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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好这时候,副行长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他微笑着看了一眼已经穿上厚外套、正在跟来客们协商的K.,开口问道:“你现在就要走吗,襄理先生。”“是的,”K.回答道,身体挺得笔直,“我有一项业务上的往来需要外出处理。”但是,副行长已经不再看着K.,转而面向那几位先生。“这些先生怎么办呢?”他问K.,“我想,他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K.说。尽管他这样说,但那三位先生已经忍不住了。他们把K.团团围住,向他解释说,如果他们的事情不重要、不紧迫的话,是不会在这里白白等待好几个小时的。除了马上当面一对一详谈之外,再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副行长站在那儿听他们讲了一会儿,观察着K.的动向:K.手里拿着帽子,若无其事地打理着上面沾上的灰尘。于是,副行长便对那些人说道:“我的先生们,这件事有个非常简单的解决办法。如果你们愿意直接同我交涉,我倒很乐意接替襄理先生来处理你们的业务。当然,现在立即开始洽谈,这是必须的。和你们一样,我们也是商务人士,所以很清楚应该如何正确评估商务人士的宝贵时间——我们知道时间有多么宝贵。来吧,请往这边走,进到我的办公室来吧。”说罢,他打开了通往自己办公室前厅的门。
副行长真是有办法,略施巧计,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K.目前必须得放弃掉的一切!可是,当绝对有必要放弃眼前利益时,K.是否还需要患得患失呢?不得不承认,当他怀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情,奔赴一位不知名画家处,为自己的审判寻求建言的同时,他在这里的声誉遭受了无法挽回的损失。现在就脱掉厚外套,去把那两个目前还不得不在隔壁房间前厅里苦等的先生争取回来——至少也要做到这点,这样大概会比直接离去要好得多。K.本来完全有可能会这样做的——如果他没有看到副行长正在自己办公室的书架上四处翻找东西,就好像这里放着的全是他的东西一样,K.或许已经开始行动了。当K.情绪颇为激动地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前时,副行长看到了他,喊道:“啊哈,原来你还没有走。”他朝着K.转过脸来,脸上遍布着深深的皱纹。这些皱纹所证明的仿佛不是年龄,而是权力。说完这句话后,他马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翻找。“我正在找一份合同副本。”他说,“按照那位企业方面代理人的说法,那份副本应该在你这儿。”K.朝前走了一步,可是副行长却说:“谢谢,我已经找到了。”说罢,他带着一大堆文件,回自己办公室去了。那些文件里不仅仅有那份合同副本,显然还有许多其他文件。
“现在我暂且不同他多计较,”K.自言自语道,“不过,一旦我个人所面临的难题得以解决,他将会是第一个感受到我的厉害的家伙,我会想办法让他吃尽苦头。”这样想过之后,K.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有个勤杂工正为K.把住通往过道的门,保持办公室房门敞开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K.让他在合适的时候给行长捎个信,就说他出门洽谈业务去了。离开银行的时候,一想到接下来有一整段时间,可以充分用来打理和审判相关的事情,K.的心情几乎可以说是很愉悦的。
他立即坐车去拜访画家,画家住在郊区,这处郊区和之前法院办事处所在的那处郊区方向完全相反——这里是一个更为贫穷的地区,楼房更加灰暗,街道上满是污泥,泥巴和融化了的积雪混在一起,流溅得到处都是。画家住的那座房子,对开的大门只有一半是开着的,另一半大门下方的墙砖上开了一道豁口。K.走近大门时,刚好有一股令人作呕、冒着热气的黄色液体从豁口处涌出。有只老鼠被这股液体吓到了,直接蹿进了旁边的下水道里。台阶底下有个小男孩正趴在地上哇哇大哭,但由于大门另一侧的铁器作坊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孩子的哭声被压了下去,几乎不可能被人听到。铁器作坊的大门敞开着,三个学徒围成半圆形,站在某个工件旁边,轮番用锤子夯打。作坊的墙上挂着一大片打好的马口铁铁皮,铁皮反射出一道淡淡的辉光,刚好从两个学徒之间的缝隙处照过去,照亮了他们的面庞,还有身上穿的打铁围裙。K.对周遭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只是匆匆一瞥,因为他打算尽快办完在这里的正事,只跟画家说上寥寥数语,搞清楚状况之后就直接返回银行。哪怕在这里只取得了最低限度的成果,对于他今天在银行的工作,仍能产生正面影响。一路走到四楼之后,K.因为气喘吁吁,不得不放慢速度。这栋公寓的台阶和楼层都太高了,按照工厂主给出的地址,画家偏偏又住在顶层的一间阁楼里。公寓里甚至连空气都很压抑,没有专门的楼梯间,狭窄的楼梯两侧直接被墙体包围起来,相隔很长一段才能看见一扇开在很高位置的小气窗。正当K.停下来稍稍休息的时候,有几个小女孩从其中一家住户里跑出来,笑着闹着跑上了楼梯。于是,K.便慢慢地跟在她们身后,继续往上走。走着走着,他赶上了其中一个女孩——这女孩在路上绊了一跤,远远落在其他人后面了。他们肩并着肩在楼梯上走着,K.开口问小女孩:“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名叫提托雷利的画家?”女孩看上去还没满十三岁,些微有些驼背。听到K.的问话,她故意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侧过脸来,抬头打量了他一番。即使年龄还这么小,身体又有缺陷,她的心眼看来也好不到哪儿去。此刻,她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正用狡诈精明、看上去别有所求的眼神盯着K.看。K.假装自己并没有留意到她反常的行为,又问了一遍:“你认识画家提托雷利?”她点了点头,然后反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K.觉得这应该是一个能够赶紧再多了解一点提托雷利其人的好机会:“我想让他为我画像。”他说。“为你画像?”她反问了一句,嘴巴大张,显得很惊讶。然后,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K.一下,好像是在暗示,他所说的东西不是非常令人讶异,就是蠢笨可笑的。做完这一切,她便用双手提起自己短裙的裙摆,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撵上了其他几个女孩子。此刻,她们离K.似乎有着很远的一段距离,连呼喊声都听不太真切,声音仿佛消失在高处了。哪里知道,在下一个楼梯拐弯处,K.竟然再次遇到了那群女孩。驼背女孩显然已经将K.此行的目的告诉了她们——她们就是专门在这里等着他的。只见女孩们贴着墙站成了两排,抚平裙子,方便K.舒舒服服地从她们中间穿行而过。女孩们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以及这种让K.通行的方式,皆是幼稚与堕落两相混合的体现。站在两排女孩最前面的是那个驼背女孩,K.走过去后,就由她为他带路。至于其余女孩,也跟在K.的身后往上走,一边走一边发出笑声。K.确实应该感谢驼背女孩,在她的帮助下,K.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确的路:他本来打算继续沿着楼梯往上走的,但那驼背女孩却告诉他,如果要去见提托雷利的话,必须选一条岔道,换另一道楼梯上去才行。通往提托雷利住处的楼梯特别窄,相当长,笔直一条,没有拐弯的地方,因此一眼便能望到楼梯尽头,看到提托雷利家的房门正上方。这道门是由未经粉刷的房屋横梁拼凑而成的,与楼梯其余部分的昏暗相反,它被一扇斜置在上方的小天窗照得颇为明亮。提托雷利的名字用红色油漆写在门上,是用画笔涂写的,一笔一画都写得很宽。K.和他那帮小女孩随从还没走到这段长楼梯的一半呢,那道门就已经打开了一条缝——很显然,里面的人被一大群人上楼的脚步声吵扰到了。只见一个好像只穿了一件睡衣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噢!”这男人看到一大群人走上来,大喊一声之后,便从门后消失了。驼背女孩见状,高兴地拍了拍手,其他女孩们纷纷从后面伸手推K.,催促他快点上去。
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走完这段长楼梯,画家已经把房门完全打开了,并且还深深鞠躬,邀请K.进去。与此相反,他回绝了女孩们希望进入的请求,不管她们如何恳求,如何在得不到他的正式许可之后,千方百计地想要混进去,他就是不同意。在这所有人当中,只有驼背女孩一个人进了门:她从画家的胳膊下面溜了进去。哪里知道,画家并没有放过这条漏网之鱼,他立即撵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裙子,一拉一扯,将她整个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和其他女孩一起推到了房门外边。画家去撵驼背女孩的当儿里,虽然门口并没有人把守,其他女孩却也不敢跨过门槛半步。K.不知道应该如何评判这整件事情,因为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是在十分友好的氛围中发生的:站在门口的女孩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画家喊着各不相同的、似乎是在开玩笑的词句,K.不太听得懂这些语句的具体意思,画家倒是听得哈哈大笑,几乎把手里拽着的驼背女孩给甩出去。女孩们都到外面去了之后,画家关上房门,再一次朝K.鞠了一躬,握着他的手,自我介绍道:“提托雷利,绘画家。”门外的女孩们仍旧在窃窃私语,K.指了指房门,说道:“看起来,你在这整座公寓里都挺受欢迎的。”“哎呀呀,那帮小恶魔!”画家一边感叹,一边试图把身上穿着的睡衣扣子从下往上逐一扣好,但却没有成功。他现在光着脚,全身上下除了睡衣之外,只穿着一条用皮带束住的黄色亚麻阔腿裤,皮带末端随着主人的动作来回摆动。“那帮小恶魔,她们对我而言,真算是沉重的负担……”画家放弃了继续扣扣子的努力,因为他睡衣最上面的一只扣子刚刚被他一不小心给扯了下来。他搬了一把扶手椅过来,出于礼貌,K.不得不坐下来。“我曾经给这群家伙当中的一个画过像——她今天甚至都没跟她们在一起——自从我画过那幅肖像画之后,她们就全部盯上我了。当我本人还在这屋子里守着的时候,她们只在得到我允许之后才进来;可是,一旦我离开家,她们中间至少也会有一个人偷偷溜进来。她们想办法配了一把我家的房门钥匙,谁想用就借给谁。你恐怕很难想象,这件事有多么令人烦恼。比如说吧,当我带着一位女士回来,本来是应该给她画像的。到达家门口之后,用自己随身带的钥匙打开门,却发现那个驼背女孩坐在我的小画桌前,拿画笔蘸了红色颜料,正在给自己的嘴唇上色。本应该由她来负责照管的弟弟妹妹们,就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到处都弄得乱七八糟。要不再举个例子好了,当我很晚才回家时——实际上,这正是昨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因此,请原谅我此刻的衣冠不整,还有眼下这乱七八糟欠收拾的房间——就是这样,当我很晚才回家,走到床边,打算上床睡觉时,突然感觉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掐我的腿。于是,我看了看床底下,结果又拖出了一个鬼家伙。他们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要亲近我?我完全搞不明白,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哪怕一点想要吸引她们的打算,你刚刚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理所当然,这件事也干扰到了我的日常工作。要不是这间画室不收租金,我早就搬出去了。”话声刚落,门外就有一个声音喊道:“提托雷利,我们现在可以进来了吗?”那声音听起来既温柔又急切。“不行。”画家回应道。“放我一个人进来,也不可以吗?”那个声音再次发问。“一个人也不行。”画家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前,把门给锁上了。
画家锁门的时候,K.抽空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他甚至都不认为这个可怜兮兮的小房间够资格被称为一间画室。房间很窄小,无论是走长边还是对角线,都很难跨出两个大步。这里的一切,包括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由木头制成的,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窄缝清晰可见。K.正对着的那堵墙旁边放着床,床上堆放着五颜六色的被褥。房间正中的画架上摆着一幅画,这幅画被人用一件衬衫遮盖了起来。衬衫的一条袖子垂下来,一直垂到地板上。K.的身后有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往外看,在浓浓迷雾之间,除了附近房屋被白雪覆盖的屋顶之外,已经无法再看到更远的地方了。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使K.想起来,自己本来是想很快就走的。于是,他把工厂主写的推荐信从口袋里取出来,交给画家道:“我是从这位先生那里听说你的,他是你的熟人。我听了他的建议,专程过来找你。”画家简单看了看这封信,并把它随手扔到了床上。如果工厂主之前没有反复向K.担保,确凿无疑地表示过提托雷利是自己的熟人,如果他没有提起提托雷利是个穷人、靠着艺术资助为生,那么此刻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提托雷利根本就不认识工厂主,或者至少也不记得工厂主是谁了。画家甚至还开口这样问了句:“你是想买现成的画,还是要请我为你画像?”K.颇为吃惊地打量着画家,心想,那封推荐信里写的究竟是什么呢?K.曾经想当然地觉得,工厂主在那封信里告诉画家,K.之所以到访,不是为了别的,仅仅是想做个审判咨询。结果,K.竟然没有再去斟酌考虑一番,居然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赶到这儿来了!可是,他却不能直说,所以现在他必须以某种方式来回应画家的问题。于是,他便瞧着画架说道:“看起来,你目前正在创作一幅画?”“是的,”画家一边说着,一边扯下遮在画架上的衬衫,和那封信一样,扔到了床上。“是一幅肖像画。完成得很不错,但还没有全部画完。”画上画的显然是某位法官的肖像,这个巧合对K.很有利——使他有机会顺理成章地将话题引入与法院相关的事情。这幅画和律师办公室的那幅法官画像非常相似。当然,这张画上画的完全是另外一名法官:是个脸上长满黑色浓密胡须的肥胖男人,胡须一直延伸到脸颊侧面,长得到处都是。而且,之前那幅画是油画,这幅却用粉彩画颜料模模糊糊勾勒出来的。尽管如此,除了这些之外的其他所有地方都很相似,这张画上的法官也坐在王座椅上,紧握住扶手,气势汹汹,仿佛随时都要从椅子上蹦起来。“画上画的是一位法官。”这句话K.差点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却忍住了。他靠近那幅画,做出想要仔细琢磨的架势。王座椅靠背正后方有个巨大的身影兀自站立,K.无法判断那是什么,便就此向画家提问。画家说,这部分还需要稍微再细化一下,说罢,他从小桌子上取过一支粉彩棒,沿着那个身影的轮廓边缘涂抹了几笔,但依旧没有向K.更清楚地说明那是谁。“这是正义女神<sup></sup>。”画家最后终于开口了。“你这么一说,我就认出来了。”K.说,“这里画的是眼睛周围的绷带,这个是天平……但是,她脚后跟上不是还长着翅膀吗?看她那样子,岂不是正在奔跑吗?”“没错。”画家说,“根据委托人的要求,我不得不照着那样子来画,实际上,这是正义女神和胜利女神<sup></sup>合二为一的产物。”“谈不上是很好的结合。”K.微笑着说,“正义女神的姿态必须稳定,否则天平就会摇晃,根本不可能给出公平的判决。”“我不过是在满足委托人的要求罢了。”画家说。“确实如此,显而易见。”K.附和道,他并不打算冒犯画家。“看你表现这个人物的手法,仿佛当真站在了那张王座椅的上方。”“并非如此。”画家说,“我既没有亲眼看过画里的这个人物,也没有看过王座椅,这些都是虚构出来的。由他们指定内容,我只是负责描绘。”“具体是怎么回事呢?”K.问道,并且故意装出没有完全领会画家所说这番话的模样来,“画里这个男人恐怕是个法官吧,正坐在法庭的椅子上。”“是的。”画家说,“但他并不是高阶法官,从来不曾坐过这样的宝座。”“即便这样,也还是给他画成了这种威严的样子?瞧瞧,他坐在那儿,就跟法院的院长似的。”“没错,这些先生都很虚荣。”画家说,“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得到了上面的许可,同意我把他们画成这样——每个人该画成什么样,上面都有明确的规定。可是不幸之处在于,作为画家,并没有办法根据这些规定来判断服饰和座椅的种种细节。尤其在这幅画当中,可以看出来,粉彩棒的颜色并不适合这样的描绘。”“是的。”K.说,“用粉彩来画这个,显得很奇怪。”“法官本人希望如此。”画家说,“画是专门为一位女士订下的。”对这幅画的注视,似乎激发了画家的工作热情,于是,他便挽起袖子,取过几支粉彩棒攥在手里,开始画了起来。K.在一旁看着,看那粉彩棒不停颤动的尖端,在法官脑袋后面打上了一道红色的阴影,这道阴影宛如射线一般,朝着画面的边缘逐渐发散、消逝。粉彩棒不断重复着这个阴影游戏,似乎是在围绕着法官的头部装饰一套珠宝,抑或一块挂得高高的奖章。但是,正义女神的轮廓周围却并没有变得更清晰些,只是加上了一圈难以察觉的淡影——在淡影的衬托下,画中这位女神的形象显得格外突出,看起来既不像是正义女神,也不像胜利女神了。现在的她,看起来完全就是狩猎女神<sup></sup>。画家的创作深深吸引了K.——尽管他实际上并不想被吸引。最后,他终于开始自责:自己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竟然完全没有办正事。“这位法官叫什么名字?”K.突然开口问道。“我不能说。”画家答道。此刻,他的身体极度前倾,紧贴着那幅画,完全陷入创作中去了,显然已经忽略了身旁这位客人。要知道,K.刚到这里时,画家待他可是十分热情体贴的。K.认为画家会这样,是因为他的性格很情绪化,与此同时,他也为画家的情绪化感到恼怒,因为这样会浪费掉他的宝贵时间。“对于法院而言,你是个信得过的人,不是吗?”K.这样提问道。画家一听到这个问题,立即将粉彩棒放到一边,直起身来,拍掉手上沾的粉灰,面朝K.笑了起来。“与其这样,倒不如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他说,“你很想了解法院——就跟推荐信上写的一样。但是,你并没有开门见山地询问关于法院的事情,反而通过谈论画作的方式,试图先赢得我的好感。无意冒犯,可是不得不说,这样的手段对我而言并不合适。”K.试图反驳些什么,话还没出口,就被画家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拜托,请别再说多余的话了!”见K.不作声了,画家又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的说法也是对的:对于法院而言,我是个信得过的人。”他停顿了片刻,好像是为了给点时间让K.接受这个事实。于是,现在又能够听到门外女孩们发出的声音了:她们此刻大概正挤在钥匙孔后面,希望能够透过那小小的孔洞窥视房间里发生的事情。K.打消了向画家道歉的念头,因为他不打算继续由着画家扯开话题,而且,他也不打算让画家太过自鸣得意,觉得这位客人没什么了不起,最终对他爱理不理。因此,他这样问道:“你所担任的,是受到官方正式任命的职位吗?”“并不是……”画家的回答很简短,这个问题似乎给了他后继想说的话语沉重一击,令他变得语塞起来。尽管如此,K.却并不想任由他继续语塞下去,于是,K.接着说道:“说实话,隶属于灰色地带的职位,往往比官方正式任命的职位更具影响力。”“我的情况正是如此。”画家眉毛拧成了一团,说道,“昨天我跟工厂主聊过你的情况,他对我说:你难道不能帮帮他吗?我的回答是:这位先生可以到我这里来试试。现在我感到相当高兴,因为你竟然这么快就到这里来了。照这情况看来,你大概觉得自己的案子情况比较微妙,当然,对此我并不感到有多惊讶。对了,你想先脱下外套再聊吗?”尽管K.只打算在这里待很短的时间,画家的这个建议却依旧得到了他的欢迎,因为房间里的空气已经渐渐在向K.施压了——房间角落里摆着一只显然没有点火的小铁炉,K.已经看了那小铁炉好几眼了。可是,尽管没有点火,房间里却始终闷热难耐,令人感到莫名其妙。当他脱下厚外套,并且解开里面一层衣服的扣子时,画家颇感抱歉地说道:“我必须保持画室的温度。这里现在挺舒服的,不是吗?至于在保暖问题上,我的画室表现得非常到位。”K.并没有对此回应什么,这里真正令他感觉不舒服的并不是温度,而是沉闷感:这里的空气沉闷到几乎无法正常用肺呼吸,房间估计很久都没通风了。而且,由于画家要求他坐在床上,画家本人则坐在画架前——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这种不周到之处同样加深了K.的不适感。此外,画家似乎误解了K.为什么只愿意坐在床的边缘的用意——K.选择那样坐,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并且方便离开——画家先是用言语恳求K.往里面坐一点。后来,因为K.对这个请求表现得犹犹豫豫的,画家干脆直接走上前去,把K.推到了床上那堆被褥和枕头里。然后,画家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终于问出了第一个实质性的问题:“那么,你是无罪的吗?”他这样问道——这个问题瞬间使K.忘掉了其他任何事情。“是的。”K.回答道。回答这个问题使他感到十分愉悦,主要是因为面对的是一个与法院之间没有正式雇佣关系的编外人士,不必为这个回答承担任何责任。而且,之前也从来没有人如此开诚布公地向他这样提问过。为了充分体会这种愉悦,K.特意补充道:“我是完全无罪的。”“原来如此。”画家说,同时低下了头,看起来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然后,他突然抬起头说:“如果你真是无罪的,那么审判就很简单了。”听到这句话,K.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这个所谓的“法院信得过的人”说起话来简直像个无知的孩子。“我的无罪并不能让审判变得简单。”K.说。提到这点时,他忍不住笑了笑,慢慢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审判的结果,取决于法院那套规则当中的许多微妙之处。要知道,最后他们总是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折腾出一堆你原本完全不知道的事由,然后给你定下重罪。”“是的,是的,确实是这样。”画家敷衍道,看他那说话的语气,显然认为K.毫无必要地打乱了他说话的思路。“话虽如此,你确定自己是无罪的,对吗?”“当然确定。”K.答道。“那才是最主要的。”画家说。尽管K.提出了反面意见,画家却表现得丝毫不为所动,但这种不为所动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出于事不关己导致的漠不关心,目前还不得而知。K.打算首先弄清楚画家不为所动的动机,于是他这样说道:“对于法院,你了解的显然比我要多得多。除了从各色人等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一些消息之外,我对法院几乎没什么了解。虽然消息来源很杂,但是所有人都同意,法院方面是不会提出轻率的指控的——只要正式起诉了某位被告,也就意味着法院坚信被告有罪。法院认定被告有罪的这一信念极难扭转。”“仅仅是极难的程度吗?”画家摊了摊手反问道,“法院是绝对无法被动摇的。如果我在这张画布上并排画出所有的法官,并且让你在这幅画前面为自己辩护,你获得胜诉的可能性都比在真实法庭上要高。”“没错。”K.喃喃自语,早就忘了自己刚才那番话的初衷,只是想打探一下画家的底细。
这时,又有个女孩开始在门外喊叫了:“提托雷利,他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安静点。”画家冲着房门喊道,“你们没看到我正在跟这位先生谈话吗。”可是,女孩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又问了一句:“你会给他画肖像吗?”见画家并没有回答,她又说:“求你了,不要给他画像,一个这么丑的人……”随之而来的是一长串含混不清、表示认同的呼喊声。画家一下子跳到门口,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女孩们纷纷双手合十,向他恳求——说道:“如果你们再不安静,我就把你们统统扔下楼梯。听话,给我老老实实坐在这边的台阶上,保持安静。”看来她们并没有立即照他的意思办,因为他不得不再次下令道:“好好坐在台阶上!”这样说过之后,外面才重新变得安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