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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使得铁轨成了深海的鱼,难于捕捉,火车迫不得已中途停靠在宾县的站台上,其实这离目的地哈尔滨已经不遥远了。透过天窗,李文见站台上飞雪弥漫,红色的铁路信号灯被稠密的雪花弄得模模糊糊,几难辨认。列车员过来通告说,今天就要宿在宾县了,明天能不能走,还要看大雪的发展情况。不过据气象部门提供的资料,明、后两天仍然会有雪,如果那样,火车也只好在这停留两天两夜。旅客们大都是归心似箭的,因而个个牢骚满腹,说是为什么不人力清理大雪,火车卖了票,就得对旅客负责,不能随随便便说停就停。这意外耽搁所破费的钱由谁支付?列车员眨着眼睛,不无调侃地说,他也盼着早些到哈尔滨,可现在铁轨害臊了,它们不愿意露着两条细腿让火车的轮子去摸,只能让大雪给遮遮羞。一个旅客叫道:“我娘明天八十大寿,我这是特意赶回去给她磕头的!”列车员笑着对他说:“明晚上你就朝着南山磕上几个头,帮她求求寿。”还有一个中年妇女青黄着脸忧戚地说:“俺哥明天做手术,是个大手术呢,俺不赶到,他以为俺跟他没情义。”列车员说:“那还不好?等你赶到哈尔滨时,他已下了手术台了,是好人一个了,省得你站在手术室外为他担惊受怕!”李文听了心里不免发笑,想只有这种生性开朗的人才适合做列车员,旅客们纷纷背起旅行包,走下火车,去寻找客栈住宿。由于是午后,天下着雪,才三点多钟,就感觉天色已昏暗了。李文一出站台,就碰上一个向他兜售包子的戴狗皮帽子的男人,他的胡须和额前都是霜雪,他说:”热包子!吃吧,羊肉馅的!热包子呢!”李文看见他胸前挎个帆布袋子,想在这种冰天雪地中站上十分钟,热包子肯定也是凉的了,就绕开他,朝路南侧的一溜店铺走去。大多数旅客不愿意舍近求远,就在车站附近的客栈住下了。但李文想既然在宾县停留大约两天时何,就不能太马虎了,仅仅找个窝住是不够的。在他的印象中,稍有格调而整洁的客栈,大都离城中心较近。而火车站附近的客钱,一般都昏暗而肮脏,且收费也不低,反正李文的旅行包很轻,只有一套军服和简单的牙具,他想多远走一些,找个好的歇脚处。雪花下得寂静而又疯狂,无论是横看还是竖看,那雪花都给人一种精灵般的感觉,活跃地飞旋着,优雅而灿烂地舞蹈着。老天向下垂下这无边无际的白色珠帘,仿佛天庭正有秘密的事情发生,要遮住凡尘人的视野。李文接近城中心的时候,看见了飞雪中仍有人和驴车经过,卖冰糖葫芦和烧饼的叫卖声也缕缕传来,李文见临街有一处名为“小住”的客栈,外观看只是座三层的木屋,但客栈门楣下探出的一盏红灯笼却给人一种温暖而喜气的感觉,像是在向往来的旅人招手,就推开了客栈的门。一进门,李文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给感染了,他的身上激灵了一下,仿佛满身寒气都随着这一激灵而逃之夭夭了。门口放着一个方形毡垫,供人踏掉身上的灰尘和雪。李文见门的外面有一个火炉,炉旁坐着位三十上下的妇女,穿一身蓝布衣裳,挽着发髻,正在扒花生吃。见李文进来。她将放花生的竹笸萝放到窗前的木桌上,微微笑了笑,淡淡打声招呼:”住店啊?”李文“嗯”了一声,环顾左右,只觉得这屋子虽是黯淡,但温暖干净,墙壁上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而只是挂了几串鲜红的辣椒和十几辫子雪白的大蒜,显得朴素而又亲切、他决定就在此处歇脚了。

“打哪儿来?”女人接过李文的旅行包,引着他上楼。楼梯是木制的,没有刷漆,但极其干净,能看到木纹的花色,有些木纹的形态像眼睛一样,李文踩上去就有些小心翼翼的。李文对她说,自己从佳木斯来,要到哈尔滨去,没想到雪下得这么大,火车走不了了,他们只有中途下车。李文的话语一直被楼梯的吱嘎声所笼罩着,因而他觉得仿佛有人跟自已抢着说话。那女人“哦”了一声,很吃惊地回头望了眼李文,说:”雪能把火车给阻住了。这雪有这么大呀?”李文说只要你出去看看,就知道雪有多大了。女人说,她有两天没出门了,从窗前望见外面在下雪,但不知雪有多大。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三楼的一间房门口,女人推开门,对李文说:“住这间吧,不靠山墙,又朝阳,光线好,暖和。”李文见这屋子不大,放有一床一桌一椅,门口有个衣架和脸盘架。窗台还放着盏紫泥茶壶。见李文盯着茶壶看,女人说:“愿意在屋里喝茶就自己喝,有人爱清静;可也有人乐意跟人说话,那就到楼下的火炉旁去喝。”老板娘说着,把灯打开。李文见这灯光很昏暗,心想一定是店主人为了节省电。女人大约看穿了李文的心思,她笑了笑,说:“住店么,只是图个舒坦。光太强了人会觉得刺眼,光黯了人就想睡觉了。”李文不由暗暗佩服这女人的精明。她走进屋子,俯身帮李文从床底拽出一双草编的拖鞋,对他说:“这拖鞋是我编的,穿着干爽、轻便。你坐了这么长时间火车,先把鞋换了宽宽脚,我去给你打点洗脸水来。你是喜欢烫一些的还是温的?”李文说了声“温的”,那女人就抿嘴一笑轻盈地下楼了。李文听见楼梯又传来了吱嘎吱嘎的叫声,就像初春冰河乍裂的声音。他正奇怪为什么这客栈如此寂静,难道就没有别的客人的时候,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要把肺给弄碎了。李文猜测,也许这是个患了感冒的旅客,这样的天气羁旅在外,难免要生病的。正寻思着,那女人端着一盆洗脸水上来了,她的唇角多了一点红,是花生绛红色的薄如蝉翼的胞衣,看来她下楼时没忘了抽空吃上几个花生。女人刚把洗脸水放在脸盆架上,隔壁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那女人的眼神凄凉了一下,对李文说:“你快洗把脸吧,晚上想吃什么,回头告诉我。”说完,就推开了李文隔壁的那扇门。也怪,门声一响,那咳嗽声就止息了。门敞开着,李文能清晰听见他们的话。女人说:“睡了这半天觉得好些么?”没有听见回答声,李文想男人也许说话太轻,或者他用手势来回答的,大凡得病的人都不愿意张口说话的。女人又问:“晚上想吃点什么?”这回李文听见的男人的声音,很沉郁,微微发颤,他说;“不是来了住店的么,他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省着你做两样饭。 从他的口吻中,李文感觉这男人不是旅客,倒像是她的丈夫似的。

女人很快从隔壁又回到李文的房同,她问:“水行么? ”李文连连点头,说:“正好! ”她又问:“晚上想吃点什么?”李文想了想,说:“看你这里做什么最方便,不必太费事,能吃上口热的就行。”女人笑了,说:“上车的饺子接风的面,我给你擀点面条吃吧,是吃打卣面还是炸酱面?要是吃打卤面的话,我这里有秋天时自己采的黄花菜,放点肉丁,搁上点白菜心,鲜着呢。要是吃炸酱面,这酱也是我自己下的,还剩一坛呢。”李文笑了,为她的周到和热情而感到有些过意不去,说:“做炸酱面吧,方便一些。”女人笑了,说:“行啊,我家掌柜的也爱吃炸酱面。”说着,转身下楼了。走了一半,又转回身大声问李文:“是吃宽面还是窄面?”李文说:“宽面!” “好,你等着,面做妥了我会来喊你。”女人飞快地下了楼了。

李文洗了脸,又洗过脚,换了双袜子,觉得浑身一阵轻松。他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的被子上,打算抽支烟。烟是找到了,可火柴却不见了。这才想起在火车上时,对面有个老年男人抽烟向他借火,把火柴给了他,而那人一定是习惯性地把火柴揣进自己兜里。李文想了想,就叼着烟到楼下的火炉去借火。他穿着草拖鞋,觉得比光着脚还要轻便。灶房在底楼朝南的屋于,里面传来做饭的声音,刷刷刷的刷锅声,跟着是咣咣咣地用筷子搅什么的声音,李文将烟直立在已快被烧红的炉盖上,俯身使劲一吸,烟就着了,可脸颊也被滚烫的热气熏炙得火烧火燎的。他叼着烟,掀开灶房的蓝布印着白花的门帘,见昏暗的灯光下,那女人正在一个小铝盆里搅鸡蛋,便明白先前听到的那咣咣咣的声音是什么了。李文说:“弄鸡蛋做啥?”女人仰了一下头,说;“放到酱里去炸,吃起来香。这鸡蛋还是秋天我存下的,冬天的鸡懒,不爱下蛋。”说完,她笑了。李文觉得她笑的样子很妩媚,唇角圆圆的,微微上翘,眉毛也跟着像风中的柳叶一样有种飞的感觉。女人抬头对李文说:“要想在这看我做饭,就上楼把灯给灭了。”李文心想,我付了钱,愿意让它亮着,你有什么好干涉的?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关灯?”女人眨了一下跟睛,颇有几分调皮地说:“来我这里住的,多半是男人。男人嘛,心都粗,不计较小事。有时晚上时他们的呼噜声都响起来,可灯还亮着。”女人放下铝盆,用舌尖舔了舔沾在拇指上的一点鸡蛋沫,说:“电嘛,就是给人照亮的,人不要它的亮儿时,就该让它灭。”说着,她又催促李文上楼关灯,李文不好反驳和磨蹭,只能踏上吱嘎乱叫的楼梯。这骨瘦如柴的楼梯一叫,李文就觉得踩着了八十岁老翁的肋骨,几乎不敢迈动步子了。他想这房子少说也有五十年的历史了。待他灭了灯下楼一问,果然。女人说这小木楼是娘家爹传给她的,原来是榨油坊。她爹没有儿子,家业自然落到了她这个独生女儿身上。李文想起先前在街上看见这客栈的名字叫“小住”时,曾为它别致的名称所深深吸引,便问:“这客栈的名字是谁取的?”女人将马勺放到灶上,倒上一些油,用铲子向四围扬了扬,说:“我取的。怎么。不好听么?”李文深深吸了一口烟,说:“当然好听了。”女人很满足地笑了,说:“当初俺掌柜的赚这名字难听,说是叫‘小住’,这客栈的生意就不会兴旺。可旅客都是南来北往的,在你这里不过歇个脚——” 油锅开了,她顾不得说话,赶紧用葱花爆锅,然后将鸡蛋倒进去煎炒,炒刭嫩黄的时候,将一悔碗的黄酱倒进去,然后接着刚才的话说:“谁能在客栈长住啊,来这里的人不过像朵云彩,飘到这里,一眨眼就又飞走了。”李文闻着浓香的鸡蛋酱味,听着女人悦耳的话音,只觉得一股久违的亲切感袭上心头,心中暖洋洋的。李文问那女人:“我该怎么称呼你?”女人说:“就叫我刘嫂吧,俺家掌柜的姓刘。”李文听后不觉有些失望,他想这女人一定有属于自己的美丽的名字,也许叫雪花、雨晴,也许叫幽兰和翠荷,总之不该叫刘嫂。刘嫂扎着蓝底白花的围裙,腰板笔直,干起活来显得很利落。李文问她这客栈的生意为什么如此玲清?刘嫂说:“这是赶巧了,今天早上刚走了两个客人,前几天人还多些。你今天来,算是独一份儿呢。住我这里的,有不少是老主顾,来这里跟回了家似的,想吃什么就自己来灶房弄。”李文便问这客栈最多能住多少人?刘嫂将鸡蛋酱盛出来用盆扣上,一边刷锅一边说:“八月的时候,苏联红军打过来,有一伙就住在我这里,一共住了二十多号人呢!这些人能屹又能喝,见了酒就没命了,喝多了就把我店前的灯笼绐摘下来转着圈耍,真是笑死人了。”李文知道,苏联越过满洲边境的士兵,有极少一部分是戴罪立功的囚犯,因为苏联在苏德战争中损失了不少兵力。这些囚犯有些是恶习难改的,李文听说在沈阳就有这样一个士兵,他原是个囚犯,来到沈阳后在灯红酒绿的环境中一熏染,又喝酒又搞女人,受了军事处分。李文问刘嫂:“那些士兵在你这里没有惹事吧?”刘嫂一边和面一边说:“他们只住了两天,设等惹事就走了。”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李文是九月初九从苏联飞回东北的。他们一共分为三批回来。李文他们此次归来是以苏联士兵的身份,穿着苏联的军服,而且都被授予了军衔。东北已经解放,但行政机构被国民党接管,以特殊身份归来的抗联队员在各地成立东北人民自卫军的分支,继续壮大他们的武装力量。然而个别老百姓对他们的归来却抱有微词,说是抗战胜利了,他们才从异国坐着飞机回来,而且穿着别国的军服,这还是当年抗联的战士么?因而李文在旅途中时,一般都穿着便服,而把军服放在旅行包里。他还记得九月底出现在哈尔滨的舅舅面前时,老人家看着他怔了半晌,说:“你真风光啊,李尔,穿上这身衣裳了,我教你的那点文化呢,如今你还记住点什么?”李文沉静地告诉舅舅,他早已不叫李尔了,叫李文。舅舅就颤着声教训李文:“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去当兵了。你的语言天赋有多好,这些年要是留在我身边,英语、法语、德语就全过关了。到时候不管它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得用你的才华。你现在呢,头脑空空,穿着这身狗皮,还有什么脸回来见我?”李文不卑不亢地回敬舅舅,说这些年来他虽吃过很多苦,但他觉得活得很有价值,不像有些躲在大学里的老学究,两耳不闻窗外事,甘心当亡国奴!李文的话自然使舅舅大发雷霆,他咆哮着将他赶出家门。李文记得他离开舅舅家时,一直坐在沙发里吃桔子的姐姐追出门来、她冲着他的背形说:”李尔,你住在哪里?告诉我!”姐姐已经嫁人,是李文舅舅为她做的主、嫁了个声乐老师。她着上去还是那么任性和图慕虚荣。李文什么也没回答她,一溜烟下了楼,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一直走到黄昏时分,他进了一家餐馆,吃了碗馄饨,又喝了一壶茶,这才心平气和地走出去。

李文看着刘嫂的身影,不由想起了在伯力时相遇的雅斯克村那家香肠店的姑娘尤里娅,李文在一次滑雪训蛛中意外撞到山岩受伤后。在医院里足足昏迷了一周才醒来。他的左膝的膑骨也骨折了,住院期间,尤里娅常常提着几根香肠去着他。见了他只会抿着嘴乐。她红润的脸色总是像朝霞那么鲜艳。待他康复出院后,巳经是春天了。北野营外草地上的野花开得很繁盛,尤里娅常常借送香肠的机会来看李文,她喜欢在草地上摘一朵蓝色的花,把它插在上衣靠近领口的扣子里。李文问她为什么喜欢蓝色的花,尤里娅总是说:”因为它像眼睛!”尤里娅的双眼燃烧着热望,而那蓝花也散发着蓬勃的香气。这三只眼睛实在令李文难以抵挡,他每次见到尤里娅,总是反复强调部队纪律很严,不能随便来打扰他。尤里娅眨着眼睛笑笑,井不以为然。隔段时间依然来,来时骑着马,将马放在草地上,而她则慢慢走向营房。

李文在此时此地想起尤里娅,不知不觉眼睛就湿润了。刘嫂和好了面,她抬眼望了下李文。见他怅然若失的祥子,就轻声问:”想家了吧?”李文摇了摇头。刘嫂拍了拍和好的面,说了句:”正好,不软不硬。”然后对李文说:”别不好意思,男人嘛,在家里可能待老婆并不太好,一出门,就开始想了。想那热炕头和热汤热水。”李文没有反驳她。他岔开话题,问她既然这么在意电,为什么客栈门口的红灯笼在天没黑透时就亮了?刘嫂捅了捅灶里的火,说:”这你就不懂了。冬天时天黑得早,让灯笼早些亮,就能吸引住过往的行人。我这灯笼,一亮就是一夜,天明时才灭它。有回半夜三更我从外面回来,走在这街上。不见行人。又黯淡,真冷清啊。后来,见了我们小住客栈的红灯笼,心里那个暖啊,差点没掉下泪。人在黑暗和冰冷处走,最想看的就是灯了。”刘嫂说得动情,她的眼角有些湿润了,李文最怕女人的泪水,他连忙走出灶房。对刘嫂说:”我先回屋倒一会儿。”刘嫂点点头,说:”你一会下来吃,还是让我把面端到你的屋子里?”李文说:”不麻烦了,我还是下来吃吧。”刘嫂说:”不麻烦。反正我也要上楼给俺家掌柜的送面。”李文正欲上楼,只听客栈的门声响了,一股白炽的冷气像群归栏的绵羊一样闯了进来,李文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提着旅行包站在门口往毡垫上踏雪。刘嫂闻声笑吟吟地从灶房迎出来,殷勤地问:”住店啊?”他们连说“是”,说是火车被大雪给阻隔在这里,他们只有住在宾县了。李文便插言问是哪一列火车。他们说是由佳术斯开往哈尔滨的。李文便觉奇怪,说是他也是从那列车下来的,已经在客栈呆了近一小时了。 那年轻男人不无懊恼地说,他们先是住进了车站斜对面的一家客栈,发现那儿的房间实在脏,墙壁有臭虫的污血痕迹,枕头脏乎乎的,总之是让人觉得不舒服,他们是新婚旅行,不想住得太马虎,于是就退了房。在街上一打听,人都说挂红灯笼的小住客栈不错,干净,温暖,收费又不高,他们就奔这里来了。刘嫂听后自是喜出望外,她连忙引他们上楼,让他们住在李文隔壁的房间里。然后麻利地打来洗脸水,问他们晚饭吃炸酱面是否可以?李文这才明白,刘嫂刚才为什幺炸了那幺多酱,也许当时就预料到会有客人来。就是不来人,剩下的酱搁上个把札拜也不会坏掉的。

李文回到房问,在黑暗中吸了三支烟,然后打开灯,掏出旅行包里杨路留给他的半块铜镜,仔细地看着那上面妖娆的花枝纹路和喜鹊图案。他想趁这几天休息的时间,赶到杨路的故乡去寻找杨昭,一定认他做自己的兄弟。铜镜被李文经常抚拭,因而看上去愈发光可鉴人。杨路有时就用它来照自己的脸,通常,只能照见半面脸,而把它置于远处,虽然是将脸照完全了,但却模模糊期的。他特别喜欢看自己的面容在铜镜里若臆若现着,仿佛铜镜中的云彩乱飞,遮住了他的脸颊,又仿佛是喜鹊翘起了长尾巴,挡住了他的眼睛。他在梦里,就常常看见喜鹊在花枝上闹喳喳地叫。

李文听见楼梯又吱嘎吱嘎地叫了,连忙把半块铜镜放回旅行袋里。刘嫂用一个术制托盘端着面和酱上来了。她先到李文的房间,端下一碗面和一碟酱,还有一碟酸菜心,说酸菜心腌得脆生,用它蘸酱吃得很开胃。然后说锅里的面还有呢,一碗不够就自己去盛。说完,就去她男人的房间了。李文听见隔壁的门一响,咳嗽声就响起来了。

吃过面,李文一看表,只是六点多钟,这个时间睡觉未免早了点,索性穿戴暖和了,打算刘外面去转转。刘嫂见他要出去,就说雪大天冷,小心着凉伤风,让他早点回来。李文答应着,抄着袖子走出客栈。天已黑透了,雪却没有停,街上少见行人,只见一些店铺的门前堆着小山似的雪,灯火将它们映得格外丰盈动人。李文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铺天盖地的雪花就像一张网,把他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只能在网底挣扎着。因为不是为赶路而走路,因而心境从容,虽说走得艰难,却觉无比逍遥。李文走到一家铺子前面,四顾无人,一时兴起,就动手堆起了雪人。他俯身把雪一点点地往窗前推,借着玻璃窗投映出的灯火,堆了个丰盈美丽的姑娘。可惜他没有胭脂,不能为她涂上红唇,又没有杏核,可为她做一双丹凤跟。

李文回到小客栈时已经八点钟了。刘嫂坐在火炉旁等他。她换了装束,穿了件银粉色的软缎上衣,头发也精心梳过,脸上略施粉黛,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矜持文雅,楚楚动人,使李文有一种心跳的感觉。刘嫂大约看穿了李文的心思,她拍了拍衣襟,笑着说:“人家那对房客是新结婚的,我刚才给他们送了支红蜡烛。我要是穿得灰突突的去,还不扫人家的兴。”李文说: 这打扮很好。”

刘嫂抿着嘴说她掌柜的睡了,那对新婚夫妇想必也上床上,她该做的活儿也弄完了,若是李文不介意的话,可否在楼下陪她喝点酒?一边喝酒一边守着客栈,有人来也可随时招呼着。李文连说可以。刘嫂便笑着离座,眨眼间就从灶房端来两个碟子,一碟盐水煮花生,一碟红辣椒炒肉丝,将它们放在窗前的一张方桌上。然后回头吆喝李文:“帮我把它抬到火炉旁,在窗口喝酒寒气大。”于是,五分钟后,他们相对坐在火炉的方桌旁。刘嫂说酒是她剐才出去打的,在老米家的酒坊,他家的酒是自酿的,味道很好。她还说酒要烫了喝才好,喝凉酒伤人,年岁大了腿脚会不利落。酒盅是古董色的,很厚实,烫好的酒刚一入盅,李文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咂了一口,只觉热气在腹腔里滚滚下沉,心底的那种凉意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一盅酒落肚,李文的话多了起来,他问刘嫂身边为什么没个孩子。刘嫂抿了一口酒,用凄凉的口吻说,因为她是家中独女,当时她爹要招个男人入赘。让男人人赘女方家,就仿佛是一种奇耻大辱似的,极少有人乐意这样做。没办法,只能跟了她现在的掌柜刘西民。刘西民兄弟五人,家穷,有三个光棍汉。他人赘到客栈后总觉得比其他男人短半截,走路老是低着头,溜着边儿,也不爱和人打招呼;本来他身子骨就弱,这下更骨瘦如柴了,结婚三年后她也没怀上谈子,而他得了肺病,一点活儿都干不了,只能在街上闲逛。李文说:“那他这一段是不是重了些?我听他咳嗽得厉害,他每天连楼都不下么?”刘嫂又抿了一口酒,说:“以前他还乐意出去逛,自打太一郎回了日本后,他就不爱出门了。”见李文现出费解的神色,刘嫂解释说,太一郎是十八岁的日本男孩,他父母是经商的,平素顾不上他,太一郎就满街乱跑,就跟整日也在街上游荡的刘西民混熟了。太一郎嘴儿甜,大锛头,眼睛很亮,很讨人喜欢。刘西民常买零嘴儿给他吃。他领着太一郎在街上走时,别人老是逗刘西民,说是他没有儿子,既然这么喜欢太一郎,让他做干儿子得了。太一郎就叫他“干爹”,那一段刘西民的肺病也轻了,脸上有了笑容,有好吃的总要留给太一郎,时常带他来客栈玩。日本投降后,太一郎随父母逃难了,从此后刘西民旧病复发,再到街上时,别人都挖苦他,说你那个日本小崽子的干儿子哪里去了? 他听了心里很难过,就不爱到街上去。入冬以来,几乎足不出户,就蜷缩在三楼的房间里,常常趴在窗台上呆望着街头的行人。

李文听着刘嫂的娓娓讲述,看她眼角弥漫的泪水,内心有一种疼痛的感觉,可他不知该安慰她一些什么,他们彼此沉默着,把一壶酒喝干了,炉火也渐渐要熄灭了。刘嫂忽然叹了一口长气,望着门说:”都十点了,今儿不会再有客人来了。”刘嫂说时候不早了,让李文早点上楼歇息,没准明天早晨雪停了,火车会通了。李文答应着上楼,才走了儿步,他又转过身,望着因忧伤而愈发显得惹人怜爱的刘嫂,很想拉一拉她的手。刘嫂似有察觉,她脸红了一下,催促李文说,快去歇着吧,她洗漱完毕也要睡了,明天还要起早给她掌拒的买豆腐呢。

李文上了楼,关上房门,躺在床上时内心有一股温暖而又悲凉的感觉,他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从墙壁的一侧传来暗哑的咳嗽声,而另一侧则传来床铺被摇荡的吱嘎声,使他难以人眠。就这样胡思乱想到后半夜,李文才不胜疲倦地睡着了。

第二天雪并没有停,但是小得多了,李文下了楼,打算先去火车站问问,今天能不能发车,若走,又是什么时间。怕火车即将启程,他把旅行包也带上了。走到楼下,见大门开着,一身深蓝衣裳的刘嫂正守着一辆毛驴车买豆腐。有个穿着黑棉袄戴着拘皮帽子的男孩正用铲子撮豆腐。李文听见刘嫂问那男孩:”拳头,你今天几点钟起来磨豆腐的?”男孩说:”我三点就起来了,看驴睡得香,没舍得那时辰叫醒它,让驴睡到四点,我俩儿才一起磨豆嘴。”刘嫂听了咯咯笑了,说:”拳头对驴都这么疼,将来娶了媳妇,更会疼得不得了的。”

李文定睛看那男孩,忽然被他项下吊着的半块铜镜所深深吸引了。那铜镜的颜色和图案与他手中的相差无二,不同的是这男孩挂着的铜镜,在边缘的左右两侧各打了一个眼,使麻绳从中穿过。李文心跳加速,他连忙从旅行包里掏出半块铜镜,把它拿到男孩的胸前,将两块铜镜往起一对,竟然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毫厘不差!那铜镜上被斩断的花枝又连在了一起。那阻隔了的云彩又飞拥到了一处。先前在拳头的铜镜上只有头的喜鹊,如今又找回了翅膀和优雅的长尾巴,看上去活灵活现的。拳头俯身吃惊地看着这面完整的铜镜,指着那只刚刚得到了翅膀的喜鹊说:”这下你又能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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