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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邮件收发即将截止,K.为了赶截止时间,工作十分忙碌——两个勤杂工带着一些需要签名的文件,走进K.的办公室,却被K.的叔叔卡尔——一个来自乡下的小地主挤到一边,抢了先。看到叔叔过来,K.并没有感到太过惊讶,因为在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之前,他就已经想象过叔叔到这里来时的场景被吓过一次了。叔叔必定会来——早在大约一个月前,K.就对此确信无疑了。自那时起,他便开始想象叔叔现身时的样子,想象他略微有些驼背的身姿,巴拿马帽握在左手上,右手隔着老远就开始朝着他挥舞,任由这只手急急躁躁、肆无忌惮地掠过办公桌,把一切挡住他的东西全都撞开豁倒。叔叔的现身永远都是急急躁躁的,因为他脑海中有个不幸的念头如影随形:在自己永远都只有一天的首都逗留时间内,必须把所有该办的事情办完。在此基础上,尚且不能错过其间任何一次对话、工作、消遣的机会。叔叔曾经是K.的监护人,因此,K.责无旁贷,必须竭尽所能,在所有相关事情上不遗余力地帮助叔叔,除此之外,还得让他在自己那儿过夜。“来自老家的幽灵”,K.已经习惯这样称呼叔叔了。
才刚刚打完招呼——K.邀请叔叔在办公室的圈椅上坐下,不过,他可没有这样的闲工夫——叔叔就要求K.单独跟他聊一会儿。“聊聊是必要的,”他颇为费劲地挤出这么一句话,“为了让我安心,聊一聊是必要的。”K.马上就让两个勤杂工出去,并且还对他们下了指示,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道听途说来的,都是些什么消息啊,约瑟夫?”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之后,叔叔坐到K.的办公桌上,大呼小叫道。他随便拿了些东西过来垫在屁股下面——拿了些这样那样的文件垫在下面,根本不看具体内容,只为了让自己能够坐得更舒服些。K.默然不语,他很清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不过,此刻突然从紧张的工作中抽离出来,一股抽离后的舒适倦怠感旋即袭来。他陶醉在这倦怠感中,透过窗户,望向马路那边。从他所坐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小块三角形区域——那是某堵住宅墙上空空如也的一部分,这堵墙夹在两扇商店橱窗之间。“你在看窗子外面,”叔叔双臂朝上一甩,大嚷大叫道,“看在老天爷的分上,约瑟夫,还是回答我吧。那些消息都是真的吗,那样的消息,竟会是真的吗?”“亲爱的叔叔啊,”K.中断了自己的神游,开口答道,“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你到我这儿是想要做些什么。”“约瑟夫,”叔叔忧心忡忡地说,“就我所知,你可一直都是只讲真话的。那么,我是否应该把你刚才讲的那番话,视作开始弄虚作假的坏苗头呢?”“你想听我讲些什么话,我可早就预料到了,”K.顺着叔叔的意思说道,“你大概听说了些关于我正被牵扯到某起诉讼官司中的消息。”“正是如此,”叔叔一边回答,一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确实听说你受到了起诉。”“是从谁那儿听说的?”K.问他。“厄娜给我写了信,告诉了我这件事,”叔叔说,“她跟你之间没什么往来——你并不怎么关心她,对此我感到很遗憾——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知道了。那封信,我是今天才拿到的,当然,读过信后我马上就坐车赶过来了。除了诉讼官司这件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理由,不过话说回来,光是这个理由,就已经足够了。我可以把这封信里面提到你的那部分,直接读给你听听。”说罢,他便把信从随身的皮夹里取出来。“就是这里。她是这样写的:我已经挺长时间没见过约瑟夫了,上个礼拜,我去过一次银行,但约瑟夫实在是太忙了,根本没工夫跟我见面。我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去了,因为我当时要上钢琴课。我很想跟他当面谈谈,没准最近就会有机会了。为了给我庆祝命名日<sup></sup>,他送了我一大盒巧克力,那可真是体贴又殷勤。之前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忘了向你提起,直到现在,你特意问我,我才回想起来。你务必得了解我的苦衷,那盒巧克力才刚被带回膳宿公寓,就不翼而飞了。消失不见的速度如此之快,甚至令我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曾经收到过这盒巧克力。不过,除此之外,我还要跟你讲另外一些关于约瑟夫的事情。如刚才所说,我去了银行,但却并没有和他见上面,那是因为他当时正忙于跟一位先生谈判磋商。安安静静地等待了一段时间后,我向一位勤杂工询问,他们的这次谈话,是否还要持续更长一段时间。勤杂工说,应该会的,因为谈话内容,很可能跟机要秘书先生牵扯到的诉讼官司有关。于是,我便问他,这诉讼官司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搞错了,但他却说,自己并没有搞错,里面正在谈的,确实是一起诉讼官司,而且指控的内容还很严重,不过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更多细节了。就他个人而言,是很愿意帮助机要秘书先生的,因为这位先生是好心人,作风也很正派。可尽管如此,他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处着手,因此,他只好虔心祈盼,希望那些有影响力的大人物,能够来关心关心这件事。也不只是祈盼,这件事肯定会有人来过问的,最后结果总归会是好的。然而,从机要秘书先生最近的心情来推测,诉讼进程完全谈不上理想。勤杂工说的这番话,我当然不会太过在意,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设法安抚了这个思想单纯的人,让他把这整件事视作一个玩笑,不要再讲给其他人听了。玩笑归玩笑,最亲爱的父亲,如果你下次去首都时,能够多少跟进一下,了解了解情况,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事。打听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一旦确有必要,就通过你那些有影响力的大人物朋友出手帮忙吧——这对你而言,可说是轻而易举。不过,如果你觉得没必要——这是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至少也赶紧给你女儿一个机会,让她可以跟你见个面,好好拥抱你一下,她将为此感到欣喜万分。”“真是个好孩子啊。”叔叔念完信,伸手擦了擦眼中溢出的几滴泪水,说道。K.点了点头,最近这段时间里,由于身边各种各样的干扰,他已经完全把厄娜给忘掉了,甚至连她的生日都忘了。关于巧克力的那段故事,显然是厄娜为了在叔叔阿姨面前护着他,故意编造出来的。这可真令人感动,K.打算从现在开始,定期给厄娜送戏票——可是,光是送些戏票,显然也不足以奖励她的所为。不过,话又说回来,专程去拜访厄娜住的膳宿公寓,去跟这个十八岁的高中女生聊天,此刻他也觉得不太合适。“你现在怎么说?”叔叔问道。通过这封信,他忘掉了之前全部的匆忙和激动,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想把信再读一遍。“没错,叔叔,”K.说,“这是真的。”“真的?”叔叔喊道。“什么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这是什么性质的一起诉讼官司?总不至于是刑事诉讼<sup></sup>吧?”“就是刑事诉讼。”K.答道。“脑袋上顶着一桩刑事诉讼,你竟然还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叔叔喊道,声音越来越大。“我的状态越安稳,最后的结果也就越好。”K.疲惫地说,“什么都不必担心。”“我可没办法像你那么安稳,”叔叔嚷道,“约瑟夫啊,亲爱的约瑟夫,好好想想你自己,想想你的亲戚们,想想我们家族的好名声吧。到目前为止,你一直都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你可不能成为家族的耻辱啊。瞧瞧你那态度——”他斜歪着脑袋,看了看K.:“我可不喜欢你那态度,一个无辜的、尚且有力气反抗的被告人,是不会像你这样的。你只管快些告诉我,这宗诉讼究竟跟什么有关,这样我就能帮你了。它当然是跟银行有关,对吗?”“不对,”K.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你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了,亲爱的叔叔,勤杂工或许正躲在门外偷听呢。这使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们最好还是离开这里。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好好回答所有问题——我十分清楚,自己欠整个家族一个解释。”“对的,”叔叔吼道,“说得可太对了,那你就快点儿啊,约瑟夫,抓紧点。”“在此之前,我尚且须向下分派几项任务。”K.说罢,打电话招呼自己在银行里的代理人过来,那人转眼就来了。叔叔显得激动万分,伸手指指点点,向代理人示意,是K.打电话让他过来的,即便这件事根本就是不言自明。K.站在办公桌前,轻声细语,展示手边不同的文件,向眼前这位年轻男士逐一说明,告诉他今天自己离开后,哪些工作还必须完成,男士冷静又专注地听着。叔叔对K.造成了不小的干扰——他先是大睁着眼睛,紧张地咬着嘴唇,站在他们旁边。尽管叔叔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但光是他在场这件事,就已经足够扰人的了。然后,叔叔又开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在窗边停一停,一会儿在墙上挂着的某张画前面站一站,每次停步,都会突然大喊一声,打断K.这边的节奏,比如,他会这样喊:“这件事我真是完全搞不明白!”或者“现在只管告诉我,后续结果将会怎样?”听K.指示的年轻男士表现出完全不在意叔叔一举一动的样子,安静地听K.交代任务,直到K.全部交代完,他自己也做了些笔记,然后就离开了。离开之前,代理人对K.和K.的叔叔分别鞠了一躬,当他朝着K.的叔叔鞠躬时,叔叔马上转过身去,把背朝向他,眼睛望向窗外,伸出双手去拉窗帘。门还没完全关好呢,叔叔就已经喊了起来:“那个傀儡总算走了,我们现在也可以走了。总算等到了!”廊道里四散站着一些银行职员和勤杂工,副行长刚好朝着他们迎面走来。很可惜,K.完全没办法劝阻叔叔,没办法阻止他当场问出一大堆关于诉讼的问题。“那么,约瑟夫,”当附近几个人向K.鞠躬致意,K.则微微点头回应时,叔叔开始了他的问话,“现在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那起诉讼官司,究竟是怎么回事。”K.随便敷衍了几句,讪笑两声。直到走到阶梯那里了,他才跟叔叔解释,说自己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公开谈论此事。“做得对,”叔叔说,“不过,现在还是直说吧。”说罢,叔叔把头低下来,开始倾听,嘴里叼着的雪茄抽得又急又快。“叔叔,首当其冲的一点在于,”K.说道,“这起诉讼官司,并非是由普通法院来受理的。”“这可糟糕了。”叔叔回应道。“为什么?”K.看了叔叔一眼,问道。“我的意思是,这可糟糕了。”叔叔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此刻,他们正站在银行通往外面大街的阶梯上,办公楼的门卫看起来似乎在偷听他们讲话,于是,K.直接把叔叔拽下了楼,汇入大街上拥挤攒动的人潮中去了。被K.紧紧拽着走路的叔叔,不再急于询问关于诉讼官司的事情,他们甚至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叔叔终于开口提问了,而且还突然停下了脚步,走在他后面的人吓了一跳,纷纷避开。“这类事情从来都不是突如其来的,它们往往是自很早之前就开始酝酿,过程中必定有征兆浮现,你为什么不曾写信告诉我呢。你很清楚,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依然是你的监护人,直至今日,我也依然为此感到自豪。事到如今,我当然也还是会帮助你,不过,按现在的情况看,既然已经开始走诉讼流程,想帮忙也是十分困难的了。无论如何,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你马上给自己放一个小假,到乡下来,跟我们住到一起。你明显消瘦了——我现在才注意到。在乡下,你将会重整旗鼓,会好起来的。在我过来找你之前,你肯定承受了不小的压力。除此之外,你搬到乡下来住,从某种程度上讲,也可以摆脱掉和法院相关的那些事。在这城市里,他们拥有所有可能的强权手段,在必要的情况下,自然就会运用这些手段来对付你;相比之下,如果是在农村,他们就不得不先派些机关的人过来,或者仅仅尝试用邮件、电报和电话对你施加影响。如此一来,影响力自然就会减弱,虽然不至于完全免除麻烦,至少也能够让你稍微喘口气。”“他们可能会禁止我乘车离开。”K.说道,叔叔的这番劝说,多少已经改变了他目前的思路。“我不这样想,他们应该不会这样做。”叔叔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就此启程离开,对于那些强权机构而言,所遭受的损失并没有多大。”“我曾经以为——”K.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住叔叔的手臂,避免他站在街上不动。“你会比我更不在意这一切呢。可事到如今,你本人竟把它看得如此严重。”“约瑟夫,”叔叔喊了起来,想要挣脱K.的手,以便继续站在路中间,但K.根本不让他挣脱,“你变了,过去你一直都是个悟性极高的人,怎么现在反而想不明白了?莫非你想输掉审判?你知道输掉审判意味着什么吗?输掉审判,意味着你的人生就此抹消。而且,全部亲戚都会跟着遭殃,或者至少颜面扫地。约瑟夫,还是赶紧振作起来吧。你这漠不关心的态度,简直要令我失去理智。无论什么人,只要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肯定都会相信那句老话:陷入这种诉讼官司,就等于输掉了审判。”“亲爱的叔叔,”K.回应道,“恼羞成怒实在是无用至极,无论是从你那方面,还是我这方面,都是如此。恼羞成怒无法使人赢得审判,还是让我自己的实践经验稍微介入吧。不管怎样,我还是很看重你的经验,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即便现在你所说的那些经验之谈,令我感觉十分讶异也一样。既然你刚才说,整个家族都会因为审判跟着遭殃——你的这个判断,在我而言,是完全不可理喻的,不过这并不重要——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也很愿意完全按照你所说的去做。只是,住到乡下去……哪怕是从你的角度看,我都不认为那样做会有什么好处,因为那意味着逃亡,意味着自己承认自己有罪。除此之外,我在这里虽然会有更多牵扯,不过与此同时,也可以亲自去跟进自己的案子。”“对的,”叔叔说话时用了这样一种语调,仿佛他们现在终于达成共识了似的,“我会提这样的建议,仅仅是因为我已经预见到,你要是继续留在这里,你那漠不关心的态度,将会对诉讼官司的推进造成危害,如果由我来代替你处理这些事,相对反而更好。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本人愿意亲自竭尽全力去推进,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K.说道,“你现在能不能给出一个具体的建议,告诉我,我首先应该做什么?”“我务必得再仔细考虑考虑这件事——这是理所当然的,”叔叔说,“你必须认识到,截至目前,我已经在乡下连续居住了差不多有二十年,在这类事情上的感知力也退化了。那些或许比我更精于应付这类事情的人,由于时间长久,我与他们之间原本存在的各种各样重要联系,也自然而然地生疏了。我在乡下过的,是多少有些遗世独立的生活,这你是知道的。人啊,只有当真正遇到状况时,才会意识到这些。其中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你这起诉讼官司,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不过,说奇怪也奇怪,当我读过厄娜那封信之后,对此多多少少已有所察觉,猜到会是这类事情。今天,我才刚一见到你,我心里几乎就已经确定了……但这说到底也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现在不能再浪费时间。”就在这说话的当儿里,叔叔已经踮起脚尖招了一辆出租车过来,话声未落,他便钻进了汽车里,并且马上冲着方向盘前的司机喊了一个地址,又伸手把K.也拉进车里。“我们现在就坐车去找胡尔德律师,”他说,“他是我的同窗好友。你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不是吗?没听过?这可奇怪了。作为辩护律师,以及专为穷人接官司的律师,他可有着相当的声望。对于我而言,我则更看重他是一个值得充分信赖的人。”“我都没意见,只要是你的决定。”K.这样回应道,尽管如此,他却对叔叔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对这种仓促又急迫的方式感到不太自在。作为一名诉讼官司的正式被告人,现在坐车去拜访一位专门应付穷人官司的律师,也令他感到不快。“我之前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他说,“在这样一起诉讼官司中,竟然还可以聘请一位律师。”“这是理所应当的,”叔叔说,“简直不言自明。为什么不行呢?现在,为了方便我清楚了解这整个诉讼官司的前因后果,你要把截至目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巨细无遗地讲给我听。”K.马上开始讲起来,任何细节都没有隐瞒。正因为叔叔认为,这起诉讼官司对于家族而言是极大的侮辱,K.彻底的坦诚才成其为针对叔叔这种看法的唯一抗议方式。在讲述过程中,K.仅仅提到过一次布尔斯特纳小姐的名字,而且还是匆匆带过。尽管如此,他的这种做法却并不妨碍到他的坦诚,因为布尔斯特纳小姐跟诉讼官司之间,本就没有一点关系。K.一边说话,一边看着车窗外面,观察外面的情形。当出租车行驶到法院办事处所在的郊区附近时,K.专门告诉了叔叔一声,让他注意那里,但叔叔对于这次巧遇并不显得有多惊奇。汽车在一栋深色屋子前停了下来。叔叔立即去摁响了一楼第一扇门旁的电铃。在他们两人等人过来开门时,叔叔露出自己的大板牙,给了K.一个大大的微笑,说道:“八点整,对于案件委托人到访而言,这可是个不一般的时间。不过,胡尔德不会为此怪我的。”这时,大门上用来监视的小窗里,出现了两只大大的黑眼睛,那双眼睛打量了两位来客一番,随后便消失了,可是门并没有打开。叔叔和K.面面相觑,互相确认自己确实看到了刚才那双眼睛。“准是个新来的女仆,有些认生。”叔叔一边说着,一边又敲了敲门。于是,那双眼睛又出现了。现在再仔细一看,那双眼睛的眼神,看起来几乎可以认为是忧伤的,不过,这也可能只是离他们头顶不远处尽管咝咝燃烧,光线却很黯淡的无罩煤气灯火焰所造成的错觉。“请开门,”叔叔叫嚷道,开始用拳头直接捶门,“来的是律师先生的朋友。”“律师先生,他病了。”他们身后有个声音小声说道——这条狭小过道另一端的一扇门内,有位穿着睡袍的先生,用格外轻柔的声调,把这个信息告诉了他们。此时的叔叔已经因为这漫长的等待而勃然大怒,他转过身来,冲着那人喊道:“病了?你是说,他病了?”喊完之后,又以近乎威胁的态度走到那位先生面前,仿佛他就是疾病的化身似的。“有人来开门了。”那位先生说道,同时指了指律师家的房门。说罢,他裹紧自己身上穿的睡袍,关门离开。律师家的门确实开了,一个穿着白色长围裙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厅里,手里拿着一根蜡烛——K.马上辨认出了那双黑色的、稍微有些前凸的眼睛。“下次你得早些开门才好,”叔叔这样说道,并没有向她问声好,她则向两人略微行了个屈膝礼。“跟我来吧,约瑟夫。”叔叔又对K.说。此时,K.正慢慢往女孩身边挪步。“律师先生病了。”因为叔叔完全不肯停下脚步,直接朝着屋子里的某道门奔去,女孩只好又说了一遍。K.还在打量着女孩,但她此刻已经转过身去了:她要把敞开的大门重新锁起来。女孩长了一张瓷娃娃般的圆脸——不只苍白的脸颊和下巴看起来饱满,连太阳穴和额头位置也都是圆润的。“约瑟夫,”叔叔又喊了一声,同时回问女孩道:“是心脏方面的问题吗?”“我想是的。”女孩说。她举着蜡烛,在前面带路,打开了其中一个房间的门。在烛光尚未照到的一个房间角落里,有张蓄了长胡子的脸猛然抬了起来。“莱妮,是谁来了?”律师开口问道。他被烛光闪到了眼睛,辨认不出客人们是谁。“阿尔伯特,你的老朋友。”叔叔说。“啊哈,是阿尔伯特啊。”律师一边说着,一边把脑袋重新躺回到枕头上,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位访客面前装模作样。“病情真的很糟糕吗?”叔叔直接坐到床边,说道。“我可不觉得会有多糟糕。不过就是你的心脏又发病了而已,跟往常一样,很快就能熬过去。”“或许吧,”律师轻声回应道,“但是,这次发作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我呼吸困难,完全睡不了觉,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原来如此。”叔叔说。那顶巴拿马帽,被他那只大手紧紧摁在了自己膝盖上。“这可真是个坏消息。对了,你受到合适的照顾了吗?这地方现在竟也变得这么悲凉,这么阴暗了。从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已经过去很久了。相比之下,我觉得你这里以前看起来要更舒心些。还有你这儿的这位小女士,看起来也不怎么开心——或者是在假装不开心。”两人对话的时候,那个女孩始终还是拿着蜡烛,站在房门口。从她飘忽不定的目光判断,与其说是在看着叔叔,倒不如说是在看着K.——尽管叔叔此刻正在拿她当话题。K.将一把扶手椅推到女孩身边,自己斜靠在椅背上。“无论什么人,如果这人跟我病得一样重的话,”律师说,“那他就必须静养。反正我觉得这里一点都不悲凉。”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而且,莱妮把我照顾得很好,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可是叔叔并没有被这番话说服,他对那个女护士抱有成见,这点显而易见。尽管叔叔并没有说什么话来反驳病人,但还是用严厉的目光狠狠瞪着她,看她走到病榻前,把蜡烛放到床头柜上,向病人俯下身去,整理枕头的同时,还跟他好一番轻声耳语。只见叔叔一跃而起,几乎完全忘记要去顾及病人,径直走到护士的身后,在她后面晃来晃去。即便叔叔现在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把她从病榻前拖开,K.也不会觉得有多么惊讶。K.很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对于他而言,律师患病这件事甚至并不令他感到太过不愉快——叔叔对他的诉讼官司全情投入,他根本就反抗不了叔叔的这份热情。现在,在K.没有主动干预的情况下,叔叔的热情竟然更换了对象,这可是他喜闻乐见的。或许只是为了故意惹恼那个女护士,叔叔又说:“小姐,请你行个好,给我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我要跟我的朋友谈些私事。”女护士此时仍俯身在病人身上,把靠墙那一部分的床单抚平。听到叔叔的请求后,她仅仅把头转了过来,十分平静(这恰恰与先是因为狂怒而变得结结巴巴,然后又把话讲得过分流利的叔叔形成了鲜明对比)地说道:“你也看到,先生病得这么严重,他是没办法和你谈些私事的。”她照搬了叔叔的原话来回复,大概仅仅是为了省事,可是,哪怕在一个与这整件事全无关系的人眼里看来,她这样的行为都会被理解为是在反唇相讥,叔叔也就自然而然地表现得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你这该死的东西——”因为正处在气头上,叔叔说的话听起来尚且是很难让人听懂的,K.大惊失色(尽管他已经预料到会有类似事情发生),赶在局势还没失控之前,立即朝着叔叔奔过去。K.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马上用双手捂住叔叔的嘴,让他就此闭嘴。幸运的是,就在这时,那位病人在女孩身后坐起了身,叔叔立即板起一张脸,仿佛咽下了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似的,然后又用相对温和的口气说道:“我们当然没有丧失理智,如果我所要求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话,我也就不会强求了。请你走开吧,现在就走。”女护士直挺挺地站在病榻旁,身子完全转了过来,正对着K.的叔叔,不过,她还在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律师的手——至少K.认为自己看到的是这样。“在莱妮面前,你什么都可以讲。”床上的病人说,听他说话的语调,无疑是在恳求他们。“这件事情跟我本人没有关系,”叔叔说,“并不是我的秘密。”说罢,他便转过身去,仿佛不想再继续做任何交涉,但却还是会给对方少许考虑时间。“如果不是关于你,那是关于谁的?”律师用奄奄一息的声音问道,并且重新躺了回去。“是关于我侄子的,”叔叔说,“我把他也带过来了。”就这样,他开始向律师介绍:银行襄理约瑟夫·K.。“噢,”病人用明显有精神多了的声音回应道,同时向K.伸出手,“请原谅,我完全没注意到你。你走吧,莱妮。”和K.说完话后,他又对女护士说道。如此,女护士对这个要求也不再抗拒了。律师握了握她的手,仿佛要跟她离别很长一段时间似的。“也就是说,”最后,律师终于开始跟叔叔说话了,而叔叔,此刻也已经消了气,走到律师的旁边,“你并不是过来探病,而是来找我帮忙的。”律师之前一直以为他们是来探病的,仿佛一想到这点就令他感到浑身乏力,现在他似乎又有了力气,用一侧手肘久久支撑住身体(这样做肯定十分费力),另一只手反复捻着长胡须中间的一缕胡子。“自打那个女巫出去之后,”叔叔说,“你看起来已经健康多了。”他突然中断了讲述,轻声说道:“我敢打赌,她正在偷听呢。”说罢,他三步两步蹦到了门边,但是门后面根本就没有人。于是,叔叔只好又折回来,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失望,反而很开心,同时又显得十分愤慨。因为女护士没有偷听这件事在叔叔看来,实际上是更大的恶行。“你误解她了。”律师这样说,但也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没有继续袒护那个女护士。或许,他是想借此表达:她根本不需要别人袒护。接下来,律师又用相比之下更为关切的口吻继续说道:“你这位侄子先生所卷入的这起诉讼官司,我们先不妨以侥幸的视角去揣测——这项格外困难的任务,倘使我个人力所能及,那便是最好的;倘使我力所不能及,那也是有办法委托他人继续办理的。实话实说,我对这件案子尤为感兴趣,感兴趣到很想亲自接下,参与到其中的每一个环节,任何部分都不打算错过。即便我的心脏负荷不了,为这个难得的机会而彻底罢工停摆,至少也是值得的。”K.并不认为自己真听懂了这一整段对话中的哪怕任何一个词,他望向自己的叔叔,希望能够从他那里找到一个解释,但叔叔此刻正坐在床头柜上,手里拿着那根蜡烛。之前放在床头柜上的药品已经滚落了下来,掉到地毯上。无论律师说些什么,叔叔一律点头称是,表示他所说的一切自己都明白,而且还时不时地看看K.,要求K.也表现出同样的赞同态度。或许叔叔之前已经把诉讼官司相关的事情全都讲给律师听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分明都在否定这一可能性。“我不太明白——”因此,K.只好实话实说。“好吧,或许我误解了你的意思?”律师反问道,他看起来跟K.一样吃惊,一样不知所措。“我可能确实有些操之过急。那么,你到底想跟我聊些什么?我还以为,你们过来拜访我,是为了你的诉讼官司,不是吗?”“当然是为了诉讼官司,”叔叔说道,然后又转而去问K.:“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为了诉讼官司,可是,你又是从哪里得知关于我,还有我那诉讼官司的消息的?”K.问。“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律师微笑道,“我可是律师啊,在法院圈子里来去自如。法院里的人们总是在谈论各种各样的诉讼官司,他们所谈及的,我当然会有些印象。如果某起官司正好涉及我一位老朋友的侄子,那它相比其他官司,自然也更加引起我的注意。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到底想干吗?”叔叔又问了一遍,“你表现得也太不稳重了。”“这么说,那个法院圈子,你是来去自如的?”K.问道。“没错。”律师说。“你问的什么问题,简直跟小孩子一样。”叔叔又说。“如果不跟我的同行们交往,我又该跟谁交往呢?”律师补充道。律师的这番话听起来简直无懈可击,K.完全没办法回应。“可是,你也只是在和正义宫<sup></sup>里的法院打交道,跟阁楼里的法院并没有什么瓜葛。”K.很想这样反驳律师。最后,他终于克制不住,当真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你必须考虑到这样一点。”律师接过话茬,继续说下去。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谈话间隙随便解释某件理所应当、不言自明的事情似的。“必须考虑到这样一点。在这种法院圈子的你来我往中,我也给自己的委托人们带来了不少的好处,交际方式多种多样,许多细节不必明说。当然,因为我所患的病,我现在消息上稍微有些不灵通了,可是尽管如此,法院里的那些好友还是会来拜访——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相关消息,什么事情都多少知道一点。知道得没准还比那些健康状况良好、整天在法院里消磨时间的人多呢。比方说吧,此时此刻,我这里就正好有一位亲爱的访客。”说罢,他指了指房间里的一处阴暗角落。“在哪儿?”因为被吓了一跳,K.的问话几近唐突无礼。他将信将疑地环视过去,小蜡烛的光几乎没办法照到对面那道墙。于是,在那边,在那个角落里果然有了些动静。叔叔现在已经把蜡烛举高了,在蜡烛的光亮下可以看到,在一张小桌旁边,坐着一位年龄很大的先生。他坐在那儿,恐怕是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因此才会这么长时间都没被人发现。此刻,他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对于自己被人发现这件事,显然感到有些不快。他的双手像一对短小的翅膀一般不停摆动,仿佛想借此来拒绝一切形式的介绍和问候,仿佛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因为自己在场而打扰到其他人,仿佛是要请求大家,让他尽快重归黑暗之中,并且就此忘掉他的存在。可惜,现在他是再也得不到如此优待了。“你可真让我们吃了一惊啊。”律师打了个圆场,朝那位先生招招手,示意他振作精神,走到他病榻这边来。于是,他只好步履缓慢、迟疑不决、左顾右盼但又举止高雅地照着律师的话做了。“处长先生——哎呀呀,请原谅,我还没有给你们做介绍呢——这位是我的朋友阿尔伯特·K.,这是他的侄子,银行襄理约瑟夫·K.。这位先生正是法院办事处的处长——处长先生十分友善,专程过来探访我。这样一次探访的价值有多高,只有法院圈子里那些老江湖才能真正认识到,因为他们十分清楚,亲爱的处长先生,他的日常工作有多么繁重。瞧瞧,尽管他这么忙,还是来了。在我的虚弱身体尚且允许的前提下,我们很平和地聊起了天。不过,我们并没有特别禁止莱妮再放其他人进来,因为本来就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过来——实际上,我们之前的打算,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儿聊天的。可是,那之后不久,你就过来捶门了,阿尔伯特。于是,处长先生只好带着自己的扶手椅和小桌子,退到角落里。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我们或许可以——我是指,如果大家都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聚到一起,共同讨论这起诉讼官司。处长先生——”律师一边说,一边朝处长鞠躬示意,脸上带着谦卑的微笑,指了指病榻旁的一把椅子。“很遗憾,我只能再逗留几分钟。”处长很友善地回应道。他十分放松地坐到那把椅子上,看了一眼手表:“法院里的一堆公事正在召唤我。不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结识我朋友的朋友的机会。”处长向叔叔轻轻点了点头。能够结识新朋友,叔叔看起来相当满意,可是,由于他自身的性格问题,完全没办法向处长好好表达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对处长的这番话,叔叔只好用尴尬又响亮的一阵大笑带过。那场面可真难看!好在K.可以从容不迫地观察眼前这一切,因为现场根本没有任何人在意他。处长既然已经率先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便打算将这整场谈话的主导权收归己有——这看来正是他的习惯。律师刚开始时的虚弱模样,或许只是为了赶跑新来的拜访者们。而现在,他正把一只手拢在耳边,十分专心地聆听处长讲话。叔叔,作为这场谈话的持烛人(他把那根蜡烛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试图保持平衡,律师时不时会忧心地看他一眼),他很快就摆脱了之前的尴尬,开始对处长讲话的方式,以及讲话时用一只手做出的柔和波浪状动作,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K.斜靠在床柱上,被处长完全忽略了——这甚至有可能是故意的。K.只得老实当起这位老先生的听众。K.甚至压根儿听不明白这场谈话都在聊些什么,因此他很快就开始想到之前那位女护士,以及她从自己叔叔那儿遭受到的糟糕对待。这样想了一会儿之后,K.又开始思考,自己之前是否已经见过这位法院办事处处长了。作为一名处长,在参加集会的时候,恐怕甚至是要安排在第一排的。一位胡子稀疏的老先生,安排在那里简直太合适了。
门厅里突然传来一阵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了。“我这就过去,看看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K.说完后,故意用很慢的速度往外走,仿佛是要给其他人一个把他叫回来的机会。K.才刚走到门厅里,手还紧紧抓在房门上,打算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路来,一只比K.小得多的手,突然放在了他扶门的手上,轻轻把房门关上了。那人正是女护士,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没发生什么事,”她轻声对K.说,“刚才是我往墙上扔了一个碟子,想把你引出来。”K.略有些拘谨地回应道:“我刚刚也在想着你呢。”“那就更好了,”女护士说,“你跟我来。”走了几步之后,他们来到一处磨砂玻璃门前,女护士当着K.的面把门打开了。“你进去。”她这样说道。这个房间绝对是律师的办公室。月光透过两扇大窗户照射到房间里。此刻,每扇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只能各自照亮地板上一个小方块的范围。在月光下,可以看到,办公室摆满了沉重的古董家具。“到那边去坐吧。”女护士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一张有着木头雕花靠背的深色柜椅。K.坐定之后,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来:这是一个挑高的大房间,想必,这位穷人律师的顾客们到这里来之后,都会感到恍然若失。K.设想了一下当顾客们来到这里以后会发生的场景:他们迈着小碎步,一步一步踱向那张大得吓人的办公桌……这想法稍纵即逝,他不再想其他东西,仅仅只是用眼睛盯着女护士瞧。护士紧挨着他坐下,坐得那么近,几乎要把他挤得压在柜椅侧边的扶手上。“我本来想,”她说,“你自己会主动出来见我,不必等我先过来叫你的——不过,你这样做了,反倒令人印象深刻。自从进到这屋子里来之后,你马上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过之后,你却又让我苦等。对了,你就叫我莱妮吧。”她突如其来、直截了当地插进来这么一句话,仿佛这场谈话中没有任何时间可以拿来浪费。“好啊,我很愿意。”K.回应道,“不过,莱妮,你刚才说我令人印象深刻的这件事,倒是很容易解释。第一,我不得不先听那两位老先生彼此唠叨一番,不能毫无理由地离开;第二,我本人并不轻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腼腆;还有你,莱妮,看起来也实在不像是轻而易举就能够到手的那类女人。”“并不是这样的,”莱妮说,她将手臂斜倚在椅背上,双眼注视着K.,“其实你刚才并没有看上我,或许此刻也仍未看上我。”“‘看上’这个词,恐怕还不足以表达呢。”K.故意推诿。“噢!”她微笑着说——凭借K.对“看上”这个词的补充说明,还有这声小小的叹语,她无疑已在对话中占据了优势。因此,K.一时语塞,陷入了沉默。现在,因为已经适应了这房间里的黑暗,他已经可以分辨这里各种不同陈设的独特之处了。他对挂在房门右侧的一幅大型绘画作品颇感兴趣,他屈身向前,想把这幅画看得更真切些。画上描绘的是一个穿着法官长袍的男人:他坐在一把高高在上的王座椅上,椅身鎏金,在画作中显得尤为突出。不寻常之处在于,这位法官并没有以肃穆威严的姿势好好坐在那把椅子上,反而将左臂牢牢贴紧座椅靠背和扶手,使右臂完全悬空,仅仅用右手抓住扶手,仿佛他下一个瞬间就会从椅子上蹦起来,摆出某个激烈的,或许是义愤填膺的姿势,说出一番决定性的话语,甚至干脆直接下定论。案件的被告人想必就在楼梯下面。在这幅画作中,能够看到这段楼梯的最上面几级台阶,台阶上铺着张黄色的地毯。“或许这位就是负责我案子的法官。”K.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张画说道。“我认识他,”莱妮说,她也在端详这幅画,“他经常来这里。画像是依照他年轻时的样子绘制的,但他实际上绝不可能是画中那个样子,连相似都不可能,因为他本人几乎跟侏儒一样矮小。尽管如此,在这幅画里,他还是让人把自己画成了高个子,因为他的虚荣心简直不可理喻,就跟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可是,即便是我本人,其实也很虚荣:你没有喜欢上我,这件事让我感到十分不满。”对于这番话语的最后一句话,K.没有用言语来回答,而是选择直接抱住她,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她则默默将头靠着他肩膀上。对于除了最后一句话外的其他内容,他却开口回应道:“他具体是什么职位?”“他是预审法官。”她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了K.揽住她的那只手,抚弄着他的手指。“又是预审法官,只是预审法官而已,”K.颇为失望地回应道,“高阶官员们都躲藏起来了。可是,他在画里竟然会坐在一张王座椅上。”“画里的内容全是捏造的,”莱妮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脸庞埋入K.的手中,“事实上,他是坐在一把厨房椅子上,椅子上垫的是条裹马用的旧毯子,叠了起来,遮得严严实实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偏要去在乎你那起诉讼官司呢?”她慢悠悠地插上了这么一句。“不,我根本就不在乎。”K.说,“甚至可以反过来说,我对此没准在乎得实在太少了。”“你犯的错并不是这个,”莱妮说,“你这个人,太过冥顽不灵了——我听来的说法是这样的。”“这是谁说的?”K.问道。这时,他感觉到她的整个身体都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便低头看了看她那头浓密齐整的黑发。“如果我把说这话的人也告诉你,我的背叛行为就有点太过分了,”莱妮答道,“你非要问的话,请你不要问他们的名字,而是扪心自问,检讨自己的错误,不要再表现得那么冥顽不灵,跟整个法院系统作对,是根本没有胜算的,认罪是必须的。下次遇到能够认罪的机会时,请你及时供认。只有那样,才有可能摆脱这一切,只有那样才行。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你真认罪了,在没有外来帮助的情况下,想要摆脱也依旧是不可能的。好在外来帮助方面,你本人不必去多操心,我会帮你操作的。”“看起来,你十分了解这套法院系统,以及对付这套系统的各种必要策略。”K.一边说,一边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膝盖上,因为她之前靠他靠得太紧了。“这姿势不错。”她说,同时调整身姿,在他膝盖上坐好,抚平裙子,并将身上穿的女式衬衣拉扯妥帖。做完这些后,她便用双手揽住他的脖颈,身体向后倾斜,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所以说,只要我不供认,你就帮不了我?”K.试探性地问道。与此同时,他心里暗暗吃惊地思忖着:我找到的帮手居然都是女人,先是布尔斯特纳小姐,然后是法院杂役的妻子,最后是这个小护士。她对我,似乎有着某种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欲求。她怎么就坐到我膝盖上了呢,搞得好像这是她唯一该坐的地方似的!“是的,”莱妮缓缓地摇着头,答道,“不供认我就帮不了你。不过,反正你也不希望我来帮助你。我的帮助,对于你而言根本就是一文不值,你太固执了,谁也说服不了你。”“你有喜欢的人吗?”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又开口问道。“没有。”K.说。“噢,你其实是有爱人的。”“是的,我确实有。”K.说,“你瞧瞧我这个人,我刚才还在否定她的存在,却一直随身带着她的照片。”在她的请求下,他给她看了那张艾尔莎的照片。她整个人蜷缩在他膝盖上,仔细研究起这张照片来。这是一张纪实抓拍,照片里的艾尔莎正在跳旋转舞,去葡萄酒餐厅吃饭时,她总是喜欢跳这种舞。照片中,她的裙摆随着舞步飞扬,绕着身体打转,一双手搭在坚挺的臀部上,脖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侧头望向画面一侧,脸上带着笑。至于她究竟在朝着谁笑,仅从这张照片上是没办法看出来的。“她身上的衣服裹得特别紧,”莱妮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照片上她认为衣服裹得紧的位置。“我不喜欢她,她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一点也不优雅。不过,没准她对你既温柔又亲切,这点光是看照片就能够判断得出来。这种人高马大、身板壮实的女孩,除了表现得温柔亲切之外,别的恐怕就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了。她有可能为了你而牺牲自己吗?”“不可能的,”K.说,“她既不温柔亲切,也不会为了我牺牲自己。而且,至今为止,我也从来没有向她要求过这些。实话实说,我从来都没有像你现在这样仔细琢磨过这张照片。”“也就是说,你对她实际上也并不怎么上心。”莱妮说,“因此,她根本就不是你的爱人。”“她是的,”K.说,“我不会收回自己说出的话。”“既然你这样说,那就算她是你的情人好了,”莱妮说,“可是,如果哪天你失去了她,或者在情人的位置换上了另一个人,比如说——换上了我,你也不会太过想念她的,不是吗?”“显然如此,”K.微笑道,“这种情况是可想而知的,不过,相比你而言,她在有件事情上比你有优势得多:对我所面临的这起诉讼毫不知情。即便她多少听说了这起诉讼,也不会费心思去琢磨它。而且,她也不会想方设法说服我去听从她的想法。”“这可不是什么优点,”莱妮说,“如果除此之外,她就没有什么别的优点了,那我是不会对你死心的……她有什么身体上的残缺吗?”“身体上的残缺?”K.反问道。“对的,”莱妮说,“这样的小残缺,我身上就有,你瞧。”说罢,她特地撑开自己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只见两根手指之间张开了一层皮膜,皮膜的边缘几乎和手指上关节较短的一侧持平。因为是在黑暗中,K.并没有立即搞清楚她究竟在向自己展示什么。于是,莱妮便将他的一只手牵过来,引导他抚摸自己两指之间的皮膜。“大自然的造物游戏是多么神奇!”K.这样说,等他仔细端详过整只手之后,又补充道,“多么漂亮的蹼手啊!”莱妮脸上带着某种自豪的神情,静静端详着K.,看他啧啧称奇地将自己的那两根手指分开又合拢,反复几次之后,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还轻轻吻了吻它们。“噢!”她立刻大声喊道,“你吻我了!”她迅速行动起来,小嘴微张,以跪坐的姿势匍匐到K.的膝盖上。K.抬头看着她,几乎被吓了一跳。此刻,因为她跟他之间已经离得足够近,能够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跟胡椒粉一样刺鼻的气味。她抱住他的头,俯下身去,咬他的脖子,吻他的脖子,连他的头发都照咬不误。“你现在换我做爱人了。”她一边咬着吻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喊道,“你看,你终究还是换我做爱人了!”这时,她的膝盖从K.的腿上滑落,伴着小小的一声哭喊,她整个人几乎都跌坐到了地毯上。K.抓住她,想让她维持刚才的姿势,结果自己都被拉到了地毯上。“现在你属于我了。”她说。
“你现在手上有了大门钥匙,想来的时候,就来吧。”以上便是她在跟K.道别之前讲的最后一席话,并且还在K.的后背上漫无目的地吻了一下。当他走出大门时,外面正下着小雨。他想走到马路正中间去,到了那里,没准还能隔着窗子再看一眼莱妮,哪里知道,就在这时,他的叔叔突然从一辆停在房子前面的汽车里冲了出来——K.心不在焉的,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这辆车。叔叔一把抓住K.的手臂,将他往房门上推去,就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钉在房门上似的。“年轻人,”他叫嚷道,“你怎么能这样做啊!现在,你已经对你的案子造成了可怕的负面影响,要知道,这一切原本都进行得很顺利的。而你,你居然跟一个小贱货一起躲起来了,还跟她一起混了好几个小时,一去不返。那贱货,她显然是律师的情人。你连一个好的借口都不找,堂而皇之,大大咧咧地跑到她那儿去,留在了她的身边。与此同时,我们这几个人却聚在一起,为你的事情劳心尽力的你叔叔我,理应为你打官司并且胜诉的律师,还有最重要的那位——法院办事处的处长先生,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对于你那件案子目前所处的阶段有着绝对的仲裁权。我们本打算好好商讨一番,看要怎样才能帮到你。我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处理和律师之间的关系,而律师本人呢,又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处理他跟处长之间的关系。在此情况下,无论如何,你至少都应该留下来支持我才对。可你非但没支持我,还选择不辞而别,一去不返。你不在场这件事,最后终于没办法隐瞒下去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到底是彬彬有礼、处事圆滑得体的绅士——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他们选择对此只字不提。然而,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连他们都没办法对此视若无睹了,可他们终究还是没办法直接开口谈论你的不在场,于是只好选择了沉默。我们一言不发地坐了好几分钟,巴望着你是不是能在最后关头赶回来,但最后也只好接受现实。一切全都徒劳无功。处长先生等待的时间,已经比他原先所计划的长了太多,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站起身,向我们道别。看处长先生那样子,明显为我感到十分遗憾,因为他没能帮到我。这还不算完,处长先生还以常人难以理解的客气和耐心,在大门口多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随后才正式动身离开。当然,他能离开,我本人是感到很高兴的,因为我已经快被当时的气氛压得喘不上气来了。而且,这一切对那位生病的律师所施加的影响还要更加强烈:当我跟处长先生告别时,那位好心眼的律师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这次的所作所为,没准真为他的彻底崩溃做出了贡献,没准加速了这个你原本可以依赖的绅士的死亡。而且,你还让我——还让你的亲叔叔在雨中继续苦等了好几个小时……摸摸这儿,我整个人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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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夫卡生活的年代,奥地利尚有庆祝受洗并获授教名日子的传统,将之视为生日,真正的出生日反而不予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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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的诉讼种类。
维也纳正义宫位于奥地利国会大厦左侧、维也纳自然史博物馆后方,一直是奥地利法务部门的主要办公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