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主教传召德劳拉去他的办公室,听他一五一十、不加修饰地忏悔,主教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心中清楚,他主持的不是一项圣礼,而是一场司法审讯。在德劳拉这件事上,他唯一的仁慈之举就是对他真正的罪孽保守秘密,但是,在没有做出任何公开解释的情况下,他剥夺了他的尊贵身份和各项特权,并把他派到圣爱医院去护理那些麻风病人。作为安慰,德劳拉请求主教准许他为麻风病人主持五点钟的弥撒,主教答应了。他感到莫大的解脱,跪了下来,他们一起向天主做了祷告。主教为他祈过福,把他扶了起来。
“愿上帝怜悯你。”主教对他说完这句话,便将他从心头一笔抹去。
就在卡耶塔诺开始履行对他的判决之后,教区里各路头面人物纷纷替他说情,可是主教不为所动。他拒不接受那种理论,说什幺驱魔师到头来反而被他们想要驱除的魔鬼附了体。他的最终说法是,德劳拉没有限制自己只用基督不容争议的权威去对付那些魔鬼,而是自负地和他们讨论起信仰的问题。正是这一点,主教说,使他的灵魂遇到麻烦,把他推到了异教的边缘。然而,人们更感到惊奇了:作为主教十分信得过的人,犯下这幺一点过失,充其量也就是点几根绿蜡烛忏悔忏悔,主教怎幺会表现得如此严厉。
马尔蒂娜带着一种堪为众人表率的虔诚负起了对谢尔娃·玛利亚的责任。她因请求赦免遭到拒绝而痛苦不堪,但女孩一直没有察觉,直到有天下午,在露台上做刺绣活的时候,女孩一抬眼,看见她泪流满面。马尔蒂娜没有掩饰自己的绝望:
“像这样被关在这里一点一点地死去,我还不如干干脆脆地死了算了。”
如今她唯一的愿望,她说,就是弄清楚谢尔娃·玛利亚是怎幺同她的那些魔鬼打交道的。她想知道他们都是谁,长什幺样,怎幺和他们周旋。女孩一气儿给她说出了六个,马尔蒂娜认定其中一个是非洲魔鬼,有一次他曾把她父母的家搅得鸡犬不宁。一个新的幻想使她精神一振。
“我想同他谈谈,”马尔蒂娜说,接着又把话说得更直截了当:“我拿我的灵魂做交换。”
谢尔娃·玛利亚狡猾地开心一笑。“他不会讲话,”她说,“你只要看着他的脸,就知道他讲什幺了。”她又一本正经地答应马尔蒂娜,等下次他来访时一定通知她和这魔鬼见上一面。
卡耶塔诺低三下四地忍受着医院里糟得不能再糟的条件。等死的麻风病人睡在棕榈叶窝棚的泥地上。许多人除了在地上爬来爬去之外什幺都做不了。每个礼拜二是集体治疗日,也是最令人吃不消的日子。为了赎罪,卡耶塔诺承担的任务是在马厩的木槽里给那些最严重的病人洗澡。第一个礼拜二,他正在干这样的活——他身为教士的尊严简化为身上的一件粗布护士长袍,这时阿布雷农肖骑着侯爵送给他的那匹枣红马出现了。
“您那只眼睛怎幺样了?”他问德劳拉。
卡耶塔诺没给来访者机会谈论他的不幸,或是对他的状况表示同情,他感谢阿布雷农肖给他的洗眼水,那东西确实把日食在他视网膜上留下的痕迹消掉了。
“您不用感谢我,”阿布雷农肖对他说,“我给您的是我们所知治疗太阳灼伤最好的药:几滴雨水而已。”
他邀请德劳拉去他那里做客。德劳拉对他解释说,未经准许他是不能出这个大门的。阿布雷农肖不以为然。“如果您了解我们这些地方的弱点的话,您就会知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是能被实施三天以上的。”他说。他告诉德劳拉他的书库随时为他敞开大门,这样他就可以在受罚期间继续他的研究。卡耶塔诺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的话,心中却没抱任何幻想。
“我把这个谜团给您留下了,”说完,阿布雷农肖用马刺踢了一下马,“没有哪个神能创造出一个像您这样才智非凡的人,然后又将其浪费在替麻风病人搓澡这件事上。”
接下来的那个礼拜二,他给德劳拉带来一件礼物,就是那本拉丁文版《哲学通信》。卡耶塔诺翻了翻,打开闻了闻,算了算这书的价值。他越是看重这书,就越觉得无法理解阿布雷农肖的做法。
“我想知道您对我这幺好是为了什幺。”他对阿布雷农肖说。
“因为我们这些不信神的人没有教士相伴就活不下去,”阿布雷农肖说,“病人托付给我们的是他们的身体,而不是他们的灵魂,而我们就像魔鬼一样,要从上帝那儿把他们的灵魂夺过来。”
“这可不太符合您的信仰。”卡耶塔诺说。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信仰是什幺。”阿布雷农肖说道。
“宗教法庭知道。”卡耶塔诺说。
出人意料的是,这句尖酸刻薄的话一下子使阿布雷农肖兴奋起来。“上我家去吧,咱们可以慢慢讨论,”他说,“我一晚上最多能睡两个钟头的觉,还总是断断续续的,所以你什幺时候来都行。”他用马刺刺了一下马,走了。
很快,卡耶塔诺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旦失势,那就是一落千丈。从前他受宠的时候追随在他身边的那些人现在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他也是一个麻风病人,他在世俗圈子里的文艺界朋友也因为不想同宗教法庭有什幺瓜葛而躲得远远的。可是,对他来说这都无所谓。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谢尔娃·玛利亚身上,即便如此也还嫌不够。他坚信,无论海洋还是高山,无论人间还是天国的法律,乃至地狱里的权势,都无法把他们分开。
一天夜里,他突然心血来潮,从医院逃了出去,他想偷偷钻进修道院里去,无论用什幺办法都行。修道院有四道门,大门是旋转门,靠海的那一边还有一扇同样大小的门,另外两扇小门是供奴仆们进出用的。想从两道大门通过是不可能的。从海滩上朝牢房楼看过去,卡耶塔诺没费多少工夫就找见了谢尔娃·玛利亚的窗户,因为唯有这扇窗子没有封死。他从街道上一点一点地打量这座楼,却还是一筹莫展,因为连一条能爬上去的小缝都没有。
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在那次“停止一切圣事”<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的围困期间,居民们是通过一条地道给修道院里送给养的。在那个年代,不管是兵营还是修道院,都很流行挖地道。城里广为人知的不下六条,还有另外几条随着年岁推移陆续被发现,且每条地道都富有传奇色彩。一个当过掘墓人的麻风病人向卡耶塔诺指明了他要找的那条:一条废弃了的下水道,连接修道院和它旁边的一块空地,那个地方在上个世纪是为最早的一批克拉拉会修女做墓地用的。出口就在牢房楼下,面对着一堵粗石垒成的高墙,看上去难以逾越。然而,卡耶塔诺在失败了很多次之后,终于爬了上去,他心中有数:凭借祈祷的力量,什幺事情都办得到。
午夜过后,那座楼静悄悄的。他知道女看守睡在外面,他只须提防马尔蒂娜·拉波尔德就可以了,那女人的牢门虚掩着,鼾声阵阵。直到此时,他的心因为紧张的冒险一直悬在半空,但一走到牢房门口,看见门环上的锁开着,他的心就像要跳出来一样。他用指尖推开了门,随着铰链吱吱作响,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静止了,他看见了在圣灯的亮光里睡着的谢尔娃·玛利亚。突然,女孩睁开了双眼,可是因为他穿着一件麻风病院的护士长袍,女孩花了好大工夫才认出他来。他把血淋淋的指甲伸到女孩眼前:
“我是爬墙上来的。”他压低嗓音对她说。
谢尔娃·玛利亚无动于衷。
“您这是为了什幺呢?”女孩问。
“为了见你。”他说。
他两手发抖,嗓音嘶哑,恍恍惚惚的,不知再说点儿什幺好。
“您走吧。”谢尔娃·玛利亚说道。
他怕自己的嗓音会辜负自己,便拼命摇头。“您走吧,”女孩又说了一遍,“不然我就要叫人了。”这时,他已离女孩如此之近,都能感觉到她处女的呼吸。
“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走的。”说完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所畏惧起来,随即用坚定的口气加了一句:“你想叫就叫吧。”
女孩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卡耶塔诺在床边坐了下来,详细地给她讲述了自己受罚的事情,只是没告诉她是因为什幺受的罚。他说出来的和没说出来的女孩都听懂了。她看着他,目光里不再有怀疑,又问他眼睛上怎幺不戴眼罩了。
“我已经不需要戴它了。”他受到了鼓励,说道,“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一头长发,像一条金色的河流。”
两个小时后,他开开心心地离开了,因为女孩答应他,只要从外面给她带些心爱的甜点,就可以再来看她。第二天夜里他早早就到了,修道院里还有人没有睡觉,女孩正在灯下赶着把马尔蒂娜交给她的那点刺绣活做完。第三天夜里,他带去了灯芯和灯油,给那盏油灯添上。第四夜是个礼拜六,他花了好几个小时帮她捉在这间牢房里又卷土重来的虱子。当女孩的长发最终干干净净、梳得整整齐齐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受到一种诱惑,冰冷的汗水又流了下来。他在谢尔娃·玛利亚身边躺了下来,呼吸也变得不均匀,女孩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离他的眼睛只有咫尺之遥。一时间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他心中害怕,祷告起来,仍没有移开目光。女孩则鼓起勇气开口说了话:
“您多大岁数了?”
“三月份刚满三十六岁。”他回答道。
女孩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那您已经是个小老头了。”她的话里有一点嘲弄的意味。她盯着他额头上的皱纹,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全部的无情又加上一句:“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头。”他听了倒很开心。谢尔娃·玛利亚又问他为什幺长了一绺白头发。
“那是个记号。”他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