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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大溃逃的忙乱之中,当吉冈安直再次来宫时,溥仪仍以满洲国皇帝的身份,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表达他的立场:“令全满军民与日本皇军共同作战,击溃来侵的敌人。”吉冈安直颤为感动,一再表示他誓死要保卫皇上的人身安全,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接着,皇宫内的最后一次会议在同德殿召开了,这会议名为“防卫会议” ,由张景惠和臧式毅主持,根据溥仪的意愿,号召全满军民总动员,加强防空设施,协同皇军作战。最后,还一致通过了《满洲防卫法》,想必已知这法虽然通过了也是一纸空文,几个人不约而同叹出一口气,散了会赶紧回家打点行装,准备逃跑。

按照山田乙三的安排,满洲国政府如今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留守新京,如于镜涛、金名世、谷次亨等,一部分跟随皇上到通化,如张景惠、臧式毅、熙恰、吉兴、于静远等人。就在动身离开皇宫的那天,宫内府给大家发放了安慰费。钱一发完,皇宫里的人愈发地少了,溥仪看着这一幕幕情景,觉得人去楼空,无限凄凉。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皇宫了,溥仪很想到宫外走一走,看看那花园的蝴蝶和蜻蜓,听李国雄说它们来得格外多。他还想看看黄昏中的网球场,看看斜阳照射下的游泳池。然而空袭警报经常性地响起,他不能擅自出去告别这一切了。天色已昏,隐约可听见野鸽子咕咕的叫声,以往溥仪是厌烦这声音的,现在他却觉得这声音亲切得不忍让人作别。他想若是此刻他能置身北平的皇宫该有多好啊,他想念那里,想念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的快乐,想念捉弄下人时的开心,总之,能想起来的都是愉快的往事。溥仪在惆怅中走进谭玉龄的居室,一切还都是按原样摆着的物品,勾起了他更多伤怀的往事,他拈起谭玉龄的那绺秀发,颤着声说:“你是有福气的,你走得比我早,你是多么有福气哇。从今往后,我的命还会不会有,谁能知道呢?我要是有一天去了你那里,你可不要不认我啊。”溥仪说完,不觉泪如雨下。泪水浸湿了那绺头发,他仿佛又看见了谭玉龄的笑靥。溥仪摘下眼镜,擦干了泪水,用一块手绢包好了头发,轻声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我走吧,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把你丢掉的。”溥仪镇静了一番,用手抚了一下已闲置多年的床,弄得手上满是灰尘。他就带着这灰尘走了。

午夜时分,来迎接皇上离官的几辆汽车停在了宫门外。其中一辆车里坐着吉冈安直和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他们是为了带走天照大神而来的。溥仪及其随从依次上了汽车,溥仪和护卫天照大神的车在前,而随侍的车殿后。虽然是深夜,但街上依然人流不断,看上去人心惶惶,这时空袭警报忽然鸣响了,街上的人这才四散而去,关东军特意用这假警报来“净街”。汽车离官没有多久,只见皇宫东南角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坐在最后一辆车上的李国雄首先看见了这火,他大叫了一声:“了不得了!”原来,这是关东军差人放的火,将那座木制的建国神庙给烧毁了。

汽车最后停在了东站。站台上混乱无比,到处是日本军人和妇女,有些妇女怀抱着孩子,不住地吆喝着谁,更增添了这种混乱。有些军人的脖子上挎着枪,酒气熏天地见人就拍打人家的肩膀,做出一副老相识的架势,十分惹人发笑。停靠在站台上的列车原是溥仪巡幸时专用的“展望车”,如今除了溥仪和随行人员乘坐外,其它车厢都被日本难民所占据。桥本虎之助最先登上列车,他首先把天照大神安置好,溥仪一行这才得以上车。人们在经过天照大神时,照例要行九十度的鞠躬礼。溥仪落座之后,下达了他作为皇帝离开新京的最后一道谕令:所有人要在列车上为皇军能击溃苏联的进攻而默祷。溥仪以身作则,言毕,他就眯起眼睛,嘴唇微微蠕动,诚心祈祷着什么。其实皇上所默念的是自己祖宗的名字,他在默默地说:“我对不起祖宗,我太无能了!请祖宗保佑我平安吧,只要我恬着,就一定要光复大清! ”零星小雨敲打着灰暗的站台,“咣啷——”一声,火车慢吞吞地动了。

这火车就像扭秧歌似的,走两步退一步的,走走停停,速度比牛车还慢。让人怀疑铁轨上幽魂遍布,而列车是个大慈善家,总要哄赶一番才能前行。闷走了一夜之后,天蒙蒙亮时,火车停靠在一处站台,竟然是吉林站!没想到平素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却足足用了多半宿的时间!溥仪撩起窗帘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吉林站,又眯起了眼睛。先前他在离开新京时见到那些身提包袱的日本人可怜巴巴地要求宪兵让他们上车,他已明白到了战争非常时期,所有的列车都被军队征用了,民用列车已经不通了。他还记得一位怀抱孩子的妇女脸上绝望的表情。吉冈安直曾对他说过,如果遭遇不测,要做好自杀的准备。此刻火车行进得慢如蜗牛,他想那是因为这列火车塞满了太多难民的缘故,因而前行困难。但他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许日本人觉得已到了穷途末路,留着他没什么用了,中途会对他下毒手。溥仪想起了被炸死的张作霖,心里忍不住发毛,额上的汗也下来了,愈发觉得这火车慢得可疑。就这样一直提心吊胆地又走了几程,车到梅河口时,溥仪见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才略微放了放心。由于走时只顾带着财产宝物和列祖列宗的牌位,他们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张嘴,吃成了问题。所以车过梅河口时,毓瞻就走下火车,过了栈桥,打算在站台买点吃的。谁知站台上空空荡荡。毓瞻抬头一望,见站台的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有重要列车经过。看来梅河口车站实行了暂时封锁,要想弄到吃的,无疑难于登天,毓瞻只能悻悻而归,他想他们这些人用饭团子充充饥完全可以,但皇上吃这个实在委屈得慌。车上有一个临时的小厨房,还存了少许的面,毓瞻就唤赵荫茂给皇上做点热乎的面汤喝喝。赵荫茂见没有擀面杖,就以啤酒瓶子来代替,总算费尽全力擀了些面汤给皇上。溥仪已饿得饥肠辘辘,头昏眼花。这面汤无疑是雪中送炭。当日傍晚,车到通化,这时山田乙三登上列车觐见康德皇帝,说是北满军队与苏军激战,已经取得赫赫战功,虽然如此,为安全起见,还是要退,到大栗子沟。溥仪在心里说:”我说了又不算,你们让我去哪儿,我只能就去哪儿了。”

八月十三日凌晨,列车“咣啷”一声闷响,仿佛一个寿终正寝的人吐出了最后一口长气,终于停靠在大栗子站台了。也许是雨后的缘故,苍翠的远山被缕缕晨雾所缭绕着,给人一种如临仙境的梦幻感觉。大栗子沟位于长白山与鸭绿江之间,是中朝边境的一个小山村,风景秀美。溥仪一行人住在离车站约有三华里的一家由日本人兴办的铁矿公司,一栋约有五十米长的日式房子里。据说这一带有布置坚固的地下防空洞以及秘密通道。溥仪安顿下来后,差李国雄几个将所携带的一箱箱财宝归置到西头的两间房里,然后逐一进行清点,看看有没有遗失的。他还让毓瞻派人去采买生活用品,让毓瞻负责他的保卫工作。他想既然已经平安到了大栗子沟,看来日本人并非想要他的命。在路上折腾了两天,溥仪的衣裳皱了,灰头土脸的。吃过晚饭,他想不如放松一下,就在日式大木桶里洗了个澡,然后穿扮一新地去看李玉琴,对她笑言在大木桶里洗澡的感觉,“就像在一口井里一样”,他说完又觉得这话甚为不吉,于是又改口说:”就像洗温泉似的,木桶里的热气不容易散出去,洗起来还真挺舒服。”李玉琴赶紧回给皇上一个笑脸,又陪他说了一番宽心话,溥仪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他回到住处时特别想喝上两杯葡萄酒再人睡,吆喝李国雄的时候,只见李国雄面如死灰,战战兢兢的地对皇上禀告,所运来的箱子,有几只不翼而飞,其中便有那只装有珠顶冠的箱子,也不见了。溥仪闻听此言一时如五雷轰顶,楞怔了半晌,喃喃地说:”它想走就走吧。谁又能有法子留住呢?”

在大栗子沟挨过了漫长的一天后,到了八月十五日,吉冈安直忽然神色阴沉地走进溥仪临时办公的住所,让他注意收听一会儿的重要广播。溥仪连忙通知溥杰以及在场的一些满洲国政要人员一同收听。从短波里传来了天皇沙哑而疲惫的声音,由于收听效果不佳,这声音一直被吱吱啦啦的噪音所笼罩着,但他们还是听明白了,天皇宣布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无条件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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