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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和蜻蜓也许知道这帝宫的花园今后不会再有了,今年它们就来得格外多,在紫白红黄的花朵间翩跹流连,跳着唱着,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拥抱和诀别。前些年已经被赶走的野鸽子,它们也一群一群地飞回来了,也不怕缉熙楼上那些遍插的钉子,在屋顶纷纷落下,它们的羽毛被炽热的阳光映得熠熠生辉,远远一望,以为屋顶镶了一块块巨大的银锭。随侍李国雄看见了这些花上的蝴蝶,就说:“蹦吧,蹦不了几天了。稀罕哪一朵花就把它爱个够吧,以后你就没地方去爱了。”说完,觉得一股凄凉之情涌上心头,由不得鼻子一酸,盯着朵红色的胭粉豆花伤感了半晌。
溥仪是从收音机里偷偷收听到八月六日的重要新闻的:美国在日本广岛扔下了一颗原子弹。仿佛原子弹爆炸的碎屑穿越了茫茫的太平洋飞进了他的皇宫,溥仪觉得日本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他终日如坐针毡,寝食不安,将胞弟溥杰招进宫,颤着声说:“这下完了,完了,我们怎么办?等死吗?”平素溥仪是忌讳“死”字的,想必那是因为这个字与他距离遥远,无甚关系,如今这个字却虎视眈眈地径直朝他走来了,他也就无法回避,出口闭口则言“死”了。溥杰早在三月回京参加六妹的婚礼时,其族兄溥雪斋就奉劝过他,说是日本已是穷途末路了,让他早自为计。溥杰向溥仪表示,不管命运如何,他都将永远和皇上呆在一起,誓死保护他的安全。溥仪不由唏嘘泪流,他抓着溥杰的手,感慨道:“到底还是自己的人可靠哇。”
天气本来就热,因为时局的骤然变化,觉得这天愈发热得没边没沿,似乎能把人给闷死。以往在盛夏,御膳房的人少不了要熬些梨汁给皇上清肺去火,如今那里的厨于已跑了大半,宫中上下呈现着一派溃逃景象,乱糟糟的。八月八日,苏联正式向日本宣战,如果说先前溥仪看到是一个人拿着刀子威风凛凛地向他走来的话,那么现在他感觉到刀已架在了脖子上,有种凉嗖嗖的感觉。李玉琴其实也怕战火殃及自身,但她还是变着法使皇上高兴,她对他说:“皇上是福之人,又有列祖列宗和菩萨的保佑,肯定会逃过这一劫,什么事也不会有的。”溥仪就略微心安一些。可李玉琴讨皇上欢心弄得过了格,她唱起了歌,皇上便拉下脸子一摆手说:“别唱了,烦死了!”
八月九日夜里,空袭开始了。空袭警报短促地却是一声比一声急地响了起来,溥仪拉上李玉琴,吆喝着大家就往防空洞里跑。避难时溥仪仍未忘了让侄子带上列祖列宗的牌位。虽然扔下的炸弹已经在宫外不远处燃起了火光,溥仪还是让擎着祖宗牌位的侄子先行进人防空洞。这防空洞是随同德殿一块兴建的,位于东院同德殿的九龙门前,深达十几米,上面堆砌着假山,栽着些花草,别人都以为这是一处花园。这防空洞从西北处入口,往下有两段台阶,每段入口处都有一个封闭式的大铁门。洞里共有五间房,有三间供溥仪及其亲眷使用,还有两间,一间是换气室,一间是观察室。在观察室里,装有反射镜,可以随时观察地面情况,一俟空袭结束,即可出洞。溥仪这两日一直和衣而睡,以备随时避难。他的头发平素梳得油光闪亮,一丝不苟,如今却乱成一团,像团麻似的,毫无光泽。一进入阴凉的防空洞里,溥仪便觉得自己入了土了,内心有一种无限悲凉的感觉。他想此刻的自己也许已只是一个魂儿了。防空洞里储存着一些食品,如英国饼干和法国葡萄酒,还有一些必备的药品,以备不时之需。婉容已多年不得下楼了,这回由老妈子搀扶着来防空洞避难。她穿了双软缎绣花鞋,头发披散着,面色苍白,牙齿灰黄,见了皇上怔了好久,对老妈妈嘟囔了一句:“谁把皇上变成哑巴了。这些狗奴才!”溥仪懒得多看她一眼,也不和她呆在一间屋子里。他甚至想象她这种形同鬼魅的人也不必避难了,被炸死也许是她的福气呢。婉容看着李玉琴活泼的背影,冷笑了两声,说了句“挺好”。
溥仪听李国雄说,街上出现了许多马车,车上装满了行李物品,坐着的也都是日本市民,他们在往市外撤离,看来已经在逃难了。而上午关东军司令部打来电话,说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将正由大连往新京飞行,飞机降落后,山田乙三立刻要进宫向皇上通报重要悄况。正午时分,山田乙三、秦彦三郎和吉冈安直一并来了。溥仪为了预防空袭、选择离防空洞最近的同德殿接见他们,以往他是绝对讨厌同德殿的,觉得这个后起的宫殿就像奸细一样,时时刻刻监视着他。如今在非常时期,什么也顾不得了。山田乙三神色黯然,他见到溥仪后久久未说出活来。溥仪明白祸事就要临头了,因而更加口干舌躁。关东军参谋长秦彦三郎中将首先打破沉默,说是日本现在由于战略上的关系将退守南满,新京做为满洲国的国都必须暂时放弃。秦彦三郎话音刚落。空袭警报就响了,于是由溥仪带头,大家纷纷跑入防空洞。警报解除后,他们四个接着回同德殿商议。山田乙三说为确保皇上的安全,日本决定让皇上携家眷暂时到通化大栗子沟避难,说必要时可从那里飞向日本。还说苏军的几千辆坦克已经越过国境,正在向新京方向挺进,决战的时刻巳经到来了。溥仪嘟囔了一句:”这里有防空洞,用不着逃那么远吧?”吉冈安直十分气愤地跺了一下脚,不无讥讽地说:”你要是不走,明天苏军到了,第一个要杀的人是你!”溥仪只能唯命是听。山田乙三说南满兵力部署丰厚,防御工事坚固,在那里可以坚守一段时间。溥仪心想,关东军不是号称有数十万精兵么,怎么不能在北满直接把苏联赶回老窝去?既然身不由己要撤离,溥仪便问何日动身,山田乙三沉下脸说如果今天能走最好。溥仪一听急了,他颤着声说起码要宽限他三天收抬东西。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啊。山田乙三考虑再三,答应给他三天时间。溥仪还提出要求,他去通化,希望能带上溥杰、润麒,万嘉熙、黄子正以及李国雄等人。山田乙三点了点头,答应了他。
溥仪在防空洞里微闭着双眼,想着这一幕幕的情景,不由感慨万千。宫里正在清理物品,因而乱得不成样子,到处是被翻找出来的东西。溥仪很气惱家里人很没眼光,竟然把衣服皮鞋等东西也往木箱里塞,气得他把这些东西掏出来扔掉,大骂他们全都是一群废物。溥仪表面上急惶惶的,可他内心已经镇静下来了,他将宫里的东西分为两类,一类是必须就地处理掉的。如这十几年间所存的登基、两次坊日以及观看陆军演习等的胶片,还有就是这期间他写的一些日记以及批下来的奏折,他责令一律销毁。溥仪担心这些东西一旦落人苏军和抗日军民手中,自己将会被千刀万剐。所携带的物品,主要以书画和名贵药材为主。药材好说,挑了些人参、鹿茸、犀角、何首乌等;而书画珍品实在太多,随侍只能将一卷卷手迹和画展开,让溥仪亲自过目,哪些该带,哪些该弃。在溥仪眼里,他收藏的每一件书画都应带走,一旦弃下就十分舍不得,但他又必须做出选择,委实难为了他。溥仪挑中的,有历代皇帝的墨迹手卷、传国玉玺、王羲之的墨迹、乾隆的墨迹以及宋徽宗所画的花鸟,清明上河图等绝世珍宝。在未进防空洞前、他正在命令李国雄精心把珠顶冠收藏起来。这颗直径有四公分的大珍珠,据说是乾隆皇帝发现的。一天夜晚,月明星稀,乾隆在离宫的河边散步,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河里涌起一道白光,乾隆皇帝诧异,以为突然出了轮明月,明月浸在水中的缘故。他伫足仰望天空,见到的只是星星,一弯纤细的上弦月清冷地被沉重的夜空紧紧框住,没有任何华丽的光芒投映下来。而乾隆再看那河,也看不到反光了,他以为刚才这一幕不过是幻觉,就笑笑走掉了。然而第二天乾隆去河边散步,又一次发现了河面泛出的奇异的白光,看上去就像朵灿烂的白莲在绽放。等到乾隆再定晴看时,这光又骤然消失了。第三天,相同的情景又重复出现了,乾隆帝便差人下河去挖掘发光的那一段河,结果挖出一个大蛤蜊,从中剖出一颗珍珠。这珍珠并不规则,表面也不光滑,但它色泽非同一般,而且其大为世上罕见,深得乾隆帝喜爱,从此之后,乾隆皇帝就用它做帽顶子,一直传到溥仪这里。如今溥仪在防空洞里想起这颗珍珠,不觉为它的命运而隐隐担忧。在这动荡的世事里,谁能保证这珠子不会“明珠暗投”呢?
空袭警报解除后,溥仪一行人又返回宫内,接着打点行装。宫内所有的窗户都挂上了严严实实的黑色窗帘,一口口被封好的术箱上了锁,被摞到屋子的窗前,使溥仪联想到棺材,少不了要找惜口骂几句随侍,以解心中的忧虑。这天晚上,他只吃了几块饼干,喝了两杯葡萄酒。第二天早晨,溥仪命令每个人都要佩戴一支手枪,以备不时之需。他又把李国雄叫到身边,让他将自己在伪满期间写的日记留下,再留下一卷他访日时与日本皇太后交往的那卷胶片。李国雄说:“皇上不是叫奴才全都销毁嘛,都把它们扔在一处了,弄不清哪是哪儿了! ”溥仪说:“割掉了你的狗头,你就分得清了!”李国雄只能按照皇上的旨意把他需要留下的找出来。他问:“这些也要带到通化去? ”溥仪点了点头,悄声说:“带到那里再做处理,其它的立刻销毁。”李国雄带着两个人,费尽周折找到了那卷胶片和一些日记,然后就到锅炉房去销毁余下的胶片。岂料胶片一沾火着得飞快,引得火势蔓延,将锅炉房的窗户都烧着了。幸亏宫内府的消防队尚未撤出,救得及时,避免了一场大火。余下的胶片,李国雄干脆都打点进了箱子,等待到了通化后再处理。溥仪见大火从锅炉房要冒出来,就嚷道:“让它着去吧,爱着哪就着哪吧! ”话虽如此,当火熄灭后,他还是吁出一口长气。李国雄当时暗想,皇上留下那卷胶片,恐怕是留个退路。如果到了日本,那胶片和效忠日本的日记无疑是最好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