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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地说,自从我和武雄一样学会开口说话之后,烧水沟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有时我想,大概连烧水沟里的水鬼也是个哑巴吧!

我还清楚地记得,外省的抱着我坐在沟边的大石头上,癞皮狗姆达趴在一丛青翠的台风草堆里,不时地用前脚爪去搔扒耳朵上溃烂的脓疮,抓着抓着,忽然从树梢上飘下来一只粉蝶,姆达紧紧地盯着那片白色纸屑般的东西,脚爪还吊在半空中,忘了放下来,待那雪片般的翅膀悠悠落近时,它才倏地踮起前脚,腾空跃起……“喀”的一声,姆达抬高扑空的嘴巴,望着那瓣细小的白点像风筝似的飘向远方去了。于是,我的录音带上便留下了姆达的两排牙齿相互咬合撞击的声音。那声音敏捷而短促,听起来倒是有点空洞得令人伤感呢!

最好看的就是那一大群白色的山羊了。一长串糖霜似的羊群从满地牵牛花的山坡上缓缓溜下,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一条泛着甜味的毛毡,从人家的晒衣竿上被风吹落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群山羊总是安安静静的,像河里的小鱼一样游到东,再游到西。一直到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我们老师叫我站起来表演山羊的叫声时,我还以为他的脑筋有问题哩!

或许是因为外省的身上穿着草绿服的关系,有时候,那群山羊竟然像发现青草似的向我们走来。这时候,外省的便会从地上揪起几截草叶,放进我的手掌里,再伸到山羊的鼻孔前面。山羊们也很合作地嗅了嗅,再伸出舌头把青草捞进嘴底咀嚼起来。

最兴奋的要数癞皮狗姆达了,只见它像傍晚的燕子似的在羊群之间忙碌穿梭着,有时又像个陀螺一般在羊圈外边打转,忙得不亦乐乎。或许姆达的祖先就是一只牧羊犬也说不定。

羊群来了,又走了,和外省的一样。

外省的走的时候,阿妈便抱着我,守候在凉亭仔脚的椅条上。火车快要从大路的那头经过时,平交道上的栅栏便会当当当地放下来,然后,一列火车像流星似的从地平线上划过,阿妈赶紧拉起我的手,朝远方挥舞着。外省的在火车上,我知道外省的看到我们了。火车走远了,平交道上的栅栏又当当当地升起来。癞皮狗姆达低下头去伏在角落里,鼻孔里发出一丝哀伤的声音,像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老牧羊犬。

“走啊?”阿公手上拿着一把推剪,探头问道。

“走啊。”阿妈回答道。

我的录音带平顺地转动着。

棉花人拿着棉花糖牵着棉花狗无声地从天边走过去。

“咔、咔、咔、咔”……

“外省的走去叼?”……

“走啊?”……

“走啊。”……

羊群无声地来了,又走了,外省的也一样。

无声也有无声的好处呢。自从我和武雄一样学会开口说话之后,烧水沟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我还记得我开口说话那天的情景。那天下午,西北雨刚刚下过,大路上的灰尘也安静下来了。凉亭仔脚的大榕树经过一番冲凉,好像方才被按摩过的老岁仔一样,显出非常爽快的模样。远方平交道的栅栏,发出和昨天一样的当当声;铁枝路边的一间矮瓦厝传出阵阵陶碗和铁匙推挤碰撞的骚动声——阿进仔推着一大桶香 QQ 的粉圆冰出门了。

剃头店的躺椅上,一位老客人正在数落全烧水沟最胖的一个妇人,他的三轮车就在门外边滴着雨水。

“刮”的一声,老邮差拐进凉亭仔脚,支起他的大铁马。癞皮狗姆达斜眼瞧了他一下,大铁马的后轮还在原地转动着。

“水木仔,电报!”老邮差站在剃头店门口朝里面喊道。

正在后头洗菜的阿妈走了出来,她甩掉手上的水珠,抽起一条毛巾来擦手。

“啥么人个电报?”

“黄——水——木。”

“哪会有啥么电报,迮奇怪。”

“哪会呒电报,有啥么好奇怪。”

“啊是讲啥,我吥识字要按怎?”

老邮差戴起他的老花眼镜,拿着电报朝光亮的地方看了看,将电文解说了一番。

然后是阿妈的哭声。

然后是老邮差的铁马从凉亭仔脚离去的链条声。

然后是老客人默默起身离去的脚步声,他没忘记把银角仔轻轻地放在镜台上。

然后是阿公拉开抽屉,将电剪收进一个饼干盒子里的声音。

隔壁的火炎仔和丽霞仔在一阵阵的哭嚎声中来到剃头店的门口。丽霞仔抱着昏睡中的武雄,他的脚趾头从碎花被单底下伸了出来,开心地在半空中活动着。

“水木婶仔,啊是哭按怎?”丽霞仔小心地问道。

“外省的呒去啊——”阿妈说。

“谁讲的?”火炎仔看向阿公。

“送信的讲的,在外岛呒去的。”阿公坐在他的剃头椅上,对镜子里的火炎仔说。

接着是一段沉默。

阿进仔推着他的粉圆冰,叮叮叮的小铃声慢慢地接近我们了。癞皮狗姆达的下巴贴在冰凉潮湿的水泥地上,它没有像从前那样兴冲冲地站起来咬自己的尾巴,它的烂耳朵朝上竖立了一下,又垂下来。

阿妈抹掉眼角的泪水,走向我,把我从油亮光滑的竹摇篮里抱出来:“可怜啊,囝仔还晓叫老爸咧。”

我学武雄把脚趾头伸出来活动一下,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开口说了我这辈子的第一句话:

“走啊?”

自从我开口说话之后,烧水沟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每隔七天的那个早晨,我还是继续录下那一大堆火车靠站时吵吵闹闹的声音。人群当中有吆喝着“便当、枝仔冰”的,有倒提鸡鸭的,有咒骂小孩的,还有追打扒手、翻墙逃票的。

有时候,就在火车即将喷着白烟离去的瞬间,我的心里还会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外省的走去叼?”然后就会听到好像有一阵嗯嗯啊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是哑巴芬仔站在我面前比手画脚地用力诉说着什么。

我的确是听到了。只是我听不懂。

天顶的父

就在幼稚园快要开学的前一个礼拜天,我的外公黄水木和武雄他阿爸火炎仔才突然决定加入基督教会的。

那天早上,吃地瓜稀饭的时候,阿公用竹筷子夹起一小截昨天早上吃剩的花瓜,在我的面前比划着说:“阿公带你去一个所在,每天都有免钱的肉酥配糜,等一下吃饱不行甲我跑出去迌,知呣?”

听到“肉酥”两个字,我和桌脚上的癞皮狗姆达同时竖起了耳朵。姆达真是一个沉不住气的家伙,它居然还站起来四处嗅着,好像很想找两双鞋来穿出门似的。

我的表现就稳重多了。我又呼噜噜地划了一大口稀饭,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我知啦。”

吃完稀饭,阿公特地换上了一件新烫过白色尼龙衬衫,口袋上还插了一枝钢笔,连脚上的木屐也是昨天刚买的那一双。他挤了一大条发油在铜梳齿上,把灰灰的头发抹得又臭又亮,然后站在镜台前面从不同的角度照来照去,看起来就像一个还没换装前的圣诞老公公。

阿妈也帮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并且一直吩咐我,以后要“乖乖听牧师娘的话,吥通手贱顾人怨,知呒?”

“知啦,”我说,“啥么是牧师娘?”

“牧师娘就是牧师的牵手,要乖乖听话,牧师娘才会教你啊伊呜耶????,按迡知呣?”阿妈还把一条娘娘腔的粉红色手帕塞进我的裤袋里,害我很不想出门。

“啥么啊伊呜耶?????呒智识你——是ㄅㄆㄇㄈ……”阿公瞪大了眼珠子斥责道。

“对啦,对啦,是唬唬啦,阿妈顸颟,阿妈顸颟,阿妈就是细汉呒读册,昑嘛才会啥么拢晓,你就要——”

“矮米死猪,狗咬猪,猪呒尾,红龟粿……”武雄那个讨厌鬼就在这个时候踩着重重的步伐,喀喀喀喀地从剃头店的门口踱进来;火炎仔紧跟在后,好像在比赛似的,也把木屐拖得劈劈叭叭的。

“七早八早啊呒恁是在抖猴死囝仔是呣?等咧土脚斩坏你是要赔是呣?”阿公瞪着火炎仔父子斥责道。

啪的一声,火炎仔一巴掌甩在武雄的五分头上,“叫你卡细声咧,你是呒听到是呣?七早八早就在吵死人!”武雄好像练了铁头功似的,火炎仔这一巴掌打下去,完全没碍着。

“恁厝才死人啦,要吵死人甲我出出去!”阿公那个架势,好像准备也给火炎仔甩一巴掌。

“黄的啊,你是去吃到炸药是呣,人火炎仔又没惹你……”阿妈把看起来笨头笨脑(实际上也差不多)的武雄拉到一边,问:“武雄啊,你刚才讲啥么矮米死猪是在创啥么的?”

“呒啦,囝仔人黑白乱讲的啦,不知去叼位学甲这乌鲁木齐阿都仔话啦,嘿嘿,嘿嘿,阿都仔话啦,嘿嘿……”火炎仔跟阿妈解说道。

“啥么阿都仔话,博假博,憨面搁假福相,这矮米死猪是罗马字啦,讲乎你识,嘴须好打结。”阿公不屑地说道。

“对啦,对啦,这是罗马字啦,嘿嘿嘿,昑嘛就是要带这两只去学罗马字啦,”火炎仔傻笑道,“我听虎尾李仔讲,这罗马字是多歹学咧恁咁知?卡早虎尾李仔跟一个阿都仔学半冬搁学呒三字迡,有够歹学个歹学啦!”

“咁有影迮歹学,半冬搁学呒三字哦,啊是学啥哪会按迡?”阿妈问火炎仔。

“啊知伊去死,虎尾李仔曾教我两字啦,伊曾教我‘番仔火’佮‘狗’啦。”火炎仔的腰骨挺了起来。

“番仔火按怎讲?”阿妈的语气谦卑起来。

“揳就啪。”

“啊狗咧?”

“扛就惊。”

“啊猫咧?”

“啊我就吥知。”

阿公在一旁好像已经吞忍很久了,手上的苍蝇拍子连扑了好几个空之后,突然就朝着火炎仔的脑袋瓜子扫过去:

“我听伊虎尾李仔在骗恁这些呒身份证的,恬恬吥讲话,呒人会当你是哑巴啦——”

火炎仔敏捷地闪过那一拍子,连退三步躲在窗口边解说道:

“知伊去死,是虎尾李仔讲的,又吥是我讲的,想想也有理啊……番仔火揳下去就啪一声着火啊,狗若扛下去就会惊咁呒影?”

火炎仔说完,就一木屐踹在椅条脚的姆达身上,姆达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火炎仔一下,又阖上眼,动也没动一下。

“这只是督龟狗,呒算!”火炎仔不平地说道。

“督龟狗?我看你才是督龟鸡啦!”阿公怒火未熄地说。

“嘻嘻嘻……”武雄露出他又黑又丑的笑容,“督龟鸡……”

啪的又一声,武雄再次遭到了迎头痛击,这一次比前一下更扎实些,武雄站在原地,像个不倒翁那般跟我们鞠了一个躬,我还来不及回礼,他又弹回去了。

“恁爸转去再跟你算,若呒乎你一顿粗饱个,恁爸这粒头迮借你迌——”火炎仔像一架轰炸机似的盯着武雄道,“像你这般的,愈看愈厌,愈读愈册,后摆大汉做乞丐好啦,脚数!”

听到“乞丐”两字,阿公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突然正色说道:

“恁两个个给我斟酌听哦,昑嘛开始,恁两个拢总要去教堂读册,要认真听话,后摆才变做无路用的脚数。”阿公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正巧一只绿头大金蝇从他的面前路过,于是阿公就一拍子扫下去;遭受莫名攻击的大苍蝇从容地闪过,在半空中钩了一下,就转进到阿公的头上。我很好奇地望着那只正在摩拳擦掌的绿头金蝇,不知阿公头上又臭又黏的发油,会不会像捕蝇纸一样把它给抓住?

阿公见我专注地看着他,心里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于是便交代起更重大的事业来:“囝仔人一定要认真读册,后摆大汉才会做大官、赚大钱,才乎人看衰坏……若吥好好读册,就亲像空茂央仔那阵乞丐徒弟仔,一世人吃饭出放屎制造肥料尔尔,按迡知呣?”

“知啦。”我说。

“知呣?”火炎仔似乎得到了什么启发,便朝武雄训斥道。

“知啦,”武雄张开他的大嘴巴,阿公头顶上的苍蝇恰巧飞过,差点被吸了进去,“要好好读册,才变做空茂央仔个徒弟仔。”

大苍蝇在半空中转来转去,好像找不到依靠似的,考虑了半天,才降落在癞皮狗姆达的烂耳朵上。姆达搔搔痒,站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鼻管里发出一阵厌倦的声音。站在姆达旁边的火炎仔又一木屐往它的排骨上踹下去:“人讲要读册,你是呒欢喜是呣?督龟狗!闪边仔去——”

讲到“乞丐”,我和武雄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经过阿公这一番提醒,我和武雄立刻觉悟了:“认真读册”就是教堂最可怕的地方。

像我和武雄这般立志要当乞丐的人,岂是我的阿公黄水木三两句话就可轻易动摇的?何况,我和武雄连未来做打狗棒的木料都准备好了,那是两根从雕刻店偷来的乌心石神明桌脚,就藏在大庙戏台下的库房里,两根怕都有四尺长呢!

这就是我对教堂的第一印象:矮米死猪、肉酥配糜、认真读册、做大官就不行做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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