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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群无声地来了,又走了,外省的也一样。

无声也有无声的好处呢。自从我和武雄一样学会开口说话之后,烧水沟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乞丐

一直等到学习九九乘法表的那一年,我才正式成为一名乞丐的。现在回想起来,那般的好运气,可不是经常会有的哪!

在我们那个地方,要想当一个抬头挺胸的乞丐,可得经过空茂央仔同意才行。

没错,空茂央仔就是如假包换的乞丐头子、丐帮帮主。按照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的说法,空茂央仔已经达到做乞丐的最高境界了。一般在大街小巷穿梭的乞丐,除了人手一枝打狗棒之外,肩上必定还斜挂着大包小包的麻布袋、帆布袋、花布袋、农药袋等等;空茂央仔可不一样,除了同样蓬首垢面、长发披肩、打赤脚之外,空茂央仔不拿打狗棒(因为所有的狗都不敢露出牙齿对他狂吠),而且身上连一个口袋也没有。一年到头,不分春夏秋冬,空茂央仔永远穿着一套灰鸦鸦的(原来是白色的?)柔道服,听说那是台湾光复之后,一个日本柔道高手送给他的。若说空茂央仔身上连一个口袋也没有,倒也未必正确。虎尾李仔就信誓旦旦地说,他曾经亲眼看见空茂央仔把人家养在院子里的大火鸡活生生地扭断脖子,塞进他上衣的斜襟开口里,“一下手,好亲像桌上拿柑按迡清洁溜溜,好势好势,按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个空茂央仔……”即使身为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在说到“空”茂央仔的时候,还免不了疑神疑鬼地看看前后左右,因为,整个烧水沟镇上,除了我的外公黄水木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敢在空茂央仔面前加上那个“空”字的。

每次一说到这件事,阿公就显出很得意的样子。空茂央仔的本名是林茂央,除了我阿公之外,上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叫他“空”茂央仔,已经是不知道昭和多少年的事情了;而那个勇敢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捡过骨了哪!即使是武雄那个疯狗一般的阿爸火炎仔遇上空茂央仔的时候,也得敬他三分啊!

可我的外公黄水木却不吃这一套,不管在人前或人后(特别是在人前),他偏偏要咬牙切齿地加重那个“空”字,好展现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火炎仔曾经说过,光凭这点气魄,我阿公黄水木就可以当个烧水沟镇长而绰绰有余了。

空茂央仔是我阿公的继父的养子,比阿公小六岁。

阿公说,彼年他才十三岁,他亲生阿爸生皮蛇死翘翘了(每当说到这里时,阿公必定会伸出他的食指来勾两下),于是他阿母就带着他改嫁给猪哥窟的一个姓林的打铁匠,“但是啊,就亲像孔子爷嘛有讲过,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恁爸我是呒在信阮后叔啥米碗糕啦——人讲靠别人要死,靠自己是了不起,找甲阮老母讨三角银,自己就包袱仔款款跑出去学剃头啊,放阮老母佮两个小妹去跟伊姓林的。到尾仔,姓林的没生查甫的,才分空茂央仔来做客子……按迡知呣?”

“知啦!”我说。

“阮老爸姓啥?”

“姓黄。”

“阮老母姓啥?”

“不知。”

“姓张,知呣?”

“知啦。”

“空茂央仔姓啥?”

“姓空。”

“黑白讲,你乱乱讲,空茂央仔姓林,林本源的林,知呣?外省的你——”

“知啦。”

每当阿公说到“外省的”这三个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就会很自然地浮现三张面孔:空茂央仔、我老爸,还有头上有一圈光环的耶稣。

那时候,我以为“外省的”的意思是指那些看起来和大家都不一样的人。

空茂央仔和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的生活实在过得太舒适了。关于这一点,我阿公很不以为然,在他的眼中,空茂央仔这种人只是专门“吃饭出放屎,制造肥料”的没路用脚数而已。

当然,我对阿公的看法也很不以为然。空茂央仔只是比别人更幸运一点点(他总是遇到一些好事),还有,更聪明一点点罢了(当他遇到坏事的时候,就想办法把它变成好事)。

况且,空茂央仔也不是成天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他的正业是管理一大群乞丐,副业是摸蚋仔,跟阿公比起来,可是毫不逊色哩!

这一大群天上掉下来的乞丐,正是空茂央仔最令人羡慕的好运气之一。

不知道从昭和多少年开始,空茂央仔的乞食寮就早已经在我们烧水沟站稳脚步了。那一年,空茂央仔只身独马搬进鬼影幢幢的林家古厝时,年方十九岁。逢“九”大凶,彼时,大家都认为空茂央仔这是在给自己看风水,为众人省麻烦了;没想到,那鬼地方硬是被空茂央仔给住得风调雨顺起来。最明显的好处是,从此,烧水沟的人全都不怕鬼了。“鬼有啥么好惊?鬼惊人,人吥惊鬼。人惊人才是惊死人,知呣?”每当走暗路的时候,阿公总是这么告诫我,“目睭金金看头前,鬼就不敢出来作怪,知呣?”因为空茂央仔的缘故,所有在烧水沟长大的小朋友,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养成了抬头挺胸、面对黑暗的好习惯。

空茂央仔占下林家古厝的第二年,手下就多了七八个勤劳又懂事的帮手,这些人除了成天挨家走户地乞食之外,还四处帮人淘粪坑、收甘蔗或是割稻谷,偶尔也会带回人家走失的鸡鸭或小孩;这种时候,他们便可以额外地分到一整块的油葱粿,或是几件旧衣服。

到了我开始背书包上小学的那一年,空茂央仔的徒子徒孙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了。据说是比糖厂的员工还多一点点,谁也算不准,搞不好连空茂央仔自己都弄不清楚也说不定。反正,林家古厝是早就住不下了,大部分的乞丐都在外流浪,四处为家,每隔几天,他们就必定会回到空茂央仔那里,把身上所有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待空茂央仔拣选分配完毕之后,剩下来的才归他们自己。

对了,空茂央仔还拣过两个老婆,一个是腰仔,矮矮黑黑干干的,成天戴着一顶斗笠,穿一件红色大外套,手上拎着一长串橡皮筋甩来甩去的;另一个是哑巴芬仔,长发及膝,脸歪歪的像把镰刀,见到人就不时嗯嗯呀呀地傻笑,露出满嘴生锈的蛀牙。哑巴芬仔的脾气很好,是个笑面神,不论问她什么,她都是嗯嗯呀呀地笑个不停,特别是问她“哑巴芬仔,你要生囝仔呣?”的时候,她便笑得特别厉害。发明这个问题的正是我那青猴来投胎转世的好朋友武雄,有一次,他用同样的问题去问我们班的班长黄凤娇,黄凤娇整整哭了三又二分之一节课,武雄则被火炎仔整整修理了一点五个礼拜;火炎仔说,任何小孩子只要经过他的手,绝对可以“调整甲好势好势”。腰仔就不那么好惹了,任何人只要胆敢拉扯她手上的破洋娃娃一下,那么,接下来的半年之内,毅力惊人的腰仔都有可能偷偷跟踪在你的背后,冷不防地抽出一条橡皮筋来射你的眼珠子……在我们这一群混大庙口的小孩之中,武雄总是最先发现腰仔的人,因为他被偷袭的机会最大,所以早就养成了随时注意四周动静的好习惯。隔了一阵子,若是腰仔竟然忘记复仇的话,武雄还会若有所失地想尽办法再去扯一下破洋娃娃的金头发呢!

在我们烧水沟这个地方,大人们遇上小孩哭闹的时候,不说“老虎来咬人啊!”也懒得重讲那一大篇“桃太郎”的故事;他们只消左顾右盼,眼露惊慌地压低嗓子说声:“空茂央仔来啊!”稍有灵性的小孩子便很懂事地安静下来了。久而久之,空茂央仔自然就成为我们心中的偶像了。

当然,我的阿公黄水木照例是不吃这一套的。空茂央仔是什么东西?我阿公说:“空茂央仔这一世人是免想要在我水木仔面前弄拐仔花啦!”

这句话也经常用在我的身上。

每当我和武雄从大庙口的两齿仔、阿祥哥,或是牛头仔手上赢来一大落尪仔标或是一裤袋金珠仔的时候,阿公就会用一种很不屑的眼光看着手舞足蹈的我们,然后撂下一句:“乞食分到吃,搁会弄拐仔花!”阿公说这句话,自然不是想借用空茂央仔来吓唬我们,毕竟,在阿公眼里,空茂央仔算是啥么碗糕?他只是想把我跟武雄打成空茂央仔的同类,好表达他内心的失望之情罢了。

这倒令我更加爽快起来。我和武雄就巴不得早一点从空茂央仔的手上接下一枝拐仔来耍一耍。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我们连未来住宿的乞食寮都找好了哪;就在大庙埕戏台下的那个小库房,里面有几块现成的大块柳安可以拿来当床板,连露天的晾衣绳都是现成的。偏偏天不从人愿,阿公从来不曾像其他的大人那样,威胁着要把小孩子送去给空茂央仔当徒弟,也不曾用“空茂央仔来啊!”这句话来吓唬我们。我的外公黄水木可不会“助空茂央仔的威风来灭自己的志气”。空茂央仔算个什么脚数?我阿公总是当着虎尾李仔的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他还曾经在众人面前打过空茂央仔一个大耳光呢!

这话可是一点都不假。我的阿妈林金莺、武雄的阿爸火炎仔和阿母丽霞仔,还有里长伯、算命仙仔阿川伯公(如果他们两个能死而复生的话)都可以作证。

那一年,阿公刚娶了阿妈,空茂央仔刚死了阿爸。说到这儿,阿公特别吩咐我:“彼个是空茂央仔伊老爸,吥是阮老爸。”这个情况勉强可以说是“福无双至”吧。可是真正“祸不单行”的是,彼年年尾,阿公的亲生老母也死了。接着,空茂央仔就挨耳光了。

空茂央仔的阿爸死了之后,被一群年轻力壮的乞丐装进棺材里,浩浩荡荡地抬进了林家古厝。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却不见出殡的队伍。又过了半个月,空茂央仔的乞食寮依旧安安静静,没传出半点唢呐声,这下,父老乡亲兄弟姊妹们都有点急了,于是便公推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去一探究竟。

空茂央仔的回答轰动了整个烧水沟,他告诉虎尾李仔,把棺材停在房间里,这样,他阿爸就可以在太阳下山之后跟他一起出来四处走走,活动一下筋骨。

“空茂央仔按迡讲的时阵,那副棺材内面煞传出一阵个咳嗽声,干干涩涩个的老人嗽声,按迡闷闷啊束在棺材底,有够惊人……”虎尾李仔心有余悸地说,“我敢咒诅,彼当时,彼房间内只有我佮空茂央仔两个人尔尔,真正惊死人……”

“我听你在放臭屁!”每当重提这件往事的时候,阿公便对虎尾李仔火大起来,“我看你是恶人没胆,好看头尔尔,恁爸我就呒在信伊空茂央仔会飞天搁会钻地……我听你在讲干古,人死就死啊,搁会咳嗽、会散步?骗人在吥曾死过哦,伊是空仔,你也甲伊空作伙是呣?恁爸是呒遐好拐啦,遇到我,伊空茂央仔是加讲话吃扇好啦……”

果然,空茂央仔就挨耳光了。

那年年尾,阿公的亲生老母害急病死了之后,又被一大群乞丐浩浩荡荡地抬回了林家古厝,虎尾李仔派员来报,阿公闻言怒火攻心,赤手空拳蹬着木屐便要去找空茂央仔拚命。当时情况十二万分的危急,有孕在身的阿妈慌忙地跑去向隔壁的里长伯求救,里长伯冲进厨房抄起两把菜刀,临出门前交代当时还是小孩子的火炎仔去大树公那里通知算命仙仔,便领着阿妈匆匆往乞食寮奔去。彼年,里长伯和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都还是健步如飞的欧里桑呢!

里长伯一行人到了林家古厝时,我的外公黄水木已经被一群乞丐给团团围住了。那个情况很像是我们的癞皮狗姆达被一大群“在地的”土狗给牢牢圈住的模样。

“空茂央仔,驶恁老爸,好胆甲我死出来,不敢拚恁爸就乎你笑仔。”每当说起这段惊险的往事,阿公就会像一只生气的河豚似的,全身的硬刺都鼓胀了起来,“彼时阵,我作头前,恁里长伯仔作后壁,两支菜刀按迡剖来剖去亲像童乩咧;阮两个是忖死甲伊拚的……算命仙仔在外面甲恁阿妈拉住,恁阿妈哀爸叫母喊甲大小声,险些死死昏昏去哟……”阿公随手抄起一把锋利的剃头刀,作势比划起来,“彼阵乞食只不过是好看头尔尔,看我甲恁里长伯仔真正掠狂了,一个一个随人走甲哪飞咧……谁敢甲我挡?恁爸就甲伊点名做记号,来一个恁爸刣一个,不惊死的就偎过来试看唛……”这时候,阿公手上的剃头刀早已被他使弄得像枝七星锤似的操练起来了,“到尾仔,彼个空茂央仔还是乖乖甲我死出来了,恁里长伯仔向前甲伊押住,彼个死人面看得我真拄卵,恁爸迮扇一个乎伊不知影民国几年……”

就在那个时候,永远迟到,却总是会到的虎尾李仔出现了。

“茂……茂央仔,我甲你讲……你甲水木仔伊老母的棺材交……交出来,知……知呣?若呒……若呒,我……我就吥……吥放你煞……你知呣?”虎尾李仔就像个交响乐团的指挥似的,站在远远的地方用他的警棍舞弄着。

“讲到这个虎尾李仔,生鸡蛋呒,放鸡屎有尔尔。像空茂央仔彼种人,加讲加怒的……若吥是伊虎尾李仔在那儿骞时间,阮老母嘛呒去……”每当表演到这里,阿公便垂头丧气地将手上的剃刀收折起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这个时候,要是椅条仔脚的癞皮狗姆达再适时地吹上一两声狗螺的话,气氛一定会更加肃穆感人的。

我倒是满同情虎尾李仔的,阿公的老母不见了,并不能全怪虎尾李仔拖了一点点时间。那天,里长伯仔带头,阿公、阿妈、火炎仔、丽霞仔,还有算命仙仔一行人全部进到林家古厝里搜了又搜,查了又查,除了空茂央仔他阿爸的棺材之外,四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阿公他老母的踪影。对了,就在大家都无计可施,正准备班师回朝的时候,突然间,阿公的大黑狗骷髅(它是姆达的阿公)冲着那口棺材狂吠了起来……

阿公说他当时之所以没有撬开伊姓林的棺材,并不是要给空茂央仔面子,只是不愿意“吵死人”罢了。

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阿公之所以没有掀开那口棺材盖子,主要是想起了虎尾李仔所说的那个老人嗽声。那个干干涩涩的声音,虎尾李仔听到了,骷髅也听到了。

从空茂央仔的身上,我首次了解到何谓“以德报怨”的风度。那年,空茂央仔挨了耳光之后,不但没有使弄他的徒子徒孙们来阿公的剃头店捣蛋,也没有出过“八仙过海”那样的麻烦招数。所谓的“八仙过海”,就是派八个乞丐轮流到某个店家的门口站岗乞讨,他们手上托着一只饭碗,不停地用竹筷子在碗沿上咔咔咔地敲着,一敲一两个钟头才换班一次,从早到晚,直敲得人心烦意乱、关门大吉为止。相反地,自从空茂央仔挨了阿公一巴掌之后,他不但没有报复,反而更加地照顾我们了。除了定期派人来阿公家淘大粪之外,还不时地差个乞丐送来一麻袋的新鲜蚋仔。即使逢年过节的时候,阿公的剃头店门口也从来不曾传出半双竹筷子敲碗的声音。

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每隔几天,便会有一个乞丐到阿公家来送蚋仔,这个时候,当着客人的面前,阿公必定会对从乞丐手中接下蚋仔的阿妈怒声斥责道:

“乞食命!吃乞食的比乞食卡不如,甲恁爸拿去丢,知呣?!”

这出戏码从我出世之后,不晓得看过多少次了。在阿公厉声地责骂之后,阿妈便按照阿公的指示,把那一麻袋的蚋仔给丢进一个大陶盆里,洒点粗盐,用水浸泡起来。到了晚上,一大铝锅的姜丝蚋仔汤便会在我们,还有火炎仔家的饭桌上冒着热腾腾的白烟了。如果我不肯吃蚋仔汤,阿公还会忿忿地训诫我:“囝仔人真九怪,你看人火炎仔自细汉就喝这,喝甲按迡真勇真大棵,昑嘛,连武雄嘛比你卡大汉,你不知好歹你……”想到武雄可能长得比我更高更壮时,我总是很识轻重地赶快再闷头喝一大碗。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和武雄的骨子里才渐渐长满了乞丐的天性也说不定。

西北雨

不知道从民国几年开始,打从我一张开耳朵,就已经住在阿公的剃头店里了。

从张开耳朵到张开嘴巴的这段期间,我就像一台不用插电的录音机,默默地把我的身世记录下来。或许是无事可做的关系,我竟然像背课文似的把它们记得牢牢的,仿佛在准备月考一般。

我还记得我按下录音键的第一天,便大有斩获。

“这个是呒人个,在烧水沟捡转来的。”这是我的外公黄水木的声音,他正在帮一个老客人刮胡子,语调有点冷淡,像是一个不太热心的牙医。那个客人被放倒在剃头椅上,身上覆盖着一块白色尼龙布。

“咁有影?时机歹歹啊,你钱不捡,捡甲这吥成猴死囝仔,水木仔,我看你是——”老客人一句话还没说完,阿公的剃头刀刃已经架在他的脖子根上了。

“啊呒你是吃饱太闲嫌艰苦是呣?讲啥么阮孙是猴死囝仔,你才是死老猴、死呒人哭,去做火车挡好啦——”这是我的阿妈林金莺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她会活得比我阿公和他的客人还久。在我确定阿妈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之后,因为担心那个老客人会“死呒人哭”,于是我便开怀大哭起来。

“恁看,拢是恁啦,吃老不知样,害阮金孙仔哮起来!”阿妈赶紧用毛巾擦干了手,把我从竹摇篮里抱出来,并且在我的背上拍个不停,差点按掉了我的录音键。

“嗯唉?!日也哭,暝也哭,吃饱哭,哭饱吃,外省的讲通啦。”阿公的声音虽然激动,但是手上剃刀的动作还是非常细腻,不愧是烧水沟的头号师傅。

这是我第一次录下“外省的”这三个字。

在我还没录下“爸爸”这两个字之前,我老爸的代号就是“外省的”。我的阿公黄水木这么叫他,我的阿妈林金莺也这么叫他。后来我才知道,除了阿公、阿妈、爸爸、妈妈之外,我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姊姊,不过那是过了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奇怪的是,虽然我的爸爸、妈妈来自同一个地方,却只有我爸爸是“外省的”。

每隔七天的那个早上,就会有一班从远方开来的火车停在烧水沟小火车站,然后,我的老爸、老妈便挤在一群人当中走下火车,往剃头店的方向走来。人群当中有吆喝着“便当、枝仔冰”的,有倒提鸡鸭的,有咒骂小孩的,还有追打扒手、翻墙逃票的。在这些声音当中,最明显的就是我老爸皮鞋后跟上发出的,铁片撞击路面的咔咔声。

“咔、咔、咔、咔”的声音从远方慢慢向我接近了。

“咔、咔、咔、劈——”我老爸不小心踩碎了一只小蜗牛。

更奇怪的是,除了皮鞋后跟之外,我老爸就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就像乞丐头子空茂央仔一样,我老爸也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的特色就是不说话,但我知道他不是哑巴,他不像哑巴芬仔那样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我老爸在我的录音带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我老妈可就能言善道多了,打从一下火车开始,在通往剃头店的半路上,我就至少录下了她和一打以上的小学同窗、老邻居、刈空心菜的欧巴桑、骑着铁马的老邮差,或是空茂央仔的乞丐徒弟打招呼的声音。到了大树公那边的时候,还不忘从她的包袱巾里面,取出一把刚才在铁枝路边摘来的青草药来,向算命仙仔阿川伯公核对一下:

“阿伯公,这是红骨蛇对呣?”

“对对对。”算命仙仔曲着一只脚,轻轻地捻着胡须尾巴点点头。

“阿伯公,这是流氓藤,吃内伤的,对呣?”

“对对对,卡早恁老爸水木仔乎日本警察抓去刑,就是吃这帖流氓藤好的。按迡抠一把洗乎伊清洁,捶乎烂,透米酒头仔灌一大碗,若呒者,恁老爸早就抬去种啊……夭寿骨日本警察哦……可怜哦……”阿伯公的一丝叹息缓缓地从他门牙的缺缝里挣脱出来。

我老爸就安静多了。

通常,在我老妈开始和阿公、阿妈斗嘴鼓之后,在凉亭仔脚的癞皮狗快要打第三个哈欠之前,我老爸便悄悄地把我从油亮光滑的竹摇篮里抱起来,往烧水沟的方向走去。一直等到我们快要走远了之后,剃头店里才会突然传出一声:“外省的走去叼?”

外省的抱着我,像是兜了一台录音机往远方走去。

癞皮狗姆达尾随在后,步伐从容地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我们从隔壁火炎仔家门口经过,炊红龟粿的蒙蒙蒸汽从屋里绕出来,带着一点淡淡的糯米香味。我的好朋友武雄还在他的竹摇篮里昏睡着,他把自己的大拇指伸进两片厚嘴唇里用力地吸吮起来,发出小猪吃食的声音。

走着,走着,很快又来到了“金源利西装社”的玻璃展示橱前面,老师傅胜兴仔头发梳得整齐油光,颈背上的皮尺像一条小蛇似的垂挂在胸前。外省的抱着我伫足在西装社门口,室内的光线格外明亮,好像一个特大号的金鱼缸,五颜六色的布匹如同茂密的水草一般互相压挤着。玻璃橱后面有一个只有上半身的模特儿,罩着一件衣服,这种衣服,在我们烧水沟大街上几乎没有人穿。那外套怪模怪样的,倒是和外省的身上的军装有点相似,只要在口袋外面缝上盖子,再别上几枚金色的阶章就差不多了。外省的抱着我从玻璃橱窗看进去,好像在照镜子。镜子里面没有我,也没有姆达,只有一个半身的模特儿穿着一件奇怪的衣服,衣领上伸出一个油彩斑驳面貌模糊的头颅。

外省的抱着我,像是兜了一台录音机,继续往远方走去。

癞皮狗姆达尾随在后,它的尾巴高高地竖起,像一根机伶的天线般侦伺着周围的动静。

一辆载满甘蔗的糖厂小火车从我们背后很远的地方驶过,平交道上发出一长串警铃的声音。

外省的抱着我,从大路上无声地走过。

我们走到菜市场,蜂拥而至的小贩吆喝声,从我的耳朵钻进去,把我的录音带弄得像淹大水似的。

外省的像个隐形的哑巴那样走过去,没有人招呼他买东西,也没有恶作剧的小孩跟在我们后面喊叫:“阿兵哥,钱多多,吃馒头……”路旁的野狗们,远远地看到我们走近便避开了,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一只只全都伏进角落里,低着头从鼻孔里发出一丝哀伤的声音。

姆达顿时更加精神了,它抬头挺胸地从那群野狗的地盘上走过,屁股上的天线也忍不住左摇右晃地摇摆起来。

走着、走着,就又来到了烧水沟边,还没到傍晚洗澡的时间,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半个人影。每隔一段时间,当糖厂排放热水的时候,便有一丝丝细小的蒸汽从沟面浮起,向两旁的芒草丛游去,再沿着灰绿色草秆上的粉白细毛升上来。升上来,升到天上去,变成一团一团的棉絮。棉花人,棉花狗,棉花糖。棉花人拿着棉花糖牵着棉花狗无声地从天边走过去。

彼时的我和癞皮狗姆达一样有口难言,至于外省的呢?我想他是无话可说吧。

其实,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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