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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见谅。”画家回到K.的身边。K.几乎都没有多看房门那边一眼——这位画家先生究竟想不想帮助自己?准备如何帮助自己?K.打算完全交给画家本人决定。此刻,画家俯下身来,在K.的耳边低语(即便在这样一种情况下,K.几乎也是一动不动)道:“这些女孩也是法院的一部分。”“怎么会呢?”K.终于转过头来,眼望着画家问道。可是,这家伙现在却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解释道:“统统都是法院的一部分。”“我之前还真没有注意到。”K.很简略地回应道。画家最后的解释消解了之前所说“这些女孩也是法院的一部分”这句话所带来的不安感。尽管如此,K.还是朝着房门口看了好一会儿:女孩们正安静地坐在外面楼梯的台阶上。只有一个女孩在门板缝隙处插进来一根稻草,拿着它慢慢地上下挪动。
“看来,你对法院并没有一个全面的认识。”画家说道。此刻,他的双腿张开,用脚尖轻轻拍击着地板。“不过,既然你是无罪的,倒也没必要那样做。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便足以让你从官司里脱身。”“你打算怎么做?”K.问道,“正如你刚才所说,对于法院而言,无罪举证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仅仅是正式呈堂的无罪举证。”画家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自己的食指,似乎是在提醒K.注意这个微妙的区别。“但是在法庭背后,私底下可以做的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换句话说,有些事情可以在法务咨询室、在走廊里,或者——举例来说,在这个画室里完成。”K.并不觉得这位画家此刻所说的话有多么难以置信,因为这跟K.从其他许多人那里听来的内容差不多是一样的。没错,这种做法甚至可以说是很有希望的。如果法官真像律师所说的那样,很容易就能被私人关系左右的话,那么画家与爱慕虚荣的法官们之间的关系就显得尤为重要,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小看。截至目前,K.已经逐渐在身边聚集起了一些能够帮到自己的人,形成了一个小圈子。眼前这位画家一旦加入,K.的小圈子就更是如虎添翼了。要知道,K.的组织才能在银行里就已经十分知名了。现在,在审判这件事情上,更是需要由他一个人来全权负责——这无疑给了他一个相当好的机会,得以将自己的组织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画家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方才那一番解释在K.身上所产生的影响,然后用明显带着不安的口气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说起话来几乎跟个律师一样?那是因为我和法院的先生们交往甚密,他们的种种行为方式也影响到了我。当然,我在这里面得到了不少好处,可是,我在艺术领域的发展冲劲,也差不多随之消失殆尽。”“你一开始是怎么接触到那些法官的?”K.问道。在将画家完全纳入自己的小圈子之前,K.想先赢得他的信任。“很容易的事——我直接继承了这种私人关系。”画家说,“我的父亲就曾经是一位为法院服务的肖像画家。这种职位是一直继承下去的。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新人加入:因为公务员制度针对不同级别官员的严格设定,在肖像画绘制上存在着种类繁多、内容烦琐而且——最关键的是——对外保密的大量规定。除了被选定的家族,外人是不允许得知的。举例来说,那边的抽屉里面,存放着我父亲的手稿。那些手稿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展示过,只有研习过那些手稿的人,才学得会创作法官肖像画的方法。话说回来,即便我失去了那些手稿,我的脑袋里面仍旧存放有足够多的、在绘制肖像画时必须遵守的规定,确保不会有任何人来挑战我的位置。每个法官都希望自己的肖像画看起来能够跟过去的那些大法官一模一样,这个需求只有我能做到。”“真令人羡慕啊。”K.说,并且联想到了自己在银行里的职位。“所以,你的这个位置是不可动摇的?”“没错,不可动摇。”画家一边说,一边骄傲地耸了耸肩膀。“正是因此,我才敢于时不时地去帮助那些官司缠身的可怜人,协助他们赢得审判。”“你具体是怎么做的?”K.又问,仿佛自己并不属于画家刚刚称之为“可怜人”的那个群体,可是画家却并不打算让K.来主导话题,他继续说道:“比如你的情况吧。因为你是完全无罪的,我会做以下这些事情。”画家一再提到K.的无罪,已经令K.感到有些烦躁。他隐约觉得,画家实际上是将“审判结果一定不错”作为先决条件来向他提供帮助的。可是,这岂不是在做循环论证<sup></sup>吗?尽管存在着种种疑惑,K.还是忍耐住,没有去打断画家的讲述,因为他不想放弃画家可能的协助——K.已经决定要借助画家的力量,毕竟这种协助似乎没有来自律师的帮助那么可疑。K.对这种协助的喜爱远远超过其他,因为相比之下它更加无害,更加开诚布公。
画家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床边,用相对柔和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一开始忘了问你,想要得到哪种形式的自由。一共有三种可能性:其一,真正的无罪判决;其二,表面上的无罪判决;其三,无限期拖延判决。真正的无罪判决当然是最好的,只是,我对这种解决方案完全无能为力。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任何人有能力促成真正的无罪判决。真正的无罪判决,可能只有在被告人本身是无罪的情况下才能够实现。因此,既然你是无罪的,那么你完全可以依靠无罪这个事实来获得自由。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你就完全不需要我,或者其他任何形式的帮助。”
画家这一番有条不紊的解说,一开始时令K.感到颇为惊讶。但讲到最后,K.却用和画家一样柔和的声音回应道:“我认为你这番话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怎么会呢?”画家耐心地问道,同时微笑着把身体朝后仰去。画家的微笑令K.觉得,他此刻试图讲述的矛盾,或许并不是因为画家的这番话有问题,而是因为审判过程本身就存在问题。尽管如此,他也没有畏缩,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曾经说过,法院是完全不能接受无罪举证的;就在刚才,你又将此限制在了庭审范围内;而现在,你甚至说无罪的人在法庭上不需要任何协助。这些话已经自相矛盾了。此外,正如你之前所说,你可以通过私人关系来给法官们施加影响,但现在你又否认私人关系能够促成真正的无罪判决——这是第二个矛盾。”“这些矛盾很容易解释清楚,”画家说,“我们提到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法律上明文规定的,以及我通过个人经验发现的。你不能将这两者混为一谈。一方面,尽管我并没有阅读过相关的法律条文,但法典上肯定有明文规定:无罪者可以获得无罪释放;另一方面,法典上肯定不会写明:法官的行为会受到私人关系影响。但是,我通过个人经验发现的事情,却和这些白纸黑字的内容完全相反。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无罪判决,但却亲历过许多判决受到影响的例子。我遇到过的所有案子当中,连一个真正无罪的人都没有——这种情况当然也是有理论上的可能的。但是仔细考虑一下,这种假设在现实中难道不是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吗?在我所知道的、如此之多的官司当中,连一个无罪的人都没有?要知道,自从我小时候起,就一直在听父亲讲他所了解过的那些案子——去他画室画肖像画的法官们讲了许多与法院相关的事情——在我们这种人的圈子里,从来不谈论别的事情。后来,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去法庭上旁听——我旁听过无数次正处于审判关键阶段的庭审,只要是允许人去听的,我都会去,而且会把这些案子跟到底,了解它们的最终结果。很遗憾,我不得不开诚布公地说出这个结论:无数次审判当中,我没有见到过哪怕一次真正的无罪判决。”“也就是说,一次无罪判决都没有。”K.喃喃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跟自己心中的希望对话,“但这也证实了我对法院这一组织机构早已成形的看法——没有任何存在意义。从你所提出的这个角度来看,它依旧没有任何存在意义:区区一个刽子手便可以取代整个法院系统。”“不能一概而论。”画家对于K.的表示有些不满,“我刚才所讲的,也只是基于自己的个人经验。”“个人经验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K.说,“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那你以前是否听说过无罪判决的案例呢——即便没有亲历过?”“我听说无罪判决确实曾经出现过。”画家答道,“但是,很难确证这种传言是否属实。法院的终审判决书并不对外公开,甚至连法官们也没办法查阅。因此,既往的法庭案例只能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来传播。在各种传闻中,真正的无罪判决不只存在,甚至还是大量出现的——你大可以相信这些传闻属实,但却无法证明它们属实。尽管如此,这些传闻也不可能完全弃之不理,因为其中肯定包含着部分货真价实的内容。另外,这些传闻多少都具有传奇性,我自己也画过一些描述这些传闻的画作。”“区区传闻还不至于改变我的看法,”K.说,“你总不能在法庭上以道听途说来的内容提出上诉,对吧?”画家笑了起来,说道:“没错,你不能那样做。”“所以,聊这些传闻其实也没什么用。”K.说。实际上,他是想要暂时接受画家口中的全部说法的,即使他认为这些话不太可能都是真话,而且跟自己之前听闻的其他消息相矛盾也无所谓。他现在没有时间去检验画家所说的一切是否属实,甚至连反驳的时间都没有。在他看来,只要能够说服画家以随便什么方式来帮助自己,哪怕他的方法对于审判结果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也已经是取得了极大的成果。因此他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姑且不谈真正的无罪判决了。不过,你刚才还提到了另外两种可能性。”“表面上的无罪判决,还有无限期拖延判决,就只有这两种可能性了。”画家说,“可是,在我们正式讨论它们之前,你不打算先把外面穿的衣服脱掉一件吗?你肯定很热吧。”“好吧。”K.说。在此之前,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画家的解释上,并没有感觉到热。一经提醒,他才发觉自己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热到简直没办法忍受。”画家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他很理解K.的不适。“就不能直接把窗户打开吗?”K.问道。“不行的,”画家答道,“这扇玻璃窗是封死的,没办法打开。”直到这时K.才意识到,他在潜意识中一直希望那个画家——或者他自己——能够突然冲到那扇窗前,猛一下把窗户打开。他已经准备好要呼吸窗外的空气了,哪怕大口吸进外面的浓烟也在所不惜。这个完全密闭的房间,令他感到头晕目眩。他虚弱无力地把手搭在旁边的羽绒枕头上,小声说道:“这样设计既不舒适,也不卫生。”“噢,不是这样的。”画家为自己的这扇窗户辩护道,“窗户是特地这样设计的。虽然它只有一层玻璃,却比那些双层玻璃窗更加保暖。如果我打算让房间通风——虽然这不是很有必要,因为空气本来就可以透过门缝进来——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打开一扇门,甚至两扇房门都打开。”这个解释让K.稍微安心了些,他开始环视四周,想找到第二扇门。画家注意到了他的行为,说道:“那扇门在你身后,我不得不安排在床的那一边。”这时K.才发现床后面的墙上有一道小门。“对于一间画室而言,这里实在太小了。”画家连忙说道,似乎是想尽快堵住K.的嘴,以免他批评自己。“我不得不尽量合理安排空间。门的前面摆张床,这种摆法当然很糟糕。我现在正在画的那个法官总是从床后面的那扇门进来,所以,我就把那扇门的钥匙给了他。如此一来,即使我暂时不在家,他也可以先到画室里等我。可是,他却总是习惯选我正在睡觉的上午时间过来——挨着床的门突然被人打开,永远都能把我从熟睡中吵醒。如果你听过那家伙一大早从我床上爬过去时口中连连的叫骂声,肯定会失去原本对法官这个职业存有的一切敬畏。没错,我确实可以从他那里取回钥匙,但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这里所有的门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活页上取下来。”画家在说这一整段话时,K.心里一直在想着,是不是应该脱掉外面穿的那件上衣。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再不脱衣服的话,根本就没办法在这里继续逗留。于是,他把上衣脱掉,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一旦这次谈话结束,他就可以马上穿上它。当他脱下上衣时,外面的一个女孩突然喊道:“他已经脱掉上衣了。”随后,K.听到女孩们纷纷往门缝处挤过来的声音,大家争先恐后,都想看一场好戏。“那些女孩以为我马上就要给你画像了。”画家说,“因为要画像,所以才脱掉衣服。”“原来如此。”K.兴致寥寥地回应道。因为他现在虽然只穿着衬衫坐在那里,相比刚才却并没有舒服多少。就这样,他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郁闷的口气说:“你刚才说的另外两种可能性是什么来着?”转眼之间,他又把刚才画家说的那几个概念给忘掉了。“表面上的无罪判决,以及无限期拖延判决。”画家说,“要选择哪种,全由你自己决定。因为这两种方式都可以借由我的帮助实现。当然,实现的过程肯定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两种方式的区别在于:表面上的无罪判决需要在较短时间内集中所有力量,一鼓作气地完成;相比之下,无限期拖延判决所需付出的努力要小得多,但却需要持之以恒的耐力。我们先来讲讲表面上的无罪判决。如果你打算选择这种方式,我会马上取出一张纸,写一份证明书,声明你的无罪。这种证明书的撰写格式,是由我父亲亲自传给我的,内容上无懈可击。然后,我会带着这份证明书,向自己认识的所有法官游说一遍——大概会从今天晚上过来找我的那位法官开始,因为我目前正在给他画像。等他如约到访时,我会呈上这份证明书。将证明书在他面前展开,再向他口头解释一遍,声明你是无罪的,并且为你的无罪担保。我的担保是真正具有约束力的,并非徒有其表的假玩意。”画家此刻的眼神似乎正在责备K.。因为,如果K.选了这种方式,就相当于将担保的重担强加给了他。“如果你能那样做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K.说,“不过,会不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法官虽然相信你,但却依旧不会给我做出真正的无罪判决?”“关于这点,我之前已经谈过了。”画家答道,“此外,是不是每个法官都愿意相信我,倒也并不一定。比如说,有些法官会要求我亲自带你过去见见他。一旦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你就不得不跟我一起去一趟。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事情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况且,我还会提前面授你如何跟即将见面的法官打交道,做到万无一失。相比之下更糟糕的情况,是法官从一开始就拒绝了我的请求——这种情况当然也是存在的。尽管我一定不会放弃多次尝试,看对方会不会回心转意,不过——如果他们态度很坚决,那我们就必须放弃掉这部分法官。部分放弃也是可行的,因为个别法官的反对还不至于改变判决结果。等到我在这份证明书上募集到足够数量的法官签名之后,就会把它拿去呈交给正在负责你目前诉讼流程的那位法官。或许我也能想办法让他在证明书上签名,一旦得到主审法官的签名,进度就还能再加快一些。总体而言,到了这个阶段,之后就没有太多阻碍了。被告人对于审判结果的信心,也会就此达到最高点,甚至比无罪释放后还要自信。实话实说,这种充满信心的状态很奇怪,但却是真实存在的。毕竟事情到了这一阶段,也就不再需要多费什么力了。主审法官的手里有这样一份得到多位法官担保的证明书,当然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给出释放决定。尽管在正式执行中还要办好各种手续,再多耗费一些时间,不过,为了给我——还有其他法院系统中的熟人们帮这个忙,主审法官肯定会下达释放决定,这是毫无疑问的。总之宣判之后,你就能走出法庭,重获自由了。”“那么,到那时候我就自由了。”K.有些犹疑不决地说道。“是的,”画家说,“但那只是表面上的自由,或者——说得更准确点,是暂时的自由。毕竟我的熟人们都是些最低阶法官,并没有给出终审判决的权力。这种权力只有最高阶的官员才拥有,对于你,对于我,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而言,那个能够给出最终裁决的法院都是完全无法企及的存在。那里的情况是什么样的,我们一无所知,而且我们也不想知道。总之,能够让被告人彻底脱罪的终审判决权,我们的法官手上是没有的,但他们有权力让被告人自由。也就是说,当他们以这种方式执行无罪判决时,你作为被告人的身份暂时就不存在了,但是罪名仍旧挂在你名下。一旦更高层下达了相关命令,被告人的身份就会立即恢复。由于我和法院之间的关系如此之好,我还可以告诉你,在法院办事处的规定中,真正的无罪判决和表面上的无罪判决之间,存在着一个纯粹形式上的区别。对于真正的无罪判决而言,与审判相关的文件将被彻底销毁,完全从司法程序当中被清除掉——不只起诉书,就连审判记录,甚至无罪判决书本身都会被完全毁掉,一切相关信息就此不复存在。表面上的无罪判决则完全不同:相关文件完整保留,包括无罪证明书、释放决定书,以及针对释放决定的理由陈述书。而且,这些文件仍旧在走司法程序——谨遵法院办事处对于文件持续流转的要求,先是被转交给上级法院,然后又打回到低阶法院,如此循环往复,转交频率时高时低,文件滞留时间或长或短。相关文件的流转路径是无法预测的。从外人眼中看来,有时候会觉得似乎所有与审判相关的事情早就被彻底遗忘了,文件已经在不断流转中遗失,释放决定已经形同终审判决。可是实际上,任何一个知情者都不会相信这样的看法:文件不会遗失,法院也不会忘事。直到某一天——当然,没有人会期待这一天的到来——某个法官突然小心仔细地对待起手头的这份文件,发现针对这起案件发起的指控仍然有效,于是便会下令立即逮捕被告人。在上述说法中,我假设表面上的无罪判决和再次被捕之间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种假设当然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但是,我还知道这样一种情况,同样有可能发生的是——被告人才刚从法院被释放回家,结果发现家里已经有人过来重新逮捕他了。当然,这就意味着自由人的生活已经宣告结束了。”“所以,审判又要从头开始了吗?”K.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当然,”画家说,“审判再次开始,但与过去一样,被告人有可能再次获得表面上的无罪判决。因此,必须再次全力以赴去争取自由,不应该自暴自弃,一蹶不振。”画家之所以说出这最后一句话,大概是因为K.的脸上稍微露出了泄气的表情。“可是,第二次去争取释放决定,会不会比第一次更难呢?”K.抢白道,仿佛想要抢在画家揭示某个秘密之前,率先提问。“这还真的不太好讲。”画家答道,“你是不是觉得,第二次被捕会影响法官对被告的看法,并且做出不利于被告的决策?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在下达释放决定的同时,法官已经预见到了再次被捕。所以,再次被捕这件事,对于争取第二轮自由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但是,此时法官们的态度,以及他们对待同一个案件的法律评估尺度,可能已经因为其他无数种原因发生了改变。因此,针对第二次释放的努力也必须顺应各种具体的变化,需要付出的心力并不会比争取第一次释放时少。”“可是,第二次释放也不是最终结果。”K.态度轻蔑地别过头去,说道。“当然不是,”画家说,“第二次释放后是第三次被捕,第三次释放后是第四次被捕,以此类推。这些本身就已经包含在‘表面上的无罪判决’这一概念中了。”K.陷入了沉默。“看起来,你显然不太中意表面上的无罪判决。”画家说,“没准无限期拖延判决更适合你。需要我向你解释一下无限期拖延判决的具体内容吗?”K.点了点头。于是,画家又向后靠在自己的椅子上,睡衣敞开,他将一只手伸到睡衣里面,轻轻抚弄自己的胸部和两侧腋下。“无限期拖延判决,即是——”画家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下,眼睛朝着前方凝视了一小会儿,似乎在斟酌一个完全贴合其概念的解释,“无限期拖延判决需要做的,是将审判长期保持在最低一级的诉讼流程当中。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需要被告人和他的帮手——尤其是他的帮手——长期与法院之间保持个人接触。我必须重申一遍,这虽然不需要像争取表面上的无罪判决时那样全力以赴,但却需要对案子本身投入更多的关注。你需要时刻关注审判的动向,定期去见主审法官,出现特殊情况时,还得专门再去找他斡旋。而且,你必须想尽办法保持和法官之间的友好关系。如果你和自己的主审法官之间没有私人接触,那就必须想办法让认识的法官给他施加影响,与此同时,也不能放弃争取和主审法官当面会谈的机会。如果这些事情都做成了,那你就可以确保审判始终停留在最初阶段上。尽管审判并没有终止,但被告人几乎可以确信自己是自由的。与表面上的无罪判决相比,无限期拖延判决的优点在于,被告人的未来相对而言更加明朗,可以摆脱突然被逮捕的恐惧。也不需要担心可能会在个人处境最不利的时候,为了达成表面上的无罪判决而劳力劳心。但是,对于被告人而言,无限期拖延判决也有一些不容忽视的弊端。我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考虑到被告人在无限期拖延判决中永远都得不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毕竟表面上的无罪判决同样也得不到真正的自由。无限期拖延判决还有另外一个弊端:如果没有办法找到至少表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没办法将审判限制在最初阶段。因此,在诉讼流程中必须多少发生一些事情,出现新的情况。法院方面必须不时做出各种对应的指示,必须审讯被告,必须展开调查等等。务必得让审判在刻意限定的小圈子内持续运作。这当然会给被告人带来一些不便,但你也没必要把事情想得太糟,因为这一切都只是形式上的:就算有审讯,过程也是非常简短的;如果你哪天没有时间,又或者没有兴趣过去,还可以向法院请假;你甚至可以跟某些法官讨论决定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审判安排,不至于耽误自己的事情。总之,无限期拖延判决的重点就是:作为一名被告人,需要时不时地去自己的主审法官那里报到,仅此而已。”在画家讲最后几个词语的时候,K.已经把上衣搭在手臂上,从床上站起来了。“他已经站起来了。”门外的女孩立即叫嚷道。“你已经要走了吗?”画家问道,同时也站起了身。“肯定是这里的空气状况,让你没办法久留。这可真令我感到尴尬。实际上,我还有些事情要对你讲来着。刚才提到的那些,我已经不得不用尽量简短的方式表达了。希望我解释得足够清楚。”“噢,挺清楚的。”K.回应道,因为强迫自己努力去听画家讲话,他此刻感到头痛难忍。尽管得到了K.的肯定回答,但画家还是把刚才说过的一切又重新总结了一遍,仿佛是想让K.带着一丝宽慰踏上归途:“这两种方法的共同点在于,都可以避免法院对被告做出判决。”“但同时也阻止了真正的无罪判决。”K.低声说道,似乎在为自己识破了这个秘密感到羞愧。“你已经掌握了问题的核心。”画家匆匆说道。K.伸手去拿外套,但还没有决定是否应该马上把上衣穿上。如果可能,他真想把所有东西都赶紧收拾好,直接冲到外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尽管那些女孩早已互相叫嚷着,说他已经在穿衣服了,这样的提前预告却也没办法促使他真正穿上衣服。画家急于明白K.的态度,因此他又说:“你可能还没决定要采取我的哪条建议。我很赞同这种做法——甚至还要向你再提一条建议,不要立即做出决定。利与弊的衡量是很微妙的事情。一切都必须进行准确评估。尽管如此,也绝不能耽误太多的时间。”“我很快就会再来的。”K.说。他瞬间下定了决心,穿好上衣,将外套往身上一披,便大步朝着门口走去。门后的女孩们立刻开始尖叫起来。这时,K.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能够隔着这道门,看见门后正在尖叫的女孩们。“你必须说话算数。”画家说。他并没有跟着K.一起到门口。“要不然的话,我只好亲自去银行拜访了。”“你来把门打开吧。”K.一边说着,一边拉扯着门把手。他注意到门把手那边有一股阻碍他开门的力量,应该是外面的人在抵着门。“你想被那些女孩一路骚扰着出去吗?”画家问,“最好还是使用这个出口。”他指了指床后面的那扇门。K.同意了画家的建议,跳回到床上。但是,画家却并没有帮他打开那扇小门,而是突然爬到床底下,并且从床底询问K.:“再稍微等一下。难道你不想看一看这幅画吗?我可以卖给你的。”K.不想表现得不礼貌,毕竟这位画家确实很关照他,而且承诺会继续帮助他。此外,由于K.的疏忽,他们这次完全没有谈到画家出手帮忙的酬劳问题。所以,K.现在也不好拒绝画家主动向自己展示画作的请求,尽管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这间画室。画家从床底下拖出一大堆没有镶框的画作,画上面满布灰尘。画家用力一吹,想把最上面那幅画上的灰尘吹掉,结果扬起的灰尘在K.的眼前四散飞舞,弄得他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一幅荒原风景画。”画家一边说,一边把画递给K.。上面画的是两棵弱不禁风的树,生长在暗色的草地上,彼此之间相隔很远。背景是一轮五彩斑斓的落日。“漂亮。”K.说,“我买了。”不经意之间,K.说出了这样一番极为简略的话,不过,令K.感到欣慰的是,画家并没有为此而责怪他,反而又从地板上拿起第二幅画,说道:“这跟那幅画是一对的。”画家说。第二幅画或许是故意作为第一幅画的配对之作来创作的,但它其实跟第一幅画没有任何区别:这里有树,此处是草,那边是落日。不过K.并不在乎。“风景很美。”K.说,“我两张都买,之后可以挂在我的办公室里。”“看来,你很喜欢这种主题。”画家说,然后又拿出第三幅画,“值得庆幸的是,我这里还有一张类似的画。”实际上,这幅画根本不能称之为“类似”,而是跟之前两张完全一样的荒原风景旧作。看起来,画家正在利用这个机会向K.兜售旧画。“我也会拿这幅。”K.说,“这三幅画一共多少钱?”“我们下次见面时再来聊这个。”画家说,“你现在时间比较紧,我们总归是要保持联系的,不必着急。你喜欢这些画作这件事本身,已经让我很开心了,以后我会把床底下存着的这些画全部给你。全部都是荒原风景画,至今为止,我已经画过许多荒原风景画了。有些人不喜欢这类绘画题材,因为风格上太过阴郁了,而你恰恰是喜爱阴郁的那类人……”可是,K.对这位穷如乞丐画家的职业经验分享并无兴趣。“把所有画都打包起来,”他直接打断了画家,“明天我会派个勤杂工过来取画。”“没必要专程派人过来。”画家说。“我希望能帮你找个搬运工过来,可以马上跟你一起走。”至此,画家才终于弯下身去,越过那张床,打开了小门。“直接从床上踏过去就好,”画家说,“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这样做。”不过,即使画家没有专门提出这个要求,K.也会这么做的——此刻,他的一只脚甚至已经踩在了羽绒被褥的上面。可是,当他看到敞开小门外的情形时,又将踏出去的那只脚收了回来。“那是什么?”K.问画家道。“你怎么会如此惊讶?”画家问道,脸上也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外面就是法院办事处啊。你难道不知道这里就是法院办事处吗?几乎每栋房子的阁楼上都有法院办事处,那么,这栋房子的阁楼上又怎么可能没有呢?事实上,就连我的画室也是属于法院办事处的,但法院已经把它交给我来全权负责了。”其实,K.并没有因为在这里发现了法院办事处而感到震惊,他是对自己在法院事务上的无知感到震惊。作为被告人,行事的基本准则就是时刻保持警惕,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应感到惊讶,当法官站在自己左边时,千万不要毫无头绪地向右看——但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了这条准则。此刻,在K.面前出现的是一条朝着远处延伸的长走道,对流的空气从法院办事处走道里涌进来。相比之下,画室里的空气反而还要更清新一些。走道两侧摆着长凳,就跟负责K.那桩官司的法院办事处等候室一模一样。照此看来,法院办事处的设立似乎有着严格的规定。目前,这里的人流量并不多。有个男人在长凳上半躺着,脸枕在胳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还有个人藏身在走道尽头的黯淡灯光下。K.总算从床上跨了过去,进了那扇小门。画家跟在他身后,带着那些画作。走不多远,他们便遇到了一名法院杂役——如今,K.已经能通过镀金纽扣分辨出谁是法院杂役了,因为这些人身上穿的常服外套上肯定都缝着镀金纽扣——画家吩咐杂役来做搬运的工作,带上那些画,跟K.一起回去。K.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紧紧捂在嘴上,那样子与其说在走路,不如说是蹒跚而行。当女孩们飞奔到K.和法院杂役身边时,他们已经快走到办事处的出口位置了——K.终究未能幸免,还是被女孩们给撵上了。她们显然已经看到画室的第二扇门被画家打开,便匆匆绕了另一条路,从那一边追了过来。“我不能再远送了。”眼见那些女孩逼近,画家笑道,“再会。不要想太久!”K.甚至都没有回头多看他一眼。走到马路上后,K.拦下迎面驶来的第一辆车。他急于摆脱身边的法院杂役,因为法院杂役衣服上的镀金纽扣总是明晃晃地刺入他的眼帘:尽管除了他之外,可能任何人都不会在意这件事。放好画之后,法院杂役还想直接坐到副驾驶座上,但K.却把他直接赶下了车。当K.回到银行大门前,午休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本打算将这些画丢弃在车里,直接离开,但又担心自己未来或许不得不在某些场合向画家证明这些画还在,所以只好把画带进了办公室,锁在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确保不会被副行长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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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er,奥匈帝国时期最小的货币单位。在奥地利,一百赫勒等于一奥匈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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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为Eingabe,即Petition。一般由律师撰写后呈交法庭,提请撤销相关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