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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为的吗?”她又问道。

“天生的,”他说,“我母亲当年也有这幺一绺白头发。”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睛,她也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他深深叹了口气,念出一句诗来:

“哦,甜蜜的爱人,我生不逢时。”

女孩没听懂。

“这是我曾祖母的爷爷的一句诗,”他向女孩解释道,“他一共写了三首牧歌、两首挽歌、五首歌词和四十首十四行诗。大多数都是写给一位才貌平平的葡萄牙女士的,而这位女士从来都没有属于过他,一是因为他自己已经结婚了,二是因为她也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而且死得比他早。”

“他也是一个教士吗?”

“他是当兵的。”他答道。

谢尔娃·玛利亚的心被什幺触动了,她想再听一遍那句诗。他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一直念了下去,语气热烈,抑扬顿挫,直到念完了那四十首十四行诗的最后一首,那是爱情和武艺之骑士堂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留下的诗句,血气方刚的他在一场战斗中被石头砸死了。

念完诗,卡耶塔诺抓住谢尔娃·玛利亚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胸口。她感觉到了他胸膛里狂风暴雨般的轰鸣。

“我总是这样。”他说。

他没有再让自己陷入恐惧之中,而是从那种令他活不下去的混沌状态中脱身而出。他向女孩坦承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不管吃什幺喝什幺,都能尝出她的味道;无论何时何地,她就是他的生命,一如只有上帝才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在她身旁死去将是他的心所能获得的最大快乐。他没有看她,一直往下讲,像他刚才朗诵诗歌一样酣畅淋漓,直到他以为谢尔娃·玛利亚已经睡着了。可她一直醒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差一点就没敢问出来:

“那现在呢?”

“现在好了,”他答道,“你知道我的心思,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寂静中,他泣不成声,把手臂滑到她头下给她当枕头,而她在他的身边蜷成一团。他们就这样躺着,不睡觉也不再说话,直到鸡打起鸣来。他必须赶回去准时参加五点钟的弥撒。他走之前,谢尔娃·玛利亚把那条宝贵的奥杜瓦项链送给了他:那是一条十八西班牙寸长的项链,是用珍珠母贝和珊瑚串成的。

内心的恐惧已被渴望代替。德劳拉再也无法平静,他做起事来随随便便、心不在焉,直到那个幸福时刻降临:逃出医院去见谢尔娃·玛利亚。他每次赶到牢房时都气喘吁吁的,浑身被绵绵不绝的雨浇得精湿,而她每次也都是焦急地等待着他,只有看见他的微笑她才能安下心来。一天夜里,女孩主动念起了那些诗句,听了这幺多遍她早已烂熟于胸。“当我停下来凝视自己,回望那条你带我走过的路时——”她背诵道,随后又淘气地问道:

“接下来呢?”

“我到达了我的终点,因为我已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那个毁灭我、终结我的人。”他接了下去。

她用同样温柔的语气重复着这些诗句,他们就这样一会儿从这一句跳到另一句,一会儿又一起把那些十四行诗改得面目全非,随心所欲地拿一句句的诗做起游戏,自如得就像他们是这些诗句的作者一样。最后,他们困倦得睡着了。五点钟的时候鸡叫了,女看守进来送早饭,两个人才惊醒过来。他们的生命在这一刻停止了。女看守把早饭放在桌上,举着灯在房间里例行巡视了一番,居然没看见卡耶塔诺也躺在床上,就又走了出去。

“路西法真是个怪物,”卡耶塔诺惊魂稍定,便开起了玩笑,“他把我也变成了隐形人。”

那一天,谢尔娃·玛利亚不得不变得十分机警,为的是不让女看守再到这间牢房里来。夜深了,经过一整天的嬉戏,他们觉得仿佛自己一直都这样彼此相爱。卡耶塔诺半是戏耍半是当真,壮着胆解开了谢尔娃·玛利亚胸衣的带子。她用双手护住胸口,眼里闪过一丝恼意,额上泛起一道红晕。卡耶塔诺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双手,就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把它们从她的胸前移开。她试图反抗,可他用一种温柔却又坚决的力量阻止了她。

“跟我一起读,”他对她说,“最终我来到了你的手中。”

她顺从了。“我知道自己将在这里死去。”他接着背诵下去,一面用冰冷的手指解开了她的胸衣。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着那些诗句,害怕得浑身发抖:“利剑在降服之躯上能砍多深,尽管来吧,唯我的身躯可供试验。”就在这时,他第一次吻了她的双唇。谢尔娃·玛利亚的身体伴着呻吟颤抖起来,飘散出一丝纤弱的海风,接着就听由命运摆布了。他的指尖掠过她的皮肤,几乎没有触碰到她,他第一次体验到,自己在另一具躯体里,这种感受是何等美妙。他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在那些苦读拉丁文和希腊文的不眠之夜,在深深痴迷于自己的信仰的时候,在禁欲苦修的荒野上,他曾经离魔鬼那幺远,而她,却在奴隶们的棚屋里同奔放爱情的全部力量相伴而生。他依从着女孩的指引,在黑暗中试探着,摸索着,可就在最后一刻,他后悔了,在一场道德灾变中坠入深渊。他仰面躺下,两眼紧闭。谢尔娃·玛利亚被他的静默和他死一般的沉寂吓住了,用手指碰了碰他。

“您这是怎幺了?”她问道。

“这会儿先别理我,”他喃喃低语,“我正在祷告。”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只有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获得片刻的平静。他们不知疲倦地互相诉说爱恋之苦,忘情地接吻,流着热泪诵读情诗,依偎在对方的耳畔唱歌,在欲望的泥塘里尽情翻滚,直至精疲力竭,却都保持着童贞。因为他已决定坚守自己的誓愿,直到接受圣礼的那一天,她也同意了。

在激情稍退的间隙,他们互相做了一些很过头的爱的测验。他对她说,为了她,他可以做任何事情。谢尔娃·玛利亚带着孩子气的残忍让他为自己把一只蟑螂吃下去。她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就捉住了一只,活生生吞了下去。在另一次癫狂的挑战中,他问她能不能为自己把辫子剪掉,她说可以,但随即像是开玩笑又像是一本正经地警告他说,这样一来他就必须娶她为妻,以履行先前的那个誓愿。他把一把菜刀带进牢房,对她说:“让我们看看是不是真的。”她转过身去,好让他能齐根剪掉,嘴里还催促着:“胆子大点儿。”他没敢去剪。几天后,她问他会不会像一只山羊那样任人割断喉咙。他满口答应了。于是她掏出一把刀子打算试一试。他吓得浑身冒冷汗,赶紧闪开,嘴里连声说道:“你不能试,你不能试。”女孩笑得死去活来,想知道为什幺,他说了实话:

“因为你真的做得出来。”

当激情渐趋平缓,他们也开始体验日常爱情的琐碎平淡。她把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像等待着丈夫一身轻松地回家一样期盼着他的到来。卡耶塔诺教她看书写字,带她欣赏诗歌、崇信圣灵,盼望着那幸福的一天:他们获得自由,结为夫妻。

四月二十七号那天清晨,卡耶塔诺离开牢房后,谢尔娃·玛利亚刚要入睡,一伙人没有任何预告就闯了进来,驱魔开始了。那分明是对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囚犯进行的仪式。他们把她拖到牲口圈的饮水槽那里,往她身上浇了好几桶水,扯下了她的那些项链,给她套上一身异教徒的粗布袍子。一个管理花园的修女用一把修剪树枝的大铁剪咔嚓四下就把她的一头长发齐后脑勺剪断,扔进了院子里熊熊燃烧的火堆。负责剪头发的修女又把剩下的头发剪得只剩半西班牙寸长,那是克拉拉会修女们包在头巾下的发型,一边剪一边往火堆里扔。谢尔娃·玛利亚看见火堆里迸射出金色的火焰,听见原木燃烧时噼啪作响,闻到一股烧焦的牛角的臭味,她那木雕石刻一般的面孔上肌肉纹丝不动。最后,他们给她穿上一件束缚衣,又给她蒙上一块死人用的盖布,两个奴隶用一副军用担架把她抬进了小礼拜堂。

在此之前主教召集了教士会议,由一群最杰出的领俸教士组成,他们从中选出了四个人,陪同主教参加谢尔娃·玛利亚的驱魔仪式。在最终确定此事的会议上,主教从病痛中振作起来,做出安排:这次的仪式将不像其他一些值得纪念的典礼那样,在大教堂里举行,而要在圣克拉拉修道院的小礼拜堂举行,而且他本人将亲自主持这次驱魔活动。

晨祷还没开始,修女们就在院长带领下齐集唱诗班,并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做了祷告,庄严的一天就要开始了,她们激动不已。随后进来的是教士会议的几位高级神职人员、三家教会的首脑人物和宗教法庭的长官。除了最后提到的这几位,没有也不会有其他的世俗人士出席。

主教最后一个到场,他身着参加盛大仪式的华服,坐着由四名奴隶抬着的轿子,笼罩在一种无法劝慰的忧伤氛围里。他面对主祭台,在通常举行盛大葬礼时才用得着的大理石灵柩台旁坐了下来,为了便于挪动身体,他坐在一把高背转椅上。六点整,两个奴隶用担架把谢尔娃·玛利亚抬了进来,她穿着束缚衣,身上仍盖着那块深紫色的布。

唱弥撒的时候酷热难当。管风琴的低音在天花板上回响,几乎没有给躲在唱诗班格子窗后面的修女们乏味的声音留下一丝空隙。赤裸着上身的两名奴隶用担架把谢尔娃·玛利亚抬进来后,站在她的两旁当起了看守。弥撒结束的时候,他们揭开了盖在她身上的布,把她放在了大理石灵柩台上,仿佛她是位死去的公主。主教的奴隶们把主教连同转椅一起抬到她的身边,然后离去,主祭台前宽阔的空间里只剩他们两人。

接下来的紧张气氛令人难以忍受,一片死寂仿佛预示着有什幺奇迹要从天而降。一位辅祭把装着圣水的小桶放在了主教手边。主教抓起圣水掸子,就像抓住一柄作战用的大锤,朝谢尔娃·玛利亚俯下身去,向她全身洒满圣水,嘴里念念有词。突然,他大声喊出一句咒语,整个小礼拜堂的地基都为之震动。

“不管你是谁,”主教高声叫道,“以基督和过去、现在、未来可见与不可见之万物之主上帝的名义,我命令你离开这具经过洗礼得到救赎的躯体,回到黑暗中去。”

惊恐万状的谢尔娃·玛利亚也开始高声叫喊。主教抬高嗓音想盖过她的叫声,可她叫得更凶了。主教深深吸了口气,张开嘴巴,打算接着念出咒语,可那口气卡在了胸膛里没能吐出来。主教脸朝下栽倒在地,像一条被钓上岸的鱼似的喘着气,仪式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

那天夜里,卡耶塔诺见到谢尔娃·玛利亚的时候,她正在束缚衣里发着高烧,浑身发抖。最使他气愤的是她被剪去头发所受的侮辱。“天主啊,”他一面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一面给她松开皮带,“您怎幺能允许他们犯下这样的罪行。”刚一解脱,谢尔娃·玛利亚就扑上来一把搂住了卡耶塔诺的脖子,两个人相拥着一言不发,女孩还在抽泣。等她稍稍平静下来,他抬起她的脸,对她说:“不要再流泪。”随后配上了一句加尔西拉索的诗:

“我为你流的泪足矣。”

谢尔娃·玛利亚讲述了她在小礼拜堂里的可怕经历。她对他讲起唱诗班如打仗般的喧闹声,讲起主教幻觉般的喊叫声,讲起他那炽热的气息和他那双被激情点燃的美丽的绿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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