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海水由灰转蓝之时,海滨的春天就扑面而来了。这里的春天就跟台风一样,登岸时挟风带雨,十分豪迈,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能使天空彻底变个颜色,那种只有春天才有的蔚蓝蔚蓝的晴空。这时街上的树吐出新绿了,草芽也龇牙咧嘴地从温暖的土里冒了出来。草芽见头顶的树叶比自己泛绿还早,便有些不高兴,心想年年都是你抢春抢在头里,实在是太爱出风头了。草芽想让你风光风光吧,等到将来狂风袭来,我会安然无恙,因为我的根埋在土里,而你们那轻飘飘的树叶就等着被掳走四处流浪去吧。
郑家晴在这个春天无限优愁,他寝食不安,觉得自己前程渺茫。以住他是盼望日本人早些完蛋的,现在见其垮台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他又有着某种难言的隐痛。他逃出新京巳有十余年了。这期间他隐姓埋名,虽然也经历一些风雨,但毕竟保住了平安。如果有一天和平的曙光阵临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回新京?为此他写信给在法国的沈初慰,让他帮助自己在那里联系一所大学,他想携妻留学去。留学可以水久地延长他心路的逃跑旅程,那样有一天他重回中国时,就可以不汗颜地回故里了,因为他可以对别人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国外。既然在国内,他做个旁现者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没人知道这些年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在郑家晴走投无路之际,他还是投靠了沈初慰介绍给他的范进元。范进元名义是做海产品交易的,其实这只是个晃子,他暗中做的是海上走私的生意,贩卖烟土,枪支等。范进元五短身材。逢人不笑不说话,面色红润。初给人一种豁达、热情,值得信赖的印象。郑家晴当时并不知道范进元看中了他的一表人才。范进元当时要运一批隐秘的货物出海,在海关受了卡。范进元让郑家晴去梳通关系,说是那位主管的海关官员的老婆最喜欢逛商场,你多陪陪她就是了。郑家晴想这有何难,就买了套银灰西装,配上一双轻巧柔软的鹿皮鞋,带那女人出去闲逛。他们在一起购物、喝咖啡,去海边散步,只两天下来,彼此就难舍难分了。当时沈雅娴还没有从上海回来,纠缠郑家晴的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香琴。郑家晴见那女人姿色俏丽,也就假戏真做了。那海关官员对老婆的话唯命是听,范进元的货顺利出港了,而郑家晴与那女人也在床上打得一团火热。范进元其后专门为郑家晴购置了一套临海的住房,使他能经常性地与女人幽会。在他的房间,最少不了的就是美酒和各种下酒的干鲜果品。他用自己的魅力,为范进元的生意扫清了不少障碍。有时夜阑人静他难以人睡,觉得自己跟妓女没什么区别,活的不过是驱壳,便有些痛不欲生。他自暴自弃地喝酒,酒醉之后在房间里独自大声明诵一些诗饲。郑家晴虽然在生意场上混,但偶尔仍然读读诗词,这样才觉得自己还没有堕落得一无是处。他最喜欢两个人的词,一个是南唐后主李煜,一个是晏殊。晏殊的词最爱的是《蝶恋花》中的那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而李煜的词,他可以说是首首都喜欢。作为南唐后主,当时南唐被北宋所灭后,纵情声色的李煜是肉袒出降,被押送至汴京,成为宋太祖赵匡胤的阶下囚。郑家晴觉得自己就是在汴京苦苦挣扎的李煜。昔日繁华今不在,只留明月空照人。被降后的李煜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首词郑家晴是百读不厌的。有回醉酒之后,他还诗兴大发,自填了一首《虞美人》:酸甜苦辣何时了,愁味知多少。海边昨夜又西风,千里徘徊寂寞在人间。故人梦里来相会,不觉新人泪。问君归乡山几重,恰似白云万里无尽头。酒醉之后,郑家晴拈过这页诗读了一遍,不觉哑然失笑,将其撕成碎片,掷进纸篓里。范进元拥有了郑家晴,碰到难关时将其用上,总能克敌制胜,仿佛他是一把宝刀,屡试不爽。郑家晴混在女人当中,纵情声色,觉得时光过得飞快。他所接触的,有商人的娇妻,也有跟男人一样叱咤在生意场中的女强人。前者郑家晴乐于应付,摆脱她们也简单;而后一类人则总是让他吃尽苦头。这种女流多半长相不佳,举止强悍,想把她们柔化实在费尽周折。而这种人跟冰块一样,你一旦将其融化成了水,她就温柔勃发,缠住你不放,令郑家晴苦不堪言。有时在床笫之间把生意谈成功了,本该就此一刀两断,岂知她们还时时找上门来,带着种馋猫般的意犹未尽的神态,令郑家晴十分胆寒。迫不得已,郑家晴只好选择短暂的旅行,反正范进元可以提供给他大把大把的钱花。后来他旅行腻了,就藏匿到香琴那里。火灾之后,老板娘在原地又重新盖了座客栈,且生意不错,雪琴香琴也照例做她们的老营生。郑家晴去那里,就会和香琴住上几天,走时扔些钱给她。香琴知道郑家晴有老婆,也不图着嫁给他。只要能跟如此风流潇洒的人住上几夜,香琴觉得一辈子不嫁人也值了。在香琴那里,郑家晴可以放肆地睡懒觉,直到日上三竿的时辰,香琴会给他端来洗脸水,待他洗漱完毕后,又从灶房端出浓香扑鼻的肉汤来。香琴嫌郑家晴瘦,说他身上亏得慌,下决心为他补。香琴认为世上最好的补汤,不是鳖汤、人参汤等,而是肉骨头汤。香琴去集市买回一些猪的大骨棒,将它们用斧头砸碎了扔进铁锅里,放上花椒、大料、桂皮以及蒜瓣,煮上它两个小时。将一锅汤熬成半锅,呈奶白色,骨髓油也流了出来,再将汤上撒上一层油绿的香菜末,那汤喝起来确实鲜美之至。每次从香琴那里归来,郑家晴都觉得面上滋润不少。正当郑家晴为情色所累,打算抽身之时,沈雅娴神情黯然地从上海归来了。她少不了要骂上海所有的导演都不懂艺术,只让她客串一些小角色,糟践了她这块大明星的料子。她说很多搞艺术的人都投身去了延安,她本来也要去的,可听说那里点着煤油灯,不能洗澡,吃得很差,她又惦念着郑家晴,于是就回了大连。沈雅娴剪了个男孩式的短发,肤色黑了不少,但身材依旧窈窕。她似乎是彻底打消了演戏的念头,每天热衷于女红和烹饪之事,闲时喜欢听听唱片,陪丈夫到海边去散步。沈雅娴喜欢满月之时的大海,那时海水被月光映得十分柔美,拍打着抄滩的浪花就像一群小动物似的蹦蹦跳跳地上岸,沈雅娴总是赤着脚踩着浪花大呼小叫。有时她会说让小老虎给咬了脚趾头,或是说让山羊啃了腿肚子,这种天真的表白若是在白天由一个中年女人嘴中说出,一定会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恶心得慌;可是在月光飞舞的海滨来说这话,就让人觉得可爱之至。郑家晴这时就会给她背诵李煜的《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夜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沈雅娴这时就会轻轻拥住郑家晴,吻他的嘴唇,说些温柔的情话。有一次情到深处,沈雅娴见海天之间只有她和郑家晴,就脱掉衣裳,赤身裸体地暴露在月下,那一瞬间郑家晴只觉得跟前兀地一亮,沈雅娴就像一道光柱一样矗立在那里,通身银白,让他怀疑有些女人原本就是由光凝聚而成的。这种想法使他不敢接近沈雅娴,觉得这个热烈如火的人也许会化成一道闪电将他击倒。沈雅娴仍嫌浪漫得不过分,她拖着长腔对邦家晴说:“我是嫦娥,从月亮里下来,我给你带来了天堂的桂花酒,你要不要一醉方休呢?”这番话使郑家晴毛骨悚然,他掉头就跑,沈稚娴失望得呜呜直哭,有一种蒙羞的感觉。
沈雅娴的确救了郑家晴的驾,他顺理成章地跟范进元提出,他不能再做以前的事了。范进元笑笑,说:“只怕你老婆跟你过上一段时间,你自己又想做那事了。”说这话时,范进元高昂着头,笑得十分响亮。郑家晴想自己在范进元心目中一定比妓女还低贱,于是就不卑不亢地说,他之所以和那些女人周旋,只是想冒冒险,做几个刺激的游戏,如今这游戏已结束,他已决意金盆洗手了。
郑家晴决定带着老婆漂洋过海去留学。他已跟沈初慰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他厌倦了周围的一切,恨不能立刻抽身离去。他想着也许在国外他会成就一番事业,那时所有的不快和羞辱都会烟消云散了。然而就在这个春天,他和沈雅娴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事情的起因是郑家晴私拆了一封来自上海的写给沈雅娴的信。那信不长,但足以让郑家晴气得七窍生烟了:“我最心爱的贝贝,我的甜心, 我的温柔的娴:你的两封来信我并做一封来回,并不是因为我忘记了你。相反,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日思夜想着你,有时在暗夜里还因你而流泪。家中内人一周前已病故,这是我迟复信的缘由。她的病你也知道,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这样去了对她也是一种解脱。现在最难办的是小孩子,他每天都要念叨妈妈,问她究竟还活不活过来了。我想再过一段时日,也就会好的。小孩子的伤痛尤其如此,来得猛烈,去得也快。这两天我带他出去游玩,买好吃的东西给他,他验上有了笑影,有一天他还问我:娴姑姑哪里去了?我对他说,娴姑姑去巴黎看弟弟去了,他就对我说:‘那我也要去巴黎。’最最心爱的娴,希望你能早日回到我身边,这凄冷的房间,单等你的身影出现才能显出生气来。吻你,你的阿进。”郑家晴把信藏进烟斗盒里,气得头晕眼花。沈雅娴到理发店洗头去了,她从来不在家洗头,说是不专业,洗不透彻,会伤了头发。郑家晴想只要她踏入家门,他就将她暴打一顿,惩罚惩罚这个不忠的女人。其实沈雅娴一个人在上海,郑家晴也曾想在那个花花世界里,她不可能洁身自好,她漂亮、热烈而又多情,肯定不乏追求者。但他想一个女人在寂寞中逢场作戏也就罢了,若是跟一个人长久而深情地交往下去,那就是背叛,是不值得原谅的。从信上可以看出,这个阿进已有意迎娶沈雅娴,想永结秦晋之好。郑家晴想自己不能让他们那么舒舒服服地走到一起,于是他改变了策略,沈雅娴若是回家,他应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如果他亮出那封信,将她打了,以沈雅娴的个性,肯定会提起箱子负气出走,那岂不成全了他们?郑家晴觉得自己应该克制愤怒,不打草惊蛇,暗中观察她,找最恰当的时机收拾她。因而当沈雅娴哼着歌提着些果品洗头归来时,郑家晴故做镇静地偎在沙发里读李煜的《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恨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沈雅娴凑到郑家晴面前撒着娇说:“闻闻我头发里香味么,不要一天到晚老是李煜李煜的,他那些烂词,还不是一个腔调,读一首等于读了他的全部。”郑家晴心想你在外红杏出墙、暗渡陈仓,当面还与我假意温存,实在是歹毒之至。郑家晴微微蹙了一下鼻子,说:“嗯,还不错,有股玫瑰香味儿。”沈雅娴趁机坐到郑家晴腿上,搂着他的脖子道:“你这么喜欢诗,自己为什么不写呢?”“我可没那么大的才华,我一个俗人,不过是个酒囊饭袋。”郑家晴用书挡着沈雅娴的脸说。沈雅娴将手指伸向郑家晴的头发,轻轻撩拨着,说:“那你写一首词献给我,这样就会有激情和动力了。”郑家晴不无嘲讽地说:“哦,想必你接受过这样的赠诗,才会深有体会。”沈雅娴莞尔一笑说,你还别说,我真的收到过一首诗,诗是这样写的:你每日吃着我的菜/打着青绿色的嗝/为何在我的窗下走过/不给我一个石榴一样的笑容?郑家晴听后忍俊不禁地乐了,这一笑似乎把对沈雅娴的敌意给抵消了大半。沈雅娴也笑了,说:“唉,他是我房东的邻居,二十几岁的一个小伙子,卖菜的,我常买他的菜。他长得憨憨的,因为没娶上媳妇,看到每个单身女人就像他媳妇。”沈雅娴说得高兴了,就跳下地去郑家晴的烟盒里摸烟来抽。郑家晴欲制止,然而已经迟了,沈雅娴巳打开了烟盒,那封信袒胸露肚地出现了。沈雅娴拿起信,见已拆开,就冷冷地看了郑家晴一眼,然后抽出信来读。读毕,她把信装好又放回烟盒,连抽了三棵烟,什么也没说,就进厨房做晚饭去了。那餐饭做得很丰盛,有肉丝炒豌豆、虾仁鸡蛋和糖醋螃蟹。沈雅娴还取出一瓶红酒,与郑家晴频频碰杯。郑家晴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沈雅娴究竟想做什么。他们在喝酒吃菜的过程中虽然彼此对望着,但相互间一句话都没有。直到一瓶酒终于喝干了,沈雅娴才放下酒杯,她一字一顿地对郑家晴说:“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我爱你!”说完,她浑身颤栗着,眼里蒙上了泪水。郑家晴心想,你可真是当过几天演员的人,又在跟我表演了,不过我知道,你不过是蹩脚的三流演员,这套把戏骗不了我。郑家晴不动声色地离开餐桌,将沙发旁的灯打开,偎在那里读晏殊的《浣溪沙》:小闻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杆影八凉泼。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园荷。酒酲人散得愁多。读着读着,他觉得眼角湿了,内心有一种格外凄凉的感觉。郑家睛披衣下楼,叫过一辆车,直奔双琴客栈。香琴正坐在床前剪指甲,她的头发乱蓬蓬的,穿一件破了洞的绿秋衣,脸上还沾着片菜叶。她见了郑家晴抽了下鼻涕,然后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说:”早知道你来—— 郑家晴不等她把话说完,就一把将香琴搂进怀里。
那个夜晚郑家晴与香琴极尽缠绵。郑家晴第二天醒来时,见香琴已经刻意打扮了一番,手腕戴了只碧绿的玉镯子,脸上还涂了油红的胭脂,至于上衣,换了件低胸的粉色毛衣,使她丰满的双乳若隐若现着。这打扮虽然使郑家晴想发笑,但又不能不令他感动。他觉得香琴其实比沈雅娴要纯洁和可爱得多。香琴给郑家晴端来早餐,待他吃毕,问:“你出了事了,是么?”郝家晴摇了摇头。香琴撇了下嘴角说:“别骗我了,我知道你。你在别的地方受了委屈,才会对我好两天! ”郑家晴不由笑了,索性把那封信的事对香琴说了。香琴听后一拍大腿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不在你身边时,你可以随便搂个女人睡,人家在上海风光几天,你就吃醋了。”郑家晴解释说,他们若是逢场作戏倒也罢了,但他们已亲密到要生活在一起的地步,这不是给他难堪么?香琴说:“人家又没说要嫁给他,你怎么胡乱猜疑?”香琴接着说,你若是觉得在她面前栽了面子,我可以陪你上你家睡一夜,让她也吃上一回醋,不就两清了?”郑家晴听后笑得乐不可支,他本想在双琴客栈只住一夜的,想着在香琴身边实在有一种世俗的温暖和快乐,就决定再住一天。他也想让沈雅娴为他着急两天,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报复。不过,郑家晴可没有把握沈雅娴真的会为他的出走而忧心如焚,如果她心里只有那个上海的阿进,他在妻子心中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陪衬人而已。郑家睛觉得自己真是无能,事业上一败涂地,爱情上也是落花流水。郑家晴想到爱情已经熄灭就灰心丧气,但又一想它也许会在异国他乡重新熊熊燃烧起来,又热情洋溢了。这一天他都和香琴偎在屋里嗑瓜子逗趣,外面阴雨蒙蒙,他们出不去门。郑家晴也喜欢这样的雨天,如果你什么也不想做,这雨就是让你懒在屋里的最好借口。这天双琴客栈在傍晚时来了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客人,他四十上下,满身烟味,一张口说话就要先吐口痰。香琴告诉郑家晴,这人是个猫贩子,他从乡下搜罗来许多活猫,把它们卖到城里的餐馆,卖完猫他就会来双琴客栈住上一夜。郑家晴当然明白此人单来这住是为什么,他很无所谓地说:“晚上你该陪他就陪,不用在意我。”香琴未置可否地笑笑,然后将小拇指含在嘴角说:“这个人也真怪,回回来都是叫我陪,有一回我身上不方便,让雪琴去陪,你猜他怎么的?他拿着行李就气呼呼地走了!”郑家晴有些酸溜溜地说:“那说明他相中你了,没准将来要娶你呢1”香琴吮了一下手指,然后抽出手来甩了甩,说:“我才不嫁他呢,他不过把我当成了只肥猫。”郑家晴便问餐馆做出猫肉来,有人敢去吃么?香琴说:“吃的人多着去了呢。人都说猫肉大补,能治结核病呢。”“你吃过? ”郑家晴问。“我才不吃呢。你没听说过么,一只猫是由七个姑娘的魂灵变成的。我要是吃猫肉,不等于吃自己呀?”香琴说完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她亲了郑家晴一口,去陪那个猫贩子去了。天已黑了,雨却仍在下,雨使夜显得更黑。郑家晴躺在香琴的床上,关了灯,在黑暗中吸着烟,听着隔壁香琴与猫贩子之间的说笑声,有一种被人推下悬崖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很悲惨,连香琴也不可能是他的。他接触的女人,只有当她们不需要别人时,才会被他所拥有。香琴的笑声咯咯传来,看得出她与猫贩子很熟,而且并不反感他。郑家晴不能容忍一个贩猫的也在他之上。郑家晴抽完了三支烟,这时香琴又回来了 她一推门就嚷嚷:“怎么把灯黑了?这么早就睡哇?”说着,摸着黑扑到郑家晴的身上。郑家晴的手一哆嗦,香烟头烫着了她的脸,香琴像猫一样叫了一声,笑道:“好哇,你不高兴了,就用烟头烫我?”郑家晴有些嫌弃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别压我啊,我的胸闷得厉害。”香琴拍了一下他的胸撒着娇说:“就知道你这里闷么,帮你过来解解么。哎,我给你讲个笑话,保证会乐破你的肚皮。”香琴压低了嗓音,说:“那屋收猫的人,他平时也是偷猫的。你知道猫是不容易上钩的,它只认家人,这点跟狗一样。这人看上了邻家王寡妇家的大花猫,用钱收它,那寡妇不答应,说是家里没有男人,只有这猫能给她做个伴儿。这寡妇睡觉从不闩门,在这村子是出了名的,这偷猫的人有天黑夜就溜进屋里,想趁寡妇睡得死气沉沉的时候把猫抢走。谁承想这寡妇没等他把猫捺住,一翻身倒把偷猫的人给压在了身下。这寡妇守了好几年的寡,又年轻,这下逮着个出气的地方了,把他给折腾得够呛,他说是回家后一看见太阳就眼晕,再也不想着偷猫的事了。”郑家晴想这类偷鸡摸狗的故事他听得多了,千篇一律,没什么值得乐的。他怀疑这是猫贩子杜撰给香琴,以博欢心的下流佐料。香琴见郑家晴不为所动,就有些失望地说:“你不理我,我可要走了。我早晨醒得早,到时再来陪你。”郑家晴明白香琴去做什么去了,他不由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脱了衣裳,蒙头大睡。隔壁的床吱嘎吱嘎被摇得乱响。郑家晴睡不着,就在心里做诗,这样可以平息他的紧张情绪和郁闷。经过反复推敲,他在心里吟出了这样四句诗:春雨罩双琴,声声催日沉。长夜思天青,归舟叹人非。哼完,隔壁的床不再摇荡了,空气静极了,他隐隐昕到了窗外淅沥的雨声。
郑家晴在天将明的时候被香琴给扰醒了。香琴钻进他的被窝,呵欠连天地说,贩猫的人起大早赶火车走了,她想和郑家晴美美地睡到中午。郑家晴非常嫌恶地推开香琴,翻身坐起来穿衣服,说:“我要出去转转。”香琴嗔怪道:“抽什么疯啊,雨才停,外面还很冷呢,太阳也没出,你就那么想回去?”郑家晴不再跟地说什么,飞快地穿衣下地。临要出门时,他想起了什么,又返回几步,从兜里掏出一些钱,拍在窗前的木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天色灰蒙蒙的,但空气实在清新极了,郑家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沁人肺腑的空气,觉得满腹浊气都被洗涤一空。他想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来双琴客栈了,就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郑家晴信步向前走着,经过一棵梧桐树的时候,一道翠绿的影子闪了出来,沈雅娴慢慢走到郑家晴面前,定定地看着他。沈雅娴穿一条绿呢子长裙,面色苍白,看上去忧伤而疲惫,郑家晴不由升起一股怜爱之情,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天这么冷。”沈雅娴淡淡地说:“双琴客栈真的很温暖么?”郑家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范进元告诉我的。”沈雅娴毫不忌讳地说。郑家晴跺了一下脚,骂:“这个卑鄙的流氓,他还告诉了你什么?”沈雅娴不慌不忙地说:“他并没有太多地告诉我什么,而是我告诉了他,我们之间要分手了,我想是解除婚约的时候了。”郑家晴嚷叫了一声:“这正合我意! ”沈雅娴叹了口气,说:“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郑家晴说:“我们当初是两条糊涂虫,如今是两个下流鬼!”沈雅娴将手中的一串钥匙丢给郑家晴,说:“再见,还你钥匙。”沈雅娴快步向前走去,郑家晴这才注意到前方有一辆银灰色的汽车停在那里。沈雅娴上了车,飞快地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郑家晴不知那车的主人是谁,是范进元,还是那个也许从天而降的阿进,但这一切已不重要了。现在他又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了。
沈雅娴在郑家晴的房间留下了这样一封信,家晴:我直到和你分手,还是想对你说:我爱你。从我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爱你,但你令我难以忍受,分手已成定局。需要跟你说的是,阿进是《申报》的一名记者,我们交往的时间并不长。我最初的动机,是想体验一位病入膏肓的女人在弥留之际的一些行为,因为有位导演的剧本中有这样一个角色,他说可以考虑由我来演。阿进的妻子很漂亮,她病在床上已有三年。我没有想到我的出现使她的病情突然恶化,而阿进那么快地爱上了我。我记得剧本中的女主人公正是趁人之危,与病危的女人的丈夫苟合的。我真的特别想体验这一切,于是就和阿进假戏真做了。可是最后那位导演并未把戏中的角色蛤我,我和阿进的关系就此中止了。可他死缠住我不放,于是我回到了你身边。我给他写了两封信,都是表明自己要和他一刀两断的。我反复强调只不过是在和他做戏。没有想到他却回了那样一封信。最后我只想说:我常分不清生活当中,究竟哪些是戏,哪些不是戏。沈雅娴。
半月之后,当海水变得更为蔚蓝的时候,郑家晴启程远涉重洋,独自去法国了。站在船舷看茫茫无际的大海的时候,郑家晴觉得心胸开阔了许多。他想起了那个自称烟渡钓徒的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