蜂。女人不以为然地说:“你啰嗦什么,我有儿子,将来就是死了,也有给我摔丧盆子的,快滚你的吧。”狗耳朵本想再缠绵一番,遭到挖苦后,用手揉碎了一片苞米叶子,然后头也不回就上路了。当夜,他宿在荒山野岭间,仰头望着满天繁星,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感动,很想哭上一场。之前他在一道山粱上打死一只乌鸦,拢了一堆火,烧得外焦里嫩、香气弥漫后,狗耳朵取出包中的一袋盐。均匀撒上一些,极香地大嚼大咽起来,他想若是再有一壶酒助兴就更好了。狗耳朵吃光了乌鸦,躺倒在地与星星遥遥相望的时候,不由美滋滋地想,这日子多么让人舒畅啊,没人吆喝我种地,没人察看我进出城门。我的被子是沉重的夜色,上面还绣着无数神灯般的星星,想必皇上也没有这样宽大无边的被子;我的枕头是经历了千万年风雨吹打的石头,它满肚子都是故事,因而一枕上它,当凉意像流水一样在后脑勺轻轻弥漫后,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就栩栩如生地在梦中呈现了。我的一日三餐像天上的云朵一样变幻不定;我吃讨来的稻米,也吃捉来的老鹰,还吃在田野间蹦蹦跳跳的蚂蚱。至于饮水,既能喝井水、河水,也能接雨水来喝。如果我有心情,口渴时就去吻那些挂满了晶莹晨露的叶片,那露水实在是吸收了日月的精华,清醇芳香,甘冽动人。想必只有神仙才会喝到这样的水。如果我寂寞了。就和星星说话,和飞鸟说话,和河里的鱼儿说话,和石头说话,和树说话,和风说话。这些朋友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星星。你跟它说话,它总是很认真听的样子,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在回答我。不像飞鸟,你说得不对它的心思了,它就弄下一摊屎拉在你头顶,让你恶心得慌。而风儿呢,你若跟它说得久了,它听絮烦了,就会刮起一阵狂风,把你吹得东倒西歪,瑟瑟发抖,让你闭了嘴。最可气的是河里的鱼,你跟它说到动情处时,它却在碧绿荡漾的水下一沉身子,摇头摆尾地弃你而去了。不过不要紧,总是有其它的朋友喜欢听你讲话,它们也是寂寞的啊!比如灰尘,比如干枯的落叶,比如寻不到粮食的老鼠,它的眼里也流露出乞讨者的目光。跟这样的朋友总是聊起来就没有头,其乐无穷。

狗耳朵最初逃出集团部落后,曾千方百计打听过去的伙伴,结果一无所获。沿途他也结识了一些乞讨者,大多数与他性情不投,难以结伴而行,狗耳朵也就闲云野鹤般地独往独来。有时吃得饱了些,恰又赶上气候宜人,风景优美的夜晚,狗耳朵就很想找个姑娘说说话。然而这只能是想想而已,没有哪个姑娘愿意陪着个叫花子在星光下缠绵。狗耳朵想这也不要紧,我把这姑娘想象出来就行。每逢这种时刻,他就想象一个仙女般的姑娘从天而降,她说话柔声细语,穿着轻纱飘舞的长裙,乌发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飘扬,蛾眉弯弯,双眸明亮如八月十五的圆月。在他的设计中,这姑娘总是用纤纤素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用温柔的唇轻轻舔拭他干裂的嘴,用温存的话语轻轻地道出思念之情。最后的结果,是她将狗耳朵送人香甜的梦乡。而等他一觉醒来,面对的往往是黎明前灰暗的天和无所事事的风。

河灯骤然给一阵风给吹得摇摇摆摆的,河面上的光焰也就给人一种欢呼的印象,它们在跳跃,仿佛要跟岸上的亲人们做最后的告别。狗耳朵已经辨不清哪一盏河灯是给李进财和丁力的了,它们已经汇人了河灯的海洋了。狗耳朵朝它们泛泛地招了招手,心想不管你们是谁,都是一颗魂儿在飘,能跟魂儿认识认识,将来有一天去那里时,也就不至于给人一种太脸生的感觉。河灯由于风的吹拂,走速快了,而且由于相互碰撞,还弄出一阵轻微的响声。在狗耳朵看来,它们这种碰撞就是最后的拥抱。拥抱之后,它们也就各奔前程了。狗耳朵不知这些河灯最终会停泊在哪里,有走得长远的,也许会走到大江大海里去,而这条河是否能通向大海,他也是不知道的。狗耳朵便想用不了几个小时,这河灯就会黯淡了,也许一场暴雨会把它们打得支离破碎。但这些河灯上承载的灵魂,注定在走了一程后就逍遥地从河灯上升起,选择它们理想的栖息之地了。狗耳朵便无限羡慕它们了,想若是能做个魂儿飘来飘去的,是多么轻盈和快乐啊!狗耳朵的手心发潮了,他一旦想流泪,手心就潮乎乎的。风刮了一阵,就偃旗息鼓了。河灯渐渐远去、放河灯的人巳有回家的了。狗耳朵觉得身上阵阵发凉,仿佛是谁那未解脱的幽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令他有一种迷离恍惚之感。狗耳朵便再次走向卖河灯的老人,想与他讨价还价买盏河灯,但见那老人垂头打着盹,周围并无人注意他,狗耳朵随即灵机一动,索性直接拿了盏河灯,径直走到河边,将它送人水中。也怪,那河灯一入水,他浑身激灵了一下,头脑立刻清醒了,仿佛那幽魂已从他身上一个跟头翻到河灯上,欣然地顺流而下。狗耳朵望着那盏落在最后面的河灯,它因为孤单而显得异常明亮,它虽走得有些磕磕绊绊,但看上去充满生气,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狗耳朵轻轻对它说:”你走好啊,不要着急,日后有福。”那河灯停倾了一下,仿佛在听他的话。

待何灯一盏盏全部从河面消失之后,河流就仿佛刚刚送走了花季的花园,看上去有几份萧条和岑寂。然而没有多久,它又是生气勃勃的了。先前躲在云层中的月亮,满面光华地走了出来,它轻轻地在岸边探了探脚,就钻人了河里。河中央立刻就浸着一轮莹白闪亮的月亮,它在波纹的涌动中微微摇动着,仿佛月亮在用纤纤素手往自己身上潦水,如醉如痴地进行着沐浴。河岸上的人渐晰散了,人们离去时也不交头接耳,听到的只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最后,河岸上只剩下了几个人,其中便有卖灯人。狗耳朵见老汉将未卖完的灯一盏盏捧到河边,然后一一放它们入水。老汉放河灯,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每放一盏,就要屏足气息,吹一口气往那河灯身上,这河灯就仿佛被注人了新鲜的血液,激情澎湃地走起来。剩下的河灯共有七盏,它们一字形排开,在黯淡的水面上像道闪电在耀眼地行走。它们经过月亮的时候,以为一不小心会把月亮踩碎。岂料蹑手蹑脚过去之后,回头一望,那月亮依热完整无缺地浸在水中,新鲜明媚,毫厘未损,让它们吃惊不已。这最后几盏灯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它们生伯去得晚了,就找不到好位置了。河灯在河转弯处时有两盏斜冲了出来,呈现了勺把形状,着上去倒真像北斗七星了,狗耳朵不由在心中惊叫了一声。这时他听见老汉跟他说话:”你饿了吧?跟我到家吃点饭吧。”狗耳朵心想我刚偷了你一盏河灯,你如此盛情邀请我,真让人愧得谎。狗耳朵说:”老伯,我刚才偷了你一盏河灯。我站在河岸上时,觉得谁的魂儿附在了我身上,我没钱再买灯了,你在打盹,就偷了一盏。”老汉捋了一下胡子笑着说:”我那里是在打盹,我眯着眼。见你取了盏灯,放河灯是做善事,算不得偷。”一席话说得狗耳朵心头热乎乎的。他取了背囊,随着老汉回家。

老汉姓李,家有两间土坯房,一个马房。院子不大,种了许多沙果树,晚风将树叶吹得刷刷响。土坯房一座朝东,老汉自己住,一座朝南,是老汉的女儿住。马房里住的不是马,是一头种猪。李老汉说前年老伴卧病在床时,两匹马都拉出去卖了给她治病。两匹马的钱都花在了病人的身上,可这病毫无起色,老伴死了,马也没了。想着马圈闲着也是闲着,就把种猪赶了进去,将原来的猪圈拆了,种了几畦韭菜。老汉在河边时看上去寡言少语,一旦进了家话就多了,跟狗耳朵说个不休。他说女婿被征兵了,女儿带着两岁的外孙就回娘家来住了。正说着,屋门一响,老汉的女儿进来 。她又矮又胖,齐耳短发,肤色黑红,看上去格外健硕。见了狗耳朵和搭在墙角的又光又亮的打狗棍,她便明白父亲又领回叫花子回家吃饭了。老汉指着女儿对狗耳朵说:“这是我闺女。”狗耳朵点了下头,心想虽然自己是个乞讨者,也该礼貌介绍一下自己才对。于是就说:“我叫狗耳朵。”李老汉和他的女儿不由嗬嗬地笑了起来,笑得狗耳朵红了脸,他张口结舌地说:“兄弟们都这么叫我,我都听习惯了。”李老汉的女儿见狗耳朵有些窘,就说:“我小时有个外号,叫大萝卜,不过现在没人叫了,都叫我凤兰了。”狗耳朵本想叫她一声“大萝卜 ”,但出口的却是“凤兰”。凤兰说饭已做好了,让老汉和狗耳朵到南屋去吃,以免凉了。狗耳朵洗过手,就跟老汉到南屋。饭菜其实很简单,高粱米粥、咸萝卜条和清炖土豆块,但狗耳朵吃得根香。吃饭的时候,凤兰不断地问父亲,今年放河灯有意思么?去的人多不多?卖河灯赚了多少钱了?全都问过后,她又问:“给我妈的那盏放了没有?走得好么?”老汉说:“最后剩下了七盏,我都放到河里去了:放时在心里跟你妈说了,你喜欢哪盏就跳到哪一盏去,她一个人有七个河灯可以选,多风光啊。”凤兰吃得很卖力,她使劲抽了一口鼻涕说:“我妈那么大年岁了,你让她跳,她跳得了么?”老汉笑着说:“你没听别人说么,人死了之后,就变成了小孩子了,他们在阴间会慢慢长大。你妈正是爱跳的年龄呢!”狗耳朵从他们的谈话中,一点也听不出已逝人带给生者的那种沉重,相反倒是一种诙谐中的平和,令他无限羡慕,他喜欢这样的家庭气氛。饭毕,凤兰刚要去收抬桌子,小孩子的哭声响了,原来睡着的孩子醒来了。凤兰嘟囔一句:“才睡了这么个屁大的工夫就醒,这小东西。”说完,就进屋哄孩子去了。狗耳朵想不能白吃人家的饭,就要帮忙收拾碗筷,李老汉一摆手说:“你别沾手了,让凤兰自己弄吧。她这人,你帮她干活,若是不合她的心意,反倒落埋怨。”恭敬不如从命,狗耳朵便随老汉回了东屋,卷了支黄烟,有滋有味地抽起来,觉得浑身筋骨舒坦,想起了那句老话:“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觉得此言极是。这一舒服,狗耳朵又觉着还是有家的日子好,温暖,亲切,这种四处漫游的乞讨虽然很自由自在,但实在是孤单清冷,睡在野外和别人家猪圈里的滋味并不总是怡然自得的。而且,他的风湿痛重新发作,这痛在他周身游走,就像老鼠一样,不知在何时何地就会狠狠地咬他一口,令他苦不堪言。所以当老汉对他说,他若是不嫌弃这里,可以住一段时日时,狗耳朵便感激涕零地答应了。老汉说,也不让他白吃闲饭,凤兰忙家里的活,再加上带孩子,顾不上地里的活儿,他自己年纪大了,力气不如从前了,让他帮着恃弄侍弄庄稼。此外,家里的种猪在这村子出名的好,母猪配种,大多数用的就是它。配猪种的人家形成了规矩,不把母猪往这赶,而由老汉赶着公猪去人家。老汉说都是乡里乡亲的,猪配一次种,他不好意思要钱,只收人家几斤杂粮,即便如此,有的人家还要耍赖皮不给。他说若是再有人家来求这事,就让狗耳朵赶了种猪去人家,他跟这些人不熟悉,能大大方方把几斤杂粮的报酬带回来。狗耳朵一口答应了,他说:“这些人真不像话,种猪是花了力气的,哪有白撒种子的道理?若是他们不给粮食,将来母猪下崽了,咱就把它们的猪崽都抱回来,焙上黄泥烤了吃!”这村子名叫柳树村,二百余户人家,大约有一千五百左右的人口。村警察所的头头,是日本人,叫铃术喜一,又高又瘦,非常喜欢去河里钓鱼。据村里人说,铃术喜一还比较和善,他玩心大,像个孩子,除了钓鱼之外,还喜欢下棋、打鸟、游泳。他与人下象棋,若是输了,绝不放对手走,非得把人留下再厮杀一局,直到胜利。而若他发现对方为了搪塞他而让他棋,便大发雷霆。因而村里人谁也不愿意跟铃术喜一下棋,他打鸟不用枪,而是用弹弓,专打一些栖在树枝上的鸟。他打鸟所追求的结果是,那鸟虽被击中,仍能扑楞楞飞走,只落下几片鸟毛就是。若是那鸟未损毫毛飞走或者是正中脑门一命呜呼了,他就显得分外沮丧。铃术喜一对上面派下来的任务要求并不十分严格,比如粮谷出荷,有的农民把粮食藏到石磨下或者厕所旁,他带人搜查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不似其它村屯,一旦搜出私藏的粮食,这家的主人就大祸临头。狗耳朵讨饭时曾经过一个地方,叫靠山屯,进屯时是正午,正赶上一群日本兵在搜查粮食,弄得鸡犬不宁的。有个姓李的人家,把半袋玉米藏到了草垛里,被搜了出来,狗耳朵见姓李的中年男人吓得浑身哆嗦,脸煞白煞白的,一遍遍地自言自语着:“活不成了。”最后他被人五花大绑着弄走,他的婆娘拍着门槛哭得声嘶力竭,连叫:“老天爷啊,你长长眼睛吧。”狗耳朵心想,老天爷永远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哭死你又有何用?听靠山屯的人说,一般是在正午或者傍晚,只要有炊烟升起了,搜粮的人就气势汹汹地来了。弄得很多藏粮的人家都魂不守舍的,最后索性把藏着的粮食自己翻出来,扔进厕所的粪池里,让它们沤成粪。狗耳朵还听说铃木喜一不惟在粮谷出荷上不过于苛刻,在征国兵和勤劳奉仕上也是紧中有松。那些身体不好或是家中需要照顾而脱离不开的男人,铃木喜一绝不按规定强征他们,摆摆手就放过他们了:凤兰的丈夫叫牛刚,他之所以被征为国兵,不仅是因为条件具备,还因为他家庭负担不重,身强体壮。气得凤兰背地骂铃木喜一是个假善人,他只管让弱者避难,不管那些体格健壮的人可能会去送死。铃木喜一除了贪玩之外,还喜欢喝酒,一喝了酒他就乐意四处闲逛,见着谁都要打招呼,兴奋得像头发情的公牛。

狗耳朵是外来人,按照惯例要由李老汉领着他去村警察所做个登记。李老汉领着狗耳朵进了村西头的警察所,两名日本警察和两个中国警察正聚在一起打牌,其中有个脸上挂满了白纸条的输家就是铃术喜一。铃术喜一的脸本来就瘦削,加上挂了不少经幡似的纸条,那脸看上去就虚得仿佛没有了。李老汉跟铃术喜一说,他碰到个讨饭的,看他怪可怜的,赶巧家里的活儿忙不过来,想留下他一段时日。铃木喜一把牌扣在桌子上,问狗耳朵:“你叫什么名字?”狗耳朵说:“我叫狗耳朵。”其余那三个打牌的人闻听此言,也纷纷把牌扣在桌子上,都盯着狗耳朵笑。铃术喜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狗耳朵,问他老家在哪里?狗耳朵心想不能说自己的来处,于是撒谎道:“我哪有什么老家,天生就是个小叫花子。”铃术喜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让李老汉先出去一下,他有话单独问狗耳朵。李老汉一出门,铃术喜一便问他是怎么跟李老汉搭讪上的?狗耳朵就说那天他要饭路过这村子,正赶上放河灯,李老汉在岸上卖河灯,他买了两盏,放过河灯,李老汉邀他回家吃饭,晚饭后决定让他留下一段时日。警察中年龄稍大的那位中国人插话道:“你不是无亲无故么?给谁放河灯?分明是撒谎!”狗耳朵咬了下舌尖,连忙解释说,那两盏河灯,给的是自己的伙伴。他们也都是叫花子,其中一个在要饭时被大户人家放出的狼狗给活活咬死,另一个是在下河捞鱼时被淹死。他觉得他们死得冤,灵魂会不得安宁,因而买两盏河灯放放聊表心意。铃木喜一点了点头,又把李老汉唤回屋,问他怎么认识的狗耳朵?李老汉说:“那天七月十五放河灯,我见他背着个破包袱,提着个打狗棍,瘦得跟个猴似的,知道他不是个坏人,就领家里去了。”狗耳朵不明白,铃术喜一对质他与李老汉在哪儿见面有什么用意。出了警察所,李老汉才解释说,铃术喜一这是在试探狗耳朵是否来路正当。若是他和李老汉说的见面场景不一致,就会认为其中有诈,狗耳朵就别想在这里立足半步。这两年风声紧,日本人到处都在抓共匪,外来人当然被视为可疑分子。

狗耳朵每天起得很早,他先到庄稼地去干活。干活归来,凤兰的早饭也弄好了。凤兰的浊生子乳名叫喇叭,他最喜欢把脏了的粥碗往狗耳朵头上扣,扣住了他就咯咯乐个不休,若是给凤兰吆喝住了,他就哭个不停。他无论是哭还是笑,那声音都比其他孩子要洪亮十倍,因而家人就唤他为喇叭。喇叭似乎专门跟狗耳朵过不去,十分欺生。他不但爱往他头上扣碗,还喜欢往狗耳朵的衣领里塞东西,有时是一把沙子,有时是两三只蟑螂,有时是果树叶子。狗耳朵便想人若是太落魄了,连小孩子都看不起,心里便不胜凄凉。最终是凤兰看不下眼了,动手打喇叭几下,骂他“赖皮”,声言要把他扔到荒郊野外去喂狼。狗耳朵连忙劝阻凤兰,说哪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呢。喇叭不过是跟自己闹着玩而巳。嘴上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与小孩子怄气的意思,他便骂自己没出息。家里若是来了要求给母猪配种的人,狗耳朵就从马圈赶出那头公猪,跟着人家走。通常情况是,主入走在头里,猪走在中间,而狗耳朵走在最后,这是头白色种猪,腿壮个大,肥头大耳,走起路来十分威猛。当然,它只是去的路上精神亢奋,配种归来,这猪走路就拖拖沓沓的,有时见太阳好,干脆就趴在某一处墙角晒肚皮了。这时的狗耳朵也是恹恹无力的,他背着几斤杂粮,头晕目眩的,干脆就坐在猪的旁边,同它一起晒太阳。这时狗耳朵就觉得人和猪都是可怜的,他们耗费精气神儿,无非是果腹和发泄一下欲望。想想猪比人还强,不管怎么的能换回几斤杂粮,而人却不一样了。若是人出去平白无故做了那档子事,换来的只能是奚落。想到人,狗耳朵就不由自主联想到凤兰,她虽然其貌不扬,但她的健硕和开朗却深深吸引了他,有好几次,他单独与她在一起时,都想突然把她抱在怀里,他甚至想对凤兰说,反正你男人去当国兵了,你那热炕闲着也是闲着,喇叭陪你睡,又解不了你心底的烦闷,不如让我陪你个十天半月。两个人都觉新鲜,都觉满足,其乐融融,不也很好么?狗耳朵之所以没有莽撞行事,在于还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这种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了栽了面子不说,他在柳树村就呆不下去了。他仔细观察了,凤兰井不反感他,有时还帮他洗洗衣裳,她还巧妙地问他是否有过家室,狗耳朵机智地搪塞过去了。狗耳朵想这事,早下手为强,拖得久了,夜长梦多,没准她男人有一天会做逃兵归来,那么他的热悄就付诸东流了,他想着以后更要多找借口接近她。她再把饭碗递给自己的时候,可以趁势捏一下她的手,地若不反感,便是心领神会,两相情愿,事情就条清理晰,可以激情荡漾地去做了,狗耳朵每每坐在种猪旁,就要抑制不住地想男欢女爱之事,直想得呼吸加快,口干舌燥,这才起身踹一下种猪的肚子,吆喝它:”歇过来了吧,该回家了!”

然而事情并不像狗耳朵设想的那般顺利。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他赶着种猪去白老七家,与他吵了起来。事情起因是,白老七认为那种猪今天情绪不高,配种的质量想必不会好,坚决不给那几斤杂粮。狗耳朵据理力争,说是这种猪做了它该做的事,母猪怀了崽,若是生的猪崽不好,全怪它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若是不给杂粮,他就和猪吃住在他家不走。白老七是个瘦猴,吝啬得出名。他对狗耳朵说,你是个叫花子,别不知好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赶着猪滚你的得了。狗耳朵便恼羞成怒地从地上捡起块石子,朝白老七砸去。白老七眼疾手快地一闪,石子砸到他背后墙壁上了。白老七气得七窍生烟,说要找个说公道话的地方。狗耳朵毫不示弱,心想这能吓倒我么,猪是花了力气撒下种子,你不给杂粮是你不仁义,就是上天入地由王母娘娘和阎王爷来断案我也不怕。于是狗耳朵赶着猪,跟白老七一路吵闹着来到了警察所。铃木喜一正在下象棋,也许是棋势预败,脸上的气色很难看。听明了事情原委,他出了屋子先看了看种猪,然后朝它吐了一口痰,返身进屋让狗耳朵和白老七互相扇嘴巴。谁若是先停下来,这事情就谁理亏。狗耳朵没料到铃木喜一竟然如此断案,正在犹豫间,白老七扬起手来,先下手为强地左右开弓扇他的嘴巴,直打得他觉得两颊的肉都飞了,眼冒金星。狗耳朵咬紧牙关,奋力抵抗,也回敬白老七一串响亮的耳光。两个你来我往,最终互相打得鼻青脸肿,踉踉跄跄,几乎是一齐瘫倒在地上。在这过程中,狗耳朵不时听到铃木喜一和一些围观的村民发出的阵阵笑声,他心想这和耍猴看又有什么两样。狗耳朵觉得自己就像个易碎的鸡蛋,如今已被打得落花流水了。这时他听见铃木喜一在叫,起来,起来,谁不起来打谁就输了!狗耳朵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而白老七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狗耳朵面前,给已毫无反抗能力的狗耳朵又扇了几巴掌。这时已经落潮的笑声再度哗哗地响起,狗耳朵觉得自己就要化成七月十五的一盏河灯了。他想我认输了,我得留着这条命,有一天回去找我的老婆。狗耳朵被人扶回家休养两天后下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掮着背囊,拄着打狗棍,头也不回地出了柳树村。出了村子,来到了那条曾漂浮过无数盏河灯的河流,狗耳朵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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