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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山是绿的,虽然绿的深浅不同,如松树是浓绿的,白桦树是浅绿的,而扬树则属于它们二者之间,说浓不浓,说淡不淡,是那种平凡而普通的绿。树木和青草从春天至夏季一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热情洋溢地播撒绿色。而秋风一起来,它们就各怀心腹事了,以至纷纷变了脸。最先沉不住气的是白桦树,它们那又薄又软的叶片被秋风给鼓噪成金黄色了,其后便是柞树,它们宽大的肥绿叶片变成了猩红色,像一簇簇鸡冠花在摇曳着怒放。看看杨树和柞树相继背版了绿色,其他树种也觉得坚守绿色难上加难,也俏悄地随着秋风而变色,松树变成金色或浅红色,枫桦树变为半青半黄的颜色。惟有一种树仍然底气十足地捍卫着绿色,就是古铜色树干的樟子松。它锐利坚硬的针叶仍是一片苍绿,直至冬季来临,飞雪弥漫之时,樟子松也是一片苍翠。山由于颜色多姿多彩,就成了“五花山”。胡二最喜欢这个时候进山,感觉灰暗的自己一旦落人此时的山中,就格外有光彩了,仿佛他变年轻了,有活力了。他背着猎枪和背婆,如果有山鸡和野兔,他会开枪打上一只,如果没有,他就在森林中闲逛。几场秋雨落后蘑菇就疯狂地长了起来。最常见的是松茸,它个大味美,颜色呈黄褐色,生长在沟谷和漫坡地带,往往一发砚就是一大片。一片松茸能拾好几背篓,新鲜的拿回去吃不了,就把它们用水焯了生腌,或者穿成串吊在屋檐下晒干。有时候松茸长得旺,简直多如繁星,就顾不得收了,由着它自生自灭。
胡二见今天太阳很好,就想进山呆上一整天。紫环曾要求跟着他来,被胡二给拒绝了,胡二说:”除岁中午放学回来吃不上饭,你得守在家里。”紫环说:”我给他带上干粮,中午让他在学校吃,将就一天,还不行么?”除岁连连说“行”,可胡二坚决反对,他说:”可不能让我的宝贝儿子将就。”紫环嘟囔一句,说:”我知道你不想带我,嫌我累赘。”胡二笑了,说:”我进山又不会去搞女人,你怕啥?这山上即便有动物,也不一定是母的!”紫环骂了胡二一句,帮他准备行囊。胡二自从前年从慰安船上下来,见到形容枯槁的紫环的那一刹那,就有一种因痛恨自己而五内俱焚的感觉。他想自己算不得一个真正的男人,怎么能让自己的老婆受这种熬煎呢?胡二痛下决心哪里也不去了,就留下来跟老婆孩子过日子了。然而他还时常觉得压抑。这种时候,他会独自到山中转上一天,带着水和干粮,清晨出发,直至月亮升起才回家。在山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树木和飞鸟说说话,躺在某一处阳光朗照的林间空地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住住醒来的时候,他身上爬着各种虫子,有会飞的受了惊扰后拔脚就跑,那些不会飞的就被胡二给抖擞到地上。胡二虽然带了干粮,但他的午饭一般还是吃野味。打上一只飞龙或者野兔,拢堆火将猎物连毛放在火上去烤,烤出香味儿了,撤上盐,然后从背囊中取山一壶酒,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他在这种时候很容易想起这辈子自己作过的孽和风流事,想起与匪绺的弟兄们一起砸窑的情景,想起鸥浦客栈那个温温存存的女人,想起美若白云的在慰安船上唱歌的女人。当然,他都是往好处想他们。一往好处想人,就觉得周围的景色愈发撩入。所有的树叶都像是女人的眼睛一样温柔地望着他,白桦树洁白修直的树身就是她们纤细的腰肢。胡二听着风声,看着阳光在林间洋洋洒洒地跳荡着,就觉得心里不那么气闷了,他在夕阳西下时向回返时脚步就轻抉多了。
胡二刚进森林的时候,碰到几个采蘑菇的妇女。她们背着很大的背篓,戴着纱网似的避蚊帽,吱吱喳喳地说笑着。秋天的蚊子很厚,叮人凶,它们到了这时节个个长得膘肥体壮的,叮你一口,立刻就会肿起一个包块。胡二不喜欢戴蚊帽,他擦了避蚊油,那几个妇女见到胡二时躲躲闪闪地笑,胡二就问:“你们采到毛尖蘑了么?” 她们笑着说:“等着你帮着采呢。”胡二便逗趣说:“我要是采到了毛尖蘑,也不能扔到你们的篓子里。得带回家去给老婆吃!”妇女们便起哄,跟一群蚊子似的嗡嗡地闹,问他为什么紫环总是一个人进山,问他为什么紫环的头发白得这么早,问他的胡子长没长虱子?胡二不以为然地说,紫环爱静,当然喜欢一个人进山,她不爱吃盐,晚上又睡不好,净做噩梦,头发自然就白得早。至于他胡子里有没有虱子,胡二嘬着嘴说:“你们过来拨弄拨弄就知道了。”女人们自然是笑骂着一走了之,跟胡二这种人斗嘴,吃亏的自然是她们了。毛尖蘑很稀少,只生长在长金子的沙地上,极难采,但它内质肥厚,极其鲜嫩可口,漠河一带的妇女每年秋天总要想方设法采上一些晒干了,除夕之夜时用它来炖鸡。不过紫环最喜欢吃的是榆黄蘑,它们生长在柞树的朽木上,菌盖外凸里凹,使其中央看上去就像个浅浅的水洼。榆黄蘑颜色金黄,十分娇艳,喜欢丛生,它们叠压在一起的姿态热烈而不失却优雅,紫环喜欢用它来包饺子吃。胡二进山时,紫环还嘱咐道:“帮我留神着榆黄蘑,见到就采些回来。”
胡二最先看见了一只松鼠。它翘著蓬蓬松松的长尾巴,从一棵倒木上跳过。它的尾巴是土黄色的,被阳光一照,这土黄色就变为金黄色,格外耀眼。胡二骂了句松鼠,你跑这么急去干什么?找新娘子去啊?松鼠早已窜入丛林之中,只留下被它惊扰后摇曳的一束树叶,窸窸窣窣地唱着小调回答胡二。胡二眯着眼看了下太阳,觉得它实在太亮堂了,亮堂得蓝天中一片云彩都不存在,它们使森林充满了勃勃生机。阳光照着红的树叶,那树叶就仿佛是在燃烧,能看到叶脉上微檄旋起的热气。而阳光照在金黄的树叶上,树叶就仿佛被涂了层蜜,让人觉得有股动人的甜意洋溢着。在胡二的印象中,四季的阳光是迥然不同的。冬季的阳光像凉爽的麻线,色白、寒冷而略显粗糙。春季的阳光像刚出锅的银丝面,温和、柔软。夏季的阳光就像伸向水底的浏亮饵线,锐利、热烈,具有杀伤力:而秋季的阳光就像黄昏的鸟鸣,优雅、淳厚,有股麦子熟了的馨香。胡二伸出手,抓了一把阳光,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说:“好闻!”
妇女们采山货,一般是在山的外围转悠:她们不敢走远,一怕迷路,二怕受到野兽的袭击。而好的猎人都愿意往密林深处走,若能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便觉得无与伦比的惬意。当你看着湿地上油绿的苔藓只有兽迹,看着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豪迈地挺立着,看着无人采摘的野果累累垂吊着,内心就有一种格外舒展和自由的感觉。这种时候,当有动物从你身边疾跑而过,你甚至不想开枪去射击它们了。胡二熟悉这片森林,他信步朝深处走去,路上遇见鸟儿飞过,他会仰头问:“你们谁愿意做我的午饭? ”鸟儿们飞得很快,没一个落下来想成为胡二的腹中食物。胡二就骂:“你们这帮只管自己吃饱的家伙!”
胡二见太阳升得高了,已经接近中天了,就想着该歇脚喝口水了。他择了块五米见方的空地,顷刻间就划拉了一堆干枝条,点起火来。由于走了三四个小时,他已饥肠辘辘了。胡二见火苗徐馀蹿了上来,就扔上几根湿润一些的枝桠,想让它不急不慢地着。他好寻找点猎物。正想着,忽然听见一棵大树上传来笃笃笃的声音,胡二举着抢走过去,见是一只泛着蓝幽幽光泽的啄木鸟,正攀在一棵樟子松树上埋头吃树缝里的虫子。它粗硬的长尾巴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吃得很卖力。胡二瞄准它,刚要扣动扳机,这啄术鸟忽然跳了一下,到了树的上端,依然很卖力地顿着头,啄着虫子。胡二想,它也许碰上了肥美的虫子,正吃在兴头上,这时候弄死它,实在不仁义。胡二放下枪,走到篝火旁,想烤烤馒头吃了算了。他翻开背囊,发现除了馒头之外,紫环还裹了块咸牛肉,胡二不由咽了下口水,喜出望外地念叨:“我的环儿,你可真周到,怕我打不到野味扫兴,还裹了块牛肉。”胡二立即折断一截桦树枝,将牛肉挑上,放到火上去烤。待肉被烤出香味,胡二拧开酒壶,一边撕肉吃一边喝酒,陶醉得忘乎所以,直想唱歌。胡二即兴编歌词唱了起来:“小鸟你吃饱了,来我的心里做窝吧。我喝三壶酒,就能撒下金尿来。满树的黄叶啊,用你软软的小舌头舔我的脸吧。”胡二觉得这世界只有他存在,逍遥得似乎能飞了。他喝干了酒,吃光了肉和馒头,倒在篝火旁呼呼大睡。等他醒来时,发现森林不那么明亮了,太阳已向西滑去,胡二打着呵欠坐起来,猛然发现对面有团黑影望着他。胡二连忙抓起枪,以为遭遇到了熊。然而那团黑影却说话了:“我是人!”胡二定睛细看,果然是一个人,他坐在地上,衣衫破烂,脸上疙疙瘩瘩的,头上系着块蓝布。胡二起身走到他面前,问:“你是迷路的?”那人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问胡二:”吃的还有?”胡二见他的模样不像是本地山民,也不像中国人,忽然想他也许是个逃难的鬼子,就吐了口痰,说:”你先告诉,你是哪国人我再给你吃的。”那人垂下头,低声说:”我说了你吃的就不给了。”从他的话语方式里,胡二已经听明白了他的其实身份。胡二说:”你从哪里逃出来的?”那人可怜巴巴地说:”先给我点吃的,几天东西的没吃了。”胡二就把余下的半个馒头给他,让他慢点吃,别噎着了,说着又把水壶递给他。那人确是饿极了,吃得很疯狂,眨眼间那半个馒头就不见踪影了。吃完馒头,又喝了些水,他问胡二有役有烟?胡二说:”你倒是挺会享受的,操,烟的没有!”那人眼里露出十分震惊的神色,他问胡二,附近有没有人家需要劳力,能让他有个窝住,有碗饭吃。胡二鄙夷地说:”有这样的地方我就去了,轮不到你!”那人便捧着脸哭了。哭过,他对胡二说,是胡二的歌声把他吸引来的,否则他接着往南走了。胡二嘲笑他:”你这是往南走?喝,真是大白天说瞎话,你这是往北走,再走下去,就到老毛子那里去了!”那人打了个激灵,说我会唱歌,我唱个歌给你听,你带我走吧。未等胡二反驳,歌声已经起来了。那人用日语唱着故乡小调,非常低缓、凄迷,声音沙哑。胡二觉得身上凉意沉沉,仿佛森林已经飘起了雪花。唱完歌,他说他叫中村正保,八月十六日被苏军俘虏,当时他是北满东部开拓团的村民。本想被俘后会被当做侨民返乡,没想到他们竟然被苏军给押解到满洲北部,去修公路。他说修公路也没什么,他不怕干活,但受不了苏军士兵时他的污辱。胡二听后不由哈哈笑了,他说:”当初你们是怎么待中国人的?让你们尝尝这滋味不赖!”胡二问他,苏联红军怎么污辱他了?中村正保打了个寒噤说,那些监督他们的苏联士兵每天吃的是土豆炖牛肉,他们常常在傍晚时一边吃肉一边喝酒。而他们这些俘虏每日三餐那是高梁米饭配咸菜。偶尔能吃上点白菜汤和炒黄豆。胡二说:”那就不错了,没饿死你们!”中村正保井不在意胡二对他的反感,他接着说,那些苏联上兵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扔进俘虏堆里一块肉骨头,看着大家去抢。中村正保说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每天都有俘虏因为争肉骨头而动手打斗的。一看俘虏因为一条肉骨头而内讧了,那些苏联土兵就哈哈大笑。中村正保的眼睛里弥漫上泪水,他说那肉骨头其实没附着多少肉,被俘虏们抢过后已脏得不像样子了。胡二听了心里也一哆嗦,他对中村正保说:”你别哭了。你还算是个有种的,我带你走,先到我家呆几天养养再说!”
中村正保是趁夜晚撒尿时偷偷溜出来的。那时流动哨很松懈,他溜人森林,很快就逃脱了。他分不清东西南北,越走森林越原始,时常能着到野兽的踪迹。他想自己也许一不留神就会被熊或狼咬死。他走了四天了,由于没枪,无法打点野味,只能以野果和蘑菇充饥。幸而森林里的小溪较多。水源不成问题,而且山里的溪水甘甜清凉,喝了十分提神。他白天赶路,夜晚怕野兽袭击,就宿在高岗上。就这样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下来,衣裳被树枝划得破烂不堪,脸被蚊虫叮咬得溃烂而出脓血,可他一缕人烟也未见到。中村正保对自己几乎绝望了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森林中有人语传来,他循声而至,见胡二躺在空地上睡着了,而篝火却仍在燃烧着。中村正保便坐下来等待胡二醒来,他想自己得救了。
胡二领着中村正保往回走时问他:“说实话,你杀没杀过中国人?”中村正保站住了,他神色庄重地摇摇头。胡二吐了口痰说:“我问这话也是蠢,你就是杀了也会说没有! ”中村正保便发誓说,他若杀过人,就让他立刻被熊咬死。胡二龇着牙说:“你也知道跟我这么好的猎人一起走,熊是不能吃了你的!”中村正保便停下脚步,说是他不和胡二走了,他受不了这污辱,他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胡二说:“那你就滚吧,一个小鬼子死了也没什么可惜!我给我老婆采榆黄蘑去了!”中村正保却仍站着不走,他对胡二说,能不能送给他一盒火柴,就算是可怜他。胡二说:“你这么要脸面,还张嘴朝人要火柴呀?用你的鸡巴往石头上划,兴许会弄出火来!”胡二大步朝前走去,他头也不回,心想这个可怜虫一定是悄悄跟在了身后,不然他就是死路一条了。走了约摸六七分钟,胡二没有听见身后有声音,他就回了一下头,发现中村正保不见了。胡二叹了口气,又折回去找到他,对他说;“人吧,太没脸了让人烦,太有脸了也让人烦!你跟着我走吧,只是别说你是日本人。不然他们剥了你的皮!”
胡二在天黑以后回到了家。他背着半篓榆黄蘑,一进院子就吆喝紫环:“环儿,家里来客人了,多弄点吃的!”紫环闻讯从灶房探出头来,见到中村正保,她愣怔了半响,然后缩回头,很快就打来一盆温水,放到脸盆架上让中村正保洗脸。除岁正在里屋往桦树皮上写字玩,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就一蹦一跳地出来了。他问中村正保:“你的衣裳怎么这么破?是狼把它撕坏的么? ”紫环吆喝了一声除岁:“怎么这么多嘴多舌,快回屋里去!”除岁并不在意母亲的数落,他又问:“你在山中呆了多少天,脸都让蚊子给吃成这样了。”胡二笑了,伸脚踢了一下除岁的屁股,说:“你少说两句,没人敢把你当哑巴卖了!”晚饭紫环炒了盘腌肉,做了锅土豆汤。胡二和中村正保喝了一些酒。然后胡二唤中村正保把破衣裳脱掉扔了,让紫环找出一套自己的衣裳给他穿上。紫环把装粮的棚厦腾出一块地方,搭了张板铺,铺上两张狍皮褥子,扔上一床被给他。中村正保走进棚厦的时候,擎着油灯往出走的紫环问了他一句:“你要灯么?”中村正保摇摇头。“要的话我就给你留下。”紫环晃了一下油灯,那光影随之颤动起来,使她的脸庞在光影中就像被剥落的蜜桔一样进裂,中村正保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然后说:“我不要灯。”紫环告诉他,晚上起夜时就到园子里,清晨若是起来早了,最好别独自出门。胡二打着饱嗝走了过来,他觑了一眼棚厦的板铺,说:“还真不赖,要褥子有褥子,要被有被的!”胡二打趣中村正保,说是在这装粮食的棚厦里睡,一准能睡个踏实觉。只是要保护好自己的裤档,因为这里有老鼠,“万一咬掉你的老二,你就是逃出来活下去,也没个好滋味享受! ”胡二话音刚落,紫环就冲胡二说:“省点你的唾沫吧,怎么这么能说! ”
胡二对左邻右舍说,中村正保叫刘三保,是他前几年在金矿谋生时的弟兄。如今他老婆死了,儿子让狼叼去了,他变成了半个哑巴,走投无路之际,就投奔他胡二来了。每当胡二说他的老婆死了,儿子被狼叼去的时候,中村正保在一旁就眼泪汪汪的,仿佛真的说到了他的痛处。胡二对中村正保说,要少跟人说话,一说话就容易露馅,万一被人发现而告了密,就得给送到收容所去。胡二告诉中村正保,日本投降时,黑龙江边死了不少日本人,他们大多是用剑剖腹自绝的,那几天江岸上老是有乌鸦纷纷落下,血腥味隔着一二里都能闻到。中村正保这时就会垂下眼睑,他低声说他不会为国家去自杀,他要回故乡,去当一个渔民,每天出海,再娶个老婆,生上几个孩子,教孩子们唱歌。一提到唱歌,中村正保黯淡的双眸就会泛起亮色,犹如月光投映到了一潭死水之上。中村正保有天喝多了酒,对胡二说,来到满洲国后,政府配给了他个中国老婆。她很能干,肤色黝黑,不爱说话。谁料她不愿意配给他,私生了别人的孩子,而有了和他的孩子后,那孩子却突然被黄豆给呛死了!从那以后,他老婆神情就不对头了,后来她独自跑出去,被狼给吃了。听得胡二心惊肉跳,问:“你跟她的孩子是男是女? ”中村正保落下泪水,痛心疾首地说:”儿子!”
胡二对中村正保就更为同情了。他上山打猎时总是带上他。虽然他知道这样躲躲闪闪不是长久之计,中村正保早晚有一天会回到日本去,但就目前来看,那些收容所里的日本人也并没有被立刻遣返,先这么凑合着还像是人过的日子,实为上策。胡二听人说日本战败时在黑河的一些日本妇女,因为不能及时返乡,她们怕落人苏军手中会有性命之忧,干脆就把自己贱卖给当地的中国男人,求他们做她们的丈夫。这样,有一些马夫和渔民,竟然没花一文钱,却娶到了日本老婆。听得胡二直咋舌:心想这种好事怎么就不会像鸟尿一样落在他头上!
除岁渐渐喜欢上了中村正保,他放学之后就到棚厦和他玩,叫他刘三保,给他讲笑话听。除岁说,冬天就要来了,棚厦里冷,得给他盘个火炉,他说这活不用别人干,他自己就行。中村正保就问:“你会用瓦刀?”除岁一仰脖子说,这世上的刀子,没有我不会用的。用瓦刀实在是小菜一碟!这话恰好被胡二听到了,他啐着唾沫骂了除岁一句:“你别的本事没跟你爹学会,吹牛倒是继承得不赖!”
秋风一阵比一阵迅猛。山上的颜色浅了浊了,树叶多半凋零了,采山的人渐渐少了,蘑菇和各色浆果也都枯萎了。一个礼拜天,除岁央求中村正保:“刘三保,你领我进山玩一玩吧!”中村正保就领着除岁进山。他们刚进森林没有多久,中村正保见天空澄碧,秋叶如彩蝶一般随风飘舞,他一时兴起,就唱起了故乡的歌谣。除岁立刻被吓了一大跳,心想刘三保怎么唱的是日本歌,看来他是小鬼子!除岁很机灵,他没有惊动中村正保,跟他玩了一会儿,谎称自己肚子疼,就早早和中村正保回了家。除岁进了屋门喝了几口水,就跑到老师那里,说他爸爸领回家来的刘三保原来是个日本鬼子,他在山上唱日本歌来着!
当夜,中村正保就披战犯收容所的人给带走了。胡二闷头喝了两小时的酒,喝得油灯的光发虚了,这才站起来,晃晃悠悠走进除岁的屋子,抱着熟睡的儿子,将他扔在棚厦的板铺上,然后大吼一声说:“从今往后你就和老鼠做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