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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K.进到教堂正殿,想找到自己之前放导览手册的那个位置时,他发现这里的一根柱子上还设置着一个小型的辅布道台,几乎紧挨着唱诗班座席。这个辅布道台造得特别简单,是由完全不加装饰的石材拼砌而成的。而且还很小,以至于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处造来供奉圣像用的空置神龛。如果此时布道者站在上面,只能紧挨着栏杆,显然连后退一整步的余地都没有。而且,这个布道台的石制华盖曲度很大,外沿收在了特别低的位置。因此,即便它本身并没有添加任何装饰,如此低矮的华盖设计,也使得即便是中等身材的人都没办法在布道台上站直身体,而是不得不长期保持屈身倚靠在栏杆上的姿势。这整个结构简直就是为了让布道者难受而量身定制的,大教堂里究竟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辅布道台呢?那边明明还有另一个空间很宽裕,装饰也极为华丽的主布道台可用——总之,辅布道台的存在令人感到难以理解。
另外,如果不是有一盏亮着的灯被固定在这个辅布道台的顶端,恰如神父开始布道前需做的准备的话,K.肯定也不会留意到它。所以,现在这里莫非即将开始举办一场布道会?莫非就在这空荡荡的教堂里?K.低头望向辅布道台的阶梯,它紧贴着柱子盘旋而上,一直通往台座。阶梯很窄,窄到会让看到的人觉得,它实际上并不是造来让人通行的,而是仅仅起到装饰的作用。哪里知道,此刻,就在这辅布道台的下方,竟然真站着一个神父——K.因为对此感到太过惊讶,反而笑了起来——只见那神父用手扶住阶梯的护栏,打算往上走,目光则投向K.这边。见K.正看着自己,神父便轻轻点了点头,K.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鞠了个躬: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只见神父小跳一步,踏上台阶,然后用短促而迅速的步伐,三步两步就登上了布道台。莫非真的要开始举行一次布道?或许之前那个教堂杂役并不蠢,他之所以做那些事,其实是想把K.引到神父这边来——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大教堂里,教堂杂役的做法显然是非常有必要的。不过在某处的一幅圣母玛利亚画像前还有一位老妇人呢,她也应该要过来。话说回来,如果真要举办布道会,为什么开始之前没有管风琴演奏呢?管风琴现在始终保持着沉默,只从它所在的昏暗高处投来若隐若现的微光。
K.正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赶紧离开:如果他现在不走,等到布道正式开始之后,就没有机会了,只能一直逗留到布道结束。他在办公室里浪费了太多时间,继续等待意大利人到来也不再有必要。K.看了一眼怀表,刚好十一点。可是,真的要开始布道吗?仅仅K.一个人在场,就可以代表全体会众吗?如果他只是个碰巧来参观大教堂的外国人呢?这样的话,布道会也要举办吗?实际上,他目前的情况基本上跟这也差不多了。在现在这样一个时候——上午十一点整,天气糟糕透顶的工作日里开布道会,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因此,神父——那个人无疑就是神父,一个五官模糊、面色黝黑的年轻男人——他之所以会走上布道台,显然只是为了去熄灭之前被错误点燃的华盖灯。
但事实并非如此,神父仔细检查了华盖灯之后,反而在原先的基础上将油阀又松开了些<sup></sup>。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面朝布道台的护栏,用两只手抓住护栏两侧边缘的棱角。神父就这样在布道台上面站了好一会儿,眼睛望向四处,脑袋却一动也不动。K.后退了一大段距离,手肘支撑在最前面的一排教堂长椅上。在一番扫视中,他依稀瞧见那个教堂杂役正蜷缩在某个地方休息,背脊弓下去,看起来很平和,仿佛已经完成了自己该完成的任务。此刻,支配大教堂的是怎样一种静籁啊!但K.却不得不去打破这种静籁,因为他无意在此久留:如果大教堂的神父确实需要履行这样的职责,必须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在不考虑任何客观条件的情况下布道的话,那就尽管这么做好了。即便K.不在场,布道也能顺利完成——就好比K.的在场也不会让布道完成得更好一样。因此,K.开始慢慢行动起来:他踮起脚尖,沿着长椅方向,逐渐挪到了宽敞的正殿主通道上。来到主通道上之后,他也依旧保持着十分安静的走路姿势,除了在石板路上发出小得不能再小的脚步声,以及从教堂穹顶反射出的回声。单次脚步声的回声很微弱,但由于K.步履不停,回声从不间断,积累下来之后,声音也理所当然地变得越来越大。当K.独自走过那一排排空荡荡的长椅时(或许那位神父正在目送他离去),心中蓦然升起少许遗世独立的感觉。在他看来,大教堂的宏大体量,几乎已经要超过人类个体的忍耐极限了。他走过自己之前放下导览手册的那个位置,直接拿起手册收好,没有多作停留。当K.几乎要走过摆放长椅的区域,来到长椅区域和大教堂出口之间的那块空地时,他第一次听到了神父说话的声音。神父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明显经过专门的训练。大教堂早已准备好要接受这声音了,且听这声呼喊在大教堂里的回响,那是多么洪亮!但是,神父却并不是对预计会在教堂里聆听布道的全体教徒们发出了这声呼喊,他的这声呼喊意义明确,毫不掩饰:“约瑟夫·K.!”
K.错愕地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的空地。就目前情况而言,他仍然是自由的,可以继续朝前走,从他前面不远处三个小黑木门<sup></sup>的其中一个穿过去。如果他这样做了,就意味着他并没有理解神父的那声呼喊是什么意思,或者他理解了,但却并不在意。但是,如果他选择转过身去,那就彻底没有回旋余地了——因为一旦转身,就表示他承认自己已经很正确地理解了那声呼喊的意思,表示他确实就是神父正在呼唤的那个人,而且也愿意听他的话。如果神父此时再喊一声,K.肯定会直接走掉;但正因为一切都继续保持着静默状态,K.才会继续站着不动。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稍稍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因为他很想知道神父现在正在做些什么:只见那神父安静地站在布道台上,姿势跟之前完全一样,但他显然已经注意到K.转过来看他了。假使此刻K.并没有完全转过身去,那么两人之间倒也还可以继续进行一场幼稚的捉迷藏游戏<sup></sup>,但是,K.选择完全转过身去面对神父,神父便也向K.摆了摆手指,示意K.到自己身边来。既然现在一切都已开诚布公,K.便干脆朝着布道台大步流星地跑过去——他之所以会选择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另一方面也打算缩短整件事所需要消耗的时间。到达前几排长椅的位置后,K.停了下来,但那神父恐怕还是觉得距离太远,他伸出手,食指朝下,指了指布道台正前方的一个位置。和之前一样,K.也顺着他的指挥过去了。到了神父指定的位置之后,他不得不把脑袋朝后高高仰起,才能勉强看得到神父。“你是约瑟夫·K.。”神父说,同时举起之前放在栏杆上的一只手,做了个意味不明的动作。“是的。”K.说。他不由得想到,过去他提起自己的名字时是多么坦然,可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名字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如今,竟然连他第一次遇到的人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能够先进行自我介绍,再被别人认识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你<sup></sup>被控告了。”神父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没错,”K.说,“他们确实是这样对我说的。”“既然如此,那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神父说,“我是监狱神父<sup></sup>。”“原来如此。”K.说。“是我专门托人把你唤到这里来的。”神父说,“为了跟你谈一谈。”“我可不知道有这么回事。”K.说,“我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是为了给一个意大利人做大教堂导览。”“细枝末节之处就别管了。”神父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一本祈祷书吗?”“不是,”K.回答道,“这是一本介绍城市景点的导览手册。”“手里别拿那种东西。”神父说。于是,K.便狠命把那本手册甩开。因为太过用力,手册直接被摔得翻开,倒扣在地上,中间有好几页都被压折了,在地上滑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住。“你知道吗,你的审判情况不太妙。”神父问道。“我自己也这么觉得,”K.说,“我尽了全部努力,但迄今为止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不过,我的请愿书倒也还没有完成。”“你自己觉得这一切将会如何收场?”神父问。“我曾经认为,我的审判必定有好的结果。”K.说,“如今我自己有时也会怀疑这点——我已经不知道它会如何收场了。你知道吗?”“不知道,”神父说,“不过,我恐怕这场审判的结果会很糟糕——他们认为你有罪。你的案子可能出不了低阶法院。至少目前你确实被认定有罪。”“可是,我是无辜的。”K.说,“这是诬陷。一个自然人,怎么可能会是戴罪之身<sup></sup>?我们全部都是自然人,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话虽如此,”神父说,“不过有罪之人才会这样说,以此来照顾自己的情绪罢了。”“你这样说,莫非也是对我有偏见?”K.问神父。“我对你没什么偏见。”神父说。“那我可要感谢你了。”K.说,“可是,所有参与审判的人都对我怀有偏见。不仅如此,他们还把这种偏见散布到了那些原本与案子无关的人那里。如今,我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你对相关事实产生了一些误解。”神父说,“终审判决并非是立即下达的。实际上,诉讼是会逐渐过渡到判决的<sup></sup>。”“原来如此。”K.低下了头。“接下来,你打算为自己的案子再做些什么?”神父问。“我打算继续寻求帮助。”K.答道,同时抬起头来,想看看神父如何评判他的这一决定,“显然还有一些可能性,目前我尚未加以充分利用。”“你寻求了太多外人的帮助。”神父说,语气中带着不满,“尤其是来自女人的帮助。你是否已经意识到,这些其实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帮助。”“我有时——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常常这样觉得,”K.说,“但也并不总是认同这点。这些女人拥有强大的力量。只要我能说服我认识的几位女性,让她们齐心协力地为我奔走,我肯定就能闯过这一关。尤其是在目前的低阶法院里,所有成员几乎都是好色之徒。只要向预审法官指一指,说那边来了个女人,他就会马上直冲过去。为了快一步到达女人身边,哪怕撞倒审判台和被告人都不在乎。”神父躬下身,把脑袋垂到了护栏边,仿佛直到此刻,布道台的华盖才令他感到了些许压抑。不知外面的暴风雨情况如何了,现在已经不能说是晦暗的白昼,根本就是深夜时分的光景了。大教堂巨大花窗上的玻璃彩画,甚至连一丝外面的光芒都透不进来,教堂内部的墙壁完全是漆黑一片。恰恰在这样一个时候,教堂杂役却开始行动起来,一支接一支地扑灭主祭坛上的蜡烛。“你是在为我说的话气恼吗?”K.问神父,“或许连你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在为怎样的一个法院服务。”K.的这番评语并没有得来任何回应。“当然,这也不过我的个人经验罢了。”K.又说。但是,高高在上的神父仍旧保持着沉默。“我并不想冒犯你。”K.继续说道。就在这时,神父突然朝着下面的K.大声喊道:“你就不能把目光放长远些吗?”这是震怒之下的狂呼,但同时又像是一个人看见别人跌倒,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失声尖叫。
神父吼完这句之后,两人之间迎来了长久的沉默。布道台下方被黑暗所占据,神父显然无法看清K.的面容。但借助布道台上的华盖灯,K.却完全可以看清楚神父。神父为什么不下来呢?他并没有开布道会,只是向K.传达了几条信息。如果K.能够仔细推敲一下这些信息,他可能就会发现,这些信息给他带来的害处反而比好处还多。不过,K.依旧觉得神父的好意是毋庸置疑的。如果神父能从布道台上走下来,与他达成一致意见也并非不可能;然后,再从他那里取得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同样是有可能的——比如,他可以给K.指明,不要想着去对审判施加影响,而是要从如何摆脱审判这个角度来着手:应该怎样去回避它,怎样在审判无法触及之处生活。这种可能性必定存在,最近这段时间里,K.常常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神父知道有这样一种可能性,那么,只要有人在他面前反复哀求,他可能就会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透露出来——哪怕他自己也属于法院体系,哪怕他曾经在K.攻讦法院的时候,压抑住了自己温和的本性,甚至还冲着K.大吼大叫。
“你难道不想下来吗?”K.说,“既然不用办布道会,那就下到我这儿来吧。”“嗯,看现在这情况,我确实可以下来了。”神父说。对于之前的那一番大吼大叫,他可能感到有些后悔。在把那盏灯从华盖的吊钩上取下来时,神父又说:“是这样的——刚开始时,我不得不站在比较远的地方和你对话。我是个很容易受人影响的人,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就会忘记自己该尽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