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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垫了眠床,收拾了卧房,

到晚上星星准时亮出光芒;

空气是宁静的,水在奔流;

对旁人无论男女,我们都无所求,

此时在上帝的绿色大旅店,

我的毛驴和我借宿待旦。

——古代戏曲

跨过古莱山

午饭时风息了,天色仍然很晴朗,如此预兆较好,我就在修道院门前拿行李装到小温驯身上。我那爱尔兰朋友陪送我走了好一程路。当我们走入树林时,阿波利纳里神父正在拖着他的手推车过来。他也放下他的劳动活,陪我走了大约有一百码,用他的双手捧住了我的一只手。我怀着真挚的抱憾心情向他们先后告别,但也有旅行者脱去一段行程的尘土赶向前途时所感到的愉快。于是小温驯和我沿着阿列河向前走,由此返回热沃当地区,走向此河在梅尔夸尔森林的发源地。到我们将要离开河岸时,这条河变成了毫不显眼的小溪了。从这里登上一座小山,我们的路径通过了一处光秃秃的高地,最后在黄昏时分到达了沙斯拉代。

那天夜里,聚在客栈厨房里的一伙人,都是在一条铁路计划线上从事勘察工作的职工。他们都是有知识的,又都健谈;我们喝着烈酒,判断着法国的未来,直至时钟警告我们该休息了为止。楼上小客房里设有四张床铺,我们睡了六个人。但我自己占了一张床,我劝他们不要关上窗户。

“嗨,客人,五点钟了!”第二天早晨(9月28日,星期六)有人叫醒了我。客房里还是半明半暗的夜色,朦胧中可以看出另外的三张床和枕头上五顶不同的睡帽。但窗外从群山巅上露出了长长的一条晨曦,正在逐渐变红,朝阳就将弥漫到这块高地了。这光景是鼓舞人心的;看来可以有个无风的天气,后来果然如此。我马上带了小温驯继续上路。那路径有一段时间走在高地上,然后下山经过一处居高临下的村庄,进入沙斯扎克河的河谷。这条小河流淌在绿色的草地中间,由于两岸陡峭,所以就从世人眼前深深地隐藏下来。金雀花正在开放;远近各地有小小的山村升起一缕缕的炊烟。

最后,我的道路从一座桥梁跨过沙斯扎克河,接着离开这个深谷,开始攀登古莱山。路径蜿蜒上坡,经过莱斯唐珀镇,两边是高地的陇亩和榉木林及桦木林,每到一处,都使我熟识一些新的有趣事物。即使在沙斯扎克河的深谷,我也听见了像是低音大钟发出的噪声从几英里外的远处传来;但当我继续上坡、走近声源时,那声音似乎变质了,最后我发现这是一个率领羊群去田野的人吹响的乡下号角。莱斯唐珀镇狭隘的街道上,在两边墙壁之间挤满了绵羊,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咩咩的叫声融成一片,犹如春天里的鸟群,每一只绵羊都在脖子上系有响铃。三种声音合成了动人的协奏。往上再走不多远,我遇见两名汉子用修枝刀在修剪一株树木,其中一人嘴里哼着一支布列舞曲。再往前走,到了已在桦木林中穿行的时候,就有许多鸡啼声愉快地传入我的耳鼓,同时还从某一个高地村落传来长笛的吹奏声,吹的是一支委婉哀怨的曲调。我想象到有个头发花白、两颊红润的乡村小学校长,在他家小小的花园里,沐浴着晴丽的秋日阳光,吹弄着他的长笛。这一切美丽有趣的声音使我心里充满了一种不平常的期望;我觉得一经翻过目前正在攀登的这座山冈,我就可以下山进入人世间的乐园了,我也没有想错,因为此刻我已摆脱了一阵阵的风雨和一处凄凉的乡村地区了。我的旅程的发轫部分到此结束;这些悦耳的声音就像是引我进入一段更美丽的旅程的乐曲。

除了美好的一面之外,也有若干十分糟糕的地方,仿佛是对我的处罚。此时我的愉快心情将我导入一项冒险活动,我在这里讲一讲,以供将来赶毛驴的人做个借鉴。山下道路左拐右弯,盘绕很多,因此我根据地图和罗盘,选择了一条捷径,穿过矮树林到一处较高的坡面重上大路。这就发生了我和小温驯之间仅有的一次严重冲突。它不走我的捷径。它直对着我掉转身躯,它后退,它用后肢站立起来;我一直以为它是哑巴,这时竟毫不含糊地大声发出嘶哑的呼叫,像是公鸡长鸣报晓。我一只手不断使用刺棒,另一只手则因上山坡度太陡,不得不扶住驮鞍。有那么五六次,它几乎因后退而压到我的头顶;也是那么五六次,完全由于心神疲惫,我几乎放弃上山的主意,牵了它再下山走上大路。但我要拿这件事赌个输赢,所以斗争到底。到我重上大路之后,似乎有点点滴滴的冷雨落到我的手背上,使我吃了一惊,几次疑惑地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原来这只是从我的眉毛上落下来的汗滴。

古莱山山巅上没有明显的道路,只在每隔一段距离的地方树立一块条石,以指引赶牲畜的人。脚下的草皮柔软而有弹性,发出浓重的芳香。前来与我作伴的,只有一两只云雀;路上遇到的,只有一辆从莱斯唐珀到布莱马尔的牛车。在我面前,我看见一条浅浅的山谷,山谷外绵亘着洛泽尔山脉,山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树丛,侧面的形态非常美好,但在轮廓上却是平直而且单调的。极少有种植庄稼的迹象;仅在布莱马尔附近,从维勒福尔到芒德的白色公路两旁,有一连串的草地,竖立着许多挺拔的白杨,并有羊群和牛群的铃声从各处传送往来。

松林之夜

午饭后,尽管时间已经晚了,我还是从布莱马尔镇出发,登上一段洛泽尔山。一条形迹不大明显的平凿石路引导我前进;我在路上遇见了五六辆牛车从森林里下来,每辆车上都载有一棵整株的松树,是供冬天烧火用的。在这一条寒冷的山梁上,树林展延不到很高的高处;到了树林上部的尽头,我取道松林中一条小路向左拐了弯,直走到一处绿草丛生的小谷,这里有一条小溪从岩石缝隙流出,给我用作水龙头。“没有山林水泽的仙女或田野牲畜的神祇住到了更崇高或更隐僻的住所。”树木都还不老,但在林中空地四周长得很茂密:令人望不到山野景色,只能往东北方向看到远处的山顶,或者抬头望见天空;在这儿宿营,可以有如同住在屋子里那样的安全和隐秘之感。到我布置好了食宿诸事并喂了小温驯之后,天色已渐渐入暮。我将下肢伸入睡袋,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餐;一到太阳下山,我就拉下帽檐盖住两眼开始入眠。

屋子里的夜,过的是一段极端单调的时间;而在露天世界,那就过得很轻快了,有星亮,有露珠,还有各种芳香,时刻是由大自然的脸色变化来标明的。对于闷卧在墙壁和帷帐之间的人来说似属暂时死亡的事情,对于睡在野外的人来说,则仅仅是轻松活泼地小眠一场。他可以整夜都听到大自然深沉而又从容的呼吸。大自然即使在休息的时候,也还是转动着、微笑着的;有一个住在屋子里的人所了解不到的躁动时刻,一股催人觉醒的势力扩展到了睡眠中的半个地球,于是整个户外世界起身了。此时公鸡发出第一声长啼,这一次不是宣告破晓,而是像兴致很高的更夫那样加速夜的进程。牛群在草地上醒来了;羊群在多露的山坡上开始觅食,还到蕨类植物丛中换得新的休憩处所;而无家可归的人们,原来是和禽类躺在一起的,此时睁开了他们蒙眬的两眼,看到了夜色的美丽。

这些睡在户外的人,受到了什么无声的召唤,遇到了大自然的何种温文的触摸,因而在同一个时间恢复了生命呢?是天上群星撒下了一种感化力量,还是我们回应了地球母亲从我们休息着的肢体下面发出的某种颤动?即便是了解此等神秘事物最深切的牧羊人和乡下老汉,对于这个夜间复苏现象的方式或目的,也都无从猜测。将近凌晨2点钟,他们说这个现象发生了;可是既不了解原因,也不究诘底细。然而至少这是一种有趣的事情。我们在睡眠中受到打扰,只是像那位词采丰赡的蒙田那样,为着“我们可以更充分、更敏感地回味睡眠”。我们有个短时间观察星辰。有些人特别高兴想到我们也发生了跟邻近地区一切野外生物一样的冲动,想到我们逃出了文明的牢狱,而且在当前这一时刻成了一种仅有温和气质的动物和大自然羊群里的一只绵羊。

当我在松林里临到那个时刻时,我醒来觉得口渴。我的水罐放在身边,装有半罐水。我一口气把它喝完了。这半罐冷水落到肚子里,我就完全清醒了,于是直坐起来,卷了一支烟卷。天上众星明亮、多彩,犹如宝石,但并不寒冷。一层银色的薄雾蒙住了天河。环绕在我四周的是乌黑的枞树尖顶,耸然挺立,一动也不动。我凭着白色的驮鞍,可以看到小温驯按照缰绳的长度一圈又一圈地在兜圈子,我可以听见它不急不缓地在用力啃啮草地。但这里再没有别的声音了,除了小溪淌过石块时发出难以描述的低语。我懒洋洋地仰卧着,一面抽烟,一面观察天空的色彩,那就是我们称为空无所有的空间,我从松林背后显出暗红的地方观察到星辰中间呈现青灰色光泽的太空。我仿佛为了更像一名游方商贩,在手上戴了一枚白银戒指。每逢我提起或放低烟卷,我都可以看见戒指的轻微闪光;每逢我吸烟一次,我的手心便会发亮,一瞬间成了全部景物中最亮的亮点。

时时有微风吹入这块林间空地,像是一阵凉意流动,而不像是一股气流;因此即使在我的庞大卧室里,那空气也是通宵都在更新的。我想起沙斯拉代的客栈和那并列床头的大批睡帽,心中便生厌恶;我厌恶店员和学生们在夜间的任意活动,厌恶热气腾腾的戏院和万能钥匙和密室。我没有经常享受到较为安静自在的生活,也不曾在物质接济上感觉到较大的独立自主。归根到底,露天世界似乎是个优雅的居住场所,而我们是从这里退缩到我们的住宅里去的;看来,在田野里,上帝设置了一所露天住宅,每夜都安放有人类的床铺,等候他去就寝。我认为我重新发现了野蛮人所懂得的而政治经济学却不了解的那些真理中的一条:最低限度,我已为我自身发现了一项新的乐趣了。可是,即使在我为自己幽居独处而欣喜万状的时候,我也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缺憾。我希望有个伴侣跟我一起躺在星光下,沉默不语,静止不动,不过随时可以举手触及。因为有个伴侣甚至比单身幽居更为宁静,而这个境界,按照正确的理解,便是幽居达到完美的地步。一个男人要是能跟所爱的女人共同生活在户外,那是一切生活中最圆满最自由的生活。

当我这样在既有满足又有期望之中躺着的时候,有轻轻的一阵噪声透过松林,暗暗向我袭来。起先我以为这是很远的远处某个农庄的鸡啼或犬吠;可是这声音连续不断地传入我的耳朵,而且逐渐形成音调,最后我知道是个赶路的人行过山谷里的大路,一边走一边高声歌唱。他的歌唱亲切意味多于优雅;但他是用宏大的肺活量大声唱着的;他的嗓音弥漫在山坡上,震荡在枝叶茂密的幽谷里。我曾在睡静了的城市里听到夜行人走过,有些人边走边唱歌;有一个人,我记得,是高声吹着风笛。我曾在几个小时的静寂之后,突然听到一辆大车或马车的辘辘滚动,这样经过几分钟才从我躺在床上时的感觉范围消失。凡是夜里外出的人,总有一点浪漫意味,而我们若使猜测一下他们干的什么,难免心生震颤。不过此时此地的浪漫意味是双重的:一方面,肚子里灌满了酒,提高了嗓音整夜歌唱;另一方面是我,躺在睡袋里,在遥对星空的松林里独自抽烟。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9月29日,星期日),许多星亮不见了,只有较强的一些黑夜伴侣仍在闪光,抬头可见;向东望去,我看见有一抹薄雾似的微光出现在天边,犹如我在夜里醒来时的银河。白天即将来临了。我点燃了灯笼,凭着它那萤火似的光亮穿上了靴子,扎好了绑腿;然后我掰开一块面包给小温驯,从岩层下的滴水口接满一罐水,又把我的酒精灯点了起来,为我自己调制巧克力浆。在那曾经容我睡得那么甜美的林间空地里,深蓝的夜色滞留了很长时间;然而不久就有一片宽广的熔成金色的橘红光线展布在维瓦赖地区的群山顶上。我迎见白昼如此可爱地款款来临,心里充满了一种庄严的喜悦。我愉快地听着溪水的流淌;我纵目四顾,以寻求美丽的和新奇的景物;可是那沉静、乌黑的松林,那空旷的林中空地,那啃啮草皮的毛驴,却都还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除了光,什么都没有变化,而光可确实给一切物件洒上了一种活力,一种宁静而又生动的精神,同时也将我推进到一个奇异的兴奋境地。

我喝了我的巧克力浆,巧克力不浓,但是热的;然后我四处漫步,出入林中空地的周围。在我这样逡巡原地的时候,一阵不急不缓的风从东方径直吹来,持续多时,犹如一声沉重的叹息。风很冷,吹得我打喷嚏。近处的树木都在风过时颠动着黑色的枝叶;我可以看见远处沿着山脊那薄薄的松树针叶向着金黄色的东方轻轻摇动着。十分钟后,阳光以奔驰之势布满山坡,散落了许多影子和闪光,至此白昼业已完全到来了。

我赶紧收拾包裹,随后动步登上眼前那条陡峻的上坡路;但我心里想到了一件事情。这仅仅是个幻想;可是幻想有时也会缠扰不休。我在我那绿色的野地旅店里,得到了最殷勤的接待和恰到好处的服务。卧室里空气畅通,饮用水甜美无比,而晨曦又准时将我唤醒。不必再说森林的帷帐和无可比拟的顶篷,也不必再说我从这里的窗口所能望见的景色了。但我感到对这一切自由自在的享受应当有所报谢。因此我以近乎开玩笑的方式,于离去时一路撒下若干枚铸币在草地上,撒到足以抵偿一夜的客栈费为止。我相信这些铸币没有落到有钱而又吝啬的牲畜商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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