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萨·温格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她不会再骑那匹马的。”

汉娜仰起下巴,“我可以骑。它在林子里一直好好的。我只是在那底下走错了路,结果一下来就到了马路边,然后它被汽车吓到了——”

“汉娜,安静。”

“可这个人说了,他可以带我……”她瞟了卡车一眼,还在搜寻不会让家里人知道她去过哪里的脱身之法。

“我说了,我们自己可以处理。”

司机哼了一声,摇了摇头,把拇指勾在了啤酒肚下方的某个位置,“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他便走回了卡车。片刻过后,卡车松开辅助制动装置,引擎发出几声噗噗的声响,鸣着笛开上了马路。

“这下我们可怎么办?”汉娜有些绝望,变得急躁起来。

我俯身凑过去,让她看清我脸上恼火的表情,“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应该怎么办。你要牵着缰绳,领着这匹马步行走上四分之三英里或不论多远的距离,一直走到我住的那间木屋去。而我,则会开着车一路跟在你后面。我们把马拴在木屋后院的围栏里,接着,我再开车送你回去。”我可有些话要在路上跟你好好谈谈。

我们到的时候,大房子里空空的,全然没有埃文或是汉娜她太奶奶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踪影。只剩一个巨大而昏暗的空壳,如同尘封一般异常寂静地立在午后的阳光里。让一个小女孩独自待在这种地方似乎太可怜了。想起妹妹的孩子和她们住的那个小房间,我不禁思索,这个家会更好些吗?房间虽多,却没有什么人住;玩具虽多,却没有玩伴。一摞看着像是没拆封的生日礼物的东西胡乱地堆在车库的一角,礼物仍然原封不动地包在盒子里。汉娜什么东西都不缺,但这些东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在想,汉娜会不会经常这样,从家里跑出来,骑着马儿沿路溜达。她之前提到过蜂蜜溪,也说过她知道牧场大门的密码,可我当时并未细想,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骑马外出的时候,会经常和路上碰见的人说话吗?如果,有一天,她一个人去到荒郊野外,遇见了坏人可怎么办?

我很想把刚才目睹的情形转达给什么人,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你和‘星期五’能再多待一会儿吗?我们可以看个电影或者玩点别的。”她眼睛看向我,当中投注了过多的信任和感情,毕竟她和我其实并不怎么熟悉。这孩子实在太过孤单,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必定十分想念她的母亲。我打从心眼儿里明白她的这种心情。突然有一天,那个本应一直陪伴左右,教导你如何成长的人就那么消失不见了,你别无他法,只能自行在这世上摸索,可是要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而我也越发意识到,一个远距离的朋友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她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填补上这个空缺。她的太奶奶和海伦都是不错的人选,只是她们的时间和精力有限,不足以应付像汉娜这样的小女孩。

她抬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摩挲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讨厌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

“汉娜,我也许不该……”

“哇,我好喜欢你的项链,太酷了。那个是海滩玻璃吗?”她突然转移话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先前买下的那串纯手工缠绕制成的海玻璃坠饰。

“是的,没错。这是‘武士周’营区里面,一个叫罗宾的小女孩亲手做的。说起来,她应该比你大不了多少。”

“真棒。对了,这里有《黑客帝国》第三部。”汉娜巧妙地再次提起“你能不能留下来”这个问题,并满怀希望地跨出了一步,朝如同一个洞穴似的客厅走去,那里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台超大屏电视。

“我想,我大概可以待上一会儿吧。”幸运的话,这屋里的女管家或者海伦或者维尔莉特或者杰克或者任何雇工,应该能在埃文回来之前出现吧。到时候,我便将汉娜今天的意外遭遇讲述一遍,把事情留给他们来处理。

“要不然看《遗落战境》也行,我爸爸刚把它拿回来。”她继续说道,带着有些刻意的明朗语气。

“就没有什么开心点的电影吗?像是迪士尼这一类的?‘星期五’不喜欢太激烈的电影,它看了会做噩梦的。”

她打趣地坏笑了一下,“我记得哪个地方有《小美人鱼》来着。‘星期五’喜欢沙滩电影吗?”“沙滩电影简直是‘星期五’的最爱。”我知道,我现在着实需要加紧工作,而不是看什么迪士尼电影,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就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吧。

汉娜开始在高耸的岩石壁炉架旁边的储藏柜里翻找起来。“我猜可能是放在楼下影音室了。你想下去看看吗?我可以把爆米花机打开,做点爆米花来吃。”

“‘星期五’超喜欢影音室和爆米花。”

“星期五”听出了它最爱的一个词——爆米花,着急地吼了几声表示附和。

汉娜咯咯笑了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笑意一直延伸到了她的眼睛里,不再像往常那般忧心忡忡。这才是一个十一岁小女孩应该有的笑容。

“没问题。”

我跟着她在埃文·哈尔的大房子里转了转,经过好几间全无居住痕迹的卧室,还有估计是出自海伦手笔的画作。走廊尽头连着一道楼梯,两边整齐排列着媒体宣传照、裱好框的报刊文章、电影海报以及各种写作奖项,我们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底下是一间装备齐全的影音室,半圆形的真皮躺椅使房间看上去极具设计感。房间一头配置有老式影院柜台,涵盖一台全尺寸爆米花机、一台汽水贩卖机、迷你吧台、冷藏柜及各种家居用品。对面墙上安有一排玻璃门,门外是铺着石子的露台和走出式平台,上面设有一个户外壁炉,还能欣赏到山谷的壮丽美景。这完全是个理想的玩乐场地。但奇怪的是,露台上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有细树枝、枯松叶和刚落下的树叶,看起来十分荒凉。

汉娜走到爆米花机面前,在柜子里搜刮着所需的原料。

“你确定自己打开这台东西不会有什么问题吗?”那台机器比她本人都还要高。

她量好油和玉米,踮起脚倒了进去,“没问题。我经常这么干。汽水机顶上有代币,想喝什么就自己倒。”

“好的。”我刚把“星期五”放下来,它便走到了爆米花机底下,拼命嗅探着食物的味道。“马上就有的吃了。”汉娜咯咯笑着说。

“只要给它一两口就行了。它正在努力保持身材。”

“呃……我怎么觉得已经太迟了呀。”她笑得更大声了,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也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还想过,干脆把路边那个意外通通忘记。可是,我当然不能那样。她的家人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情,再说了,我木屋的后院里还拴着一匹马呢。

眼下,这事似乎已被汉娜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也有可能,她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或者准备拒不承认。我分辨不出,只是突然间,我们就变得像在朋友家过夜的好姐妹一样亲密了。“对了,你想看《时空过客》的电影吗?埃文伯伯很讨厌那些东西,但我们楼上就有电影DVD。我只有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看。”

我有点动心了,但我想象得出,若是埃文·哈尔回家看到我——一个他已经有些反感的女人——在他的家里,观看他最讨厌的,《时空过客》电影时,必定又要与我大吵一番。最终,我还会落得被他告上法庭,或者直接扔进监狱的下场。

汉娜看出了我的顾虑,“没事的。只要有人进来,警报声就会响起,我可以动作飞快地把画面切换成《小美人鱼》。这台机器一次能读四张碟。你可以一直看下去,看到眼珠蹦出来都没问题。”

“嗯,听起来是很有吸引力。”

“噗!你真有意思。”她斜着眉毛,一边挑起,一边落下,似乎还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看待我这个人,“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人会下楼来。这全是我的地盘。你等着,我去把电影拿下来。”她冲向门口,跑上楼梯不见了踪影。

“真是个好地方。”我小声地嘟囔,然而,这房间其实隐隐透着一丝悲凉——这地方给我一种倾注了极大的激情与希望修建而成的感觉,仿佛在热切期盼着那些从未现身的人群。

我想到埃文的前妻,那个电影明星。这里是她从前常待的地方吗?埃文是因此才将这里闲置的吗?出于某些难以名状的原因,我很想深入了解这个男人。尽管我心里清楚,我其实不该再去追问,可有关他的种种疑问,总是不停困扰着我。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爆米花机有动静了,开始有松软的米花粒从炸锅中喷到玻璃容器里,我包里的手机就在这时突然响了。我拿出手机接起电话,眼睛仍然盯着面前的机器。

电话那头传来科拉尔·瑞贝卡的声音。还没等我集中注意去听,她便一股脑地连说了好几句,邀请我参加家里为她女儿和玛拉·黛安的双胞胎所举办的生日聚会。时间是明天。地点在教堂后面的那片花园。

“爸爸说你要来的话也可以,只是……要穿裙子,可以吗?”

我走到外面的露台,把身后的门关上,让凉风冷却我脸颊上的热度。“爸爸说你要来的话也可以……”这个男人,自从弟弟的葬礼过后,我已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了。而他要说的却只有这些?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我的穿着是不是符合他和圣徒兄弟会那帮人的规范?

“我还不知道去不去得成。”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连绵无尽、层叠铺设着枯黄与琥珀色,又有绿松点缀其间的蓝岭山脉。我心里燃烧着怒火,眼睛也灼得生疼。

“你别这样,珍妮·贝丝,”妹妹恳求道,“你还没见过埃维·克里丝汀和她的孩子,还有莉莉·克拉瑞特。大家都希望你能回来和我们团聚。”

我笨拙地编了个蹩脚的借口,表示自己此行还有公务在身,但我最后还是告诉她:“我会尽量过去的。”

“一定要来啊。”科拉尔·瑞贝卡又说,“自从你那天来这以后,我女儿一直向我问起你的事情。还有,那个,我只是……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祈祷,希望你能回来,希望我们全家人能够团聚。”

我觉得肠道很不舒服,好像被谁抓在手里绞干了似的,“我得看看明天什么情况再说,行吗?”妹妹所祈求的愿望竟会系于我身上?这该怎么办呢?

“我爱你,珍妮·贝丝。我知道你并不相信这一点。”

“我相信。”不过对我而言,不承认这种牵绊反倒要轻松得多——摆脱共同度过的童年所带来的束缚,独自一人往前迈去。然而,我们之间的纽带从来未曾消失,而且早已深入我的骨髓,以一种无法描述的方式牵动着我的心绪,“我也爱你。”

我回到放映室,麻木地坐到躺椅上,电影此时已经开始,埃文·哈尔构建的奇幻世界在大屏幕上亮了起来,我努力投入剧情,尽量让自己放空。《时空过客》这部电影,先不说别的,倒是逃避世间烦扰的理想之选,就像我小的时候,缩在祖母家的冷藏屋后边看书一样。

如今重看这个故事,我终于领会了自己少年时期深受触动却无法诉诸语言的个中深意——时空过客,虽拥有超能力,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群囚徒,就像当时的我一样。那批率先抵达地球的精锐战士,既受困于地球上的有限时空,还要遭受暗黑一族带来的威胁,永远无法过上平和的日子。更为不巧的是,他们经常与人类坠入爱河,因而不得不承受干扰人类社会正常秩序的风险。带领人类恋人穿越时空是受到明令禁止的事情。一旦被暗黑一族发现,时空过客就不得不通过时空门离开,而他们的人类恋人则会被抹去记忆,孤独地留在这地球上。纳撒尼尔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安娜,他不希望抹去她的记忆,但也没法让她和自己一样长生不老。无奈之下,他只能违背第一定律,带着她在不同时空中奔逃,逃离暗黑一族,躲避他所在部队的守卫者的追捕,最后甚至加入了那些为爱而战的“叛变者”队伍。

我突然发现,自己也像“武士周”营区的那些人一样,盼望着能够穿过神奇的兔子洞,将所有一切抛在脑后。我希望能生活在魔幻世界,在那里,爱情比其他任何事都来得重要。这种情形在现实中怎么也不可能吧?根据我自身的情感经历,爱情便好似葛藤一般,起初攀附于寄主,慢慢将其置于其控制之下,最后彻底将其扼杀。

这观点实在有些愤世嫉俗。变成这样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也想成为一个能宽恕他人,信赖他人同时愿意了解他人的人,不论过去曾发生什么。

接受科拉尔·瑞贝卡的邀约会不会就是这关键的第一步呢?我是否有勇气踏出这一步呢?然而聚会偏偏选在教堂花园里举行。我多年没有见过的圣徒兄弟会和其他家庭成员都会在那里。男人们很可能会对我置之不理,女人们则会互相交换谴责的眼神,在她们布置台面的时候,在她们刻意用吟唱式嗓音交头接耳的时候,并且时刻保持愉悦的表象,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深知,做不到这一点便会立即遭到指责,首先来自她们的家庭,接着或许还会在长者会议上被点名批评。

那样的情形我现在还看得下去吗?我还忍受得了吗?乔伊葬礼上那三个小时几乎已是我的忍耐极限,若是再久一点,我估计会原地爆炸,将流弹片炸得四散开来。

影音室门口的感应装置突然响了,屏幕上蹦出来一条通知:车库门。

汉娜立马换掉电影,跳下座位跑过去把《时空过客》的DVD放回盒子里。她把盒子塞到一堆杂物后边,扑通一声坐回原位,脸上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等他什么时候出门了,我再把东西放回办公室就行。”

冰冷的现实如橡皮筋一般狠狠抽在我身上,“你是从他的办公室里偷拿出来的?”

“没事的。”她晃了晃下巴,这样子与其说是小女孩,倒更像个青春期少女,“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你是未经许可做出这种事情,那可就有关系了。你只说你伯伯不喜欢那些电影,可没说你根本就不该去碰那些碟片。”

她翻转身体,侧身靠在躺椅上看我,深色长发披散在椅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规矩了,我爸爸根本就不在乎。”

“可这里是你埃文伯伯的家。”我站起来,快步踱到门口,又踱回来,有些不知所措。哪种下场会稍微好看一点呢?是悠闲地坐在这儿和汉娜看电影时被他发现,还是在去往最近出口的路上让他给截住?

汉娜晃动着跷起的双脚,来回拍打着躺椅扶手,“那个……你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埃文伯伯不用,呃,没有必要再让他心烦了,所以还是不要告诉他了。等我爸爸回来,我会自己直接和他说,他会过去把马给弄回来的。”我几乎能看出她藏在表象底下的强硬态度了。这可不是两三个小时以前,恳请我不要把她单独留在这里的、那个惊慌脆弱的小女孩。

“确定是你伯伯回来了吗?”我看了看楼梯口,目前还是空无一人。她怎么知道是谁回来了?“没错,我爸爸从来不把车停在车库里。应该是埃文伯伯和太奶奶,我打赌,他们是在她做完治疗以后回来的。”

好吧,冷静下来,冷静,冷静。你到这儿来是有正当理由的,而且你还有些话要告诉这个人,“汉娜,我不会对你伯伯撒谎的。”

“你用不着撒谎,只要别告诉他就行。我爸爸会把马弄回来的,真的没事。”

“可你伯伯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就说是我打电话叫你来的。”她移开视线,不太在意地看了屏幕一眼。

头上的门厅此时传来了脚步声。我没法控制自己——抓起手提包,套上外套,赶紧从直视范围内撤离出来。

汉娜皱眉看着我,“你在做什么呀?说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没什么大不了?”是埃文的声音。他顺着楼梯走到一半的位置,停了下来。

“嘿,埃文伯伯,”汉娜抻长脖子从门口去看他,“我们在说,要不要再看一部电影,我告诉珍妮·贝丝,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伴随着几下迅速而气愤的脚步声,他来到了房间里,眼睛死死盯着我,明显是被我的存在惊呆了。恐怕就连他那精明且富于创意的脑子都想象不出,我为什么会在他家的影音室里,和他侄女一起看《小美人鱼》。他嘴巴微张,怒视着我。这个表情说明了一切,他的意思是:“你这个女人,竟然这么不知收敛。”

我急忙做出反应,只盼能体面地离开这里,“我真的该走了。既然已经有人回来陪你了。”后面那句话是我为自己辩解所做的尝试。但愿能有一丁点用处。

汉娜踮着脚踩到地上,从后面走过来,用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腰,“谢谢你过来陪我看电影。你必须要走吗?”她值得玩味地看了我一眼,意思十分明显:别告诉他。

“没错,我必须得走了。”我将她的手拿开,双手捧住她的脸,看见她又变回了那个悲伤而脆弱的小女孩,“刚才上来的时候,我在车里所说的话都是认真的,知道吗?类似那样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了。你听明白了吗?”

她叹了口气,从我手中滑脱出来,回到躺椅边上猛地倒了下去。

埃文扭转下巴,朝门口方向示意,我跟着他往外走,但愿不要在这种时候撞见维尔莉特。她没必要参与她孙子与我的口舌之争,也没必要知道发生在公路边的意外事故。

埃文和我一声没吭,一路穿过走道,走出门外,来到一处地势低洼的楼梯口。

“车道就在那边。”他指了指石阶——没有询问,而是肯定地告知——于是我便遵从指示往台阶上走去。

“我就知道你肯定把车藏在背后了,难怪我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愤愤地说道。

我的火气立马就上来了。凭什么这样对我呀,我明明只是好心帮忙而已,况且,自从接到科拉尔·瑞贝卡的电话之后,我到现在都还相当苦恼,心里头慌乱不已,根本没有心情再来承受另一次打击,“我只是把车停在了汉娜指给我的地方。”

“我早同你说过,叫你离汉娜远一点。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跑到我家来四处打探,想找到更多所谓的神秘书稿是吗?”

我走到楼梯顶上,转过身来面向他,“你爱信不信,埃文·哈尔,不是什么事情都和你有关的。今天这事同书稿一点牵扯也没有,却和屋里那个小姑娘密切相关。倘若你在乎她的程度,同你在乎谁又入侵了你的宝贝地盘一样的话,你就会问一问,我今天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你根本不了解这个家的情况。”

“可我知道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她需要有人陪伴,这个人不该是她的太奶奶,她病得太重,精力跟不上;也不该像爸爸那样,放任女儿独自骑马四处乱跑。而且无论怎样,你们根本不该让她带出农场的烈马。她今天差点就被车撞了,就在马路上。我停车一看,有个古怪的卡车司机主动提出送她一程,而她竟然打算接受他的提议,就为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把马弄回家里。”

我的情绪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海啸一般,卷起岸边残渣,将这一天、这一周以及这个地方所带来的压力,通通汇成高高的浪潮而后迅速蔓延开来,像滔滔洪水一般从楼梯上倾注而下。就让他溺死在这里吧,我才不在乎呢。也许,当他终于想清楚,自己的侄女坐上陌生人的卡车意味着什么时,他才会醒悟过来,发现我不过是做了任何正直的人都应该做的事情。

然而此时,他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事实上,他这副模样,好像只要是我说的,不论什么解释他都不愿接受。

“你知道吗?无所谓了……”我甩甩手,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怎么看待我都随便你了,但是,你得和汉娜谈谈,必须得有个人好好看着她。”

他眯起眼睛,一脸防备地抬高下巴。我这是触到他的痛处了。

“是她爸爸应该待在这里陪她——”

“这根本不是谁应该做些什么的问题!”挫折感难以抒怀,憋在心底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感觉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就要被这悲哀的人生所彻底淹没了,而且似乎也看不到什么好的出路。每一次,当我努力摆平一个难题之后,马上就会有更多麻烦扑面而来,“关键在于她,在于她需要些什么。我不知道你们家有什么问题,我也一点都不在乎。我自己家里的问题就足够让我操心的了,真的,而且……”

大坝猛然间决堤了,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立即转身奔向我的车子。谁知道,就连车门把手也要跟我作对,我使劲一拉,手下一滑,发力的三根手指向反方向弯了过去。我把遥控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按了一下,再次拉动把手,车门还是没开,我那三根手指却被扯痛了。

“这什么鬼东西!”话才说完,我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始拼命敲打车窗。

身后传来埃文跟过来的声音,他抓住我的手臂,拦住了我的再次出击。钥匙链哗啦啦地掉到水泥地上,他弯腰把它捡了起来,“等一下。”

“请把钥匙还给我!”我一味使劲挣脱,脚下一绊撞到车身,还打到了侧视镜。

他把钥匙举到我够不到的地方,“我说了,先等一下。”透过这命令式的语气,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已经趋于温和,不再是生气时的粗暴嗓音,“我道歉。我和祖母出去了一整天,事情一直不太顺利,然后门口有几个蠢货说什么也不肯让路,紧接着刚回到家里,汉娜又……出了这种状况。我很抱歉,不该妄下定论。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吸吸鼻子,嘟囔了一句,摸索着能拿什么来擦擦鼻子。除了情感超出负荷以外,这外面也着实很冷。埃文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卷不是从医院就是从马厩拿来的纱布,递过来给我。我把脸擦净,手没抓稳,剩下的纱布从我手中滑落,掉在车道上松散开来,拉出一条向着房子伸展的长带子,“我……我也很抱歉。”我干脆松手,任由纱布被风吹走,向远处飘去,它在空中弯曲盘旋,如同顽皮的孩子在午夜发动卫生纸奇袭时那胡乱舞动的纸巾,“等等,不对,我没什么好抱歉的。你就是个浑蛋。”

“有时候确实如此。”他自己承认,凄然地撇了撇嘴角,“我是出了名地爱乱发脾气。今天我们要到夏洛特去,杰克本来应该留在家里陪着汉娜的。可是照你所说,他显然失信了。”

我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这次说得更为冷静也更为详细——我在哪里发现的汉娜,那匹灰马现在在哪儿,还有马路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问题是,她只差几步就上了那家伙的卡车,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非常惊险。我自己甚至都不敢让他搭我到什么地方去。”

听我说完,埃文踱过去,又踱回来,两手僵硬地支在腰带上,“等我找到杰克,我非宰了他不可。要知道,我答应让他住在这里,要求的可一点也不多,只求他别再喝酒,好好照顾他的孩子,再没别的了。她需要她爸爸的陪伴。”

决堤的情绪浪潮再次席卷而来。我想起科拉尔·瑞贝卡的那通电话,想起我父亲说,如果我想来参加家庭生日聚会的话,也行,也行。“她需要有人陪伴,那个人不一定得是她的爸爸。”起初,他似乎还因为我说了这种话而感到意外,但忧伤的表情迅速取代了先前的震惊,“应该是她爸爸才对。”他把手抬起来,又猛地垂下去,无力地挂在身体两侧,“我为他做得够多了。直到现在,我还在设法帮他收拾醉酒驾车的烂摊子,那还是他搬过来以前的事情,而且汉娜当时就在车里。真是的,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清醒过来?”

我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他能换个角度看我,把我看作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妈妈的影子;我希望可以向他倾诉,告诉他自己内心的想法、苦恼和恐惧;我还盼着听他说出那三个字,每个女孩都渴望能从父亲嘴里听到的那三个字。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依然还在等待。

“有的人永远不会清醒,永远不会的。”我既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告诉埃文,“我小的时候,父亲不是在树林里,就是在传教和管教我们,而这些直到现在都没改变。但最重要的是,有人走进我的世界,填补了这个空缺。那个人便是薇尔达·卡尔普,她与我非亲非故,却是一个可以让我依赖的人,一个沉稳可靠并且始终如一的人。虽然并非最理想的状态,但那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知道有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一直支持着我,便足以令我感到安心。”

他转过背倚在车身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脑袋向前垂了下来。我站在他身边,感受金属车身传来的最后一丝温暖。今晚想必又会很冷。

“我总盼着杰克能变得成熟一些。我试过了,都没用。”

我从未见过埃文的这副模样。面对苦恼的家庭现状,所呈现出的支离破碎的面孔,与我同病相怜。

“也许他以后会成熟起来的,可是,汉娜现在就需要有人关心照料,不能再往后拖了。她真的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他看向我这边,眼睛在光线照耀下,现出了一抹银色的光泽。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现在挨得有多近,彼此抵靠着对方的肩膀。按理说,我应该没法透过外套感觉到他的体温,然而,我切实地感受到了。

“她很喜欢你。她今天原本是打算到湖边克莱夫大叔住的地方去的,但我觉得,你看见她和那匹马的时候,她也许正在前往小木屋的路上。她反复问了我好多遍,你还会不会再过来。”一面墙逐渐出现在我们中间,一点一点地向上堆砌,我几乎都能听见砖块正在搭建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当。埃文看不见这堵屏障,但是我可以。

“我很乐意与汉娜保持来往,可我最多只能在这儿再待两三天。公司打算召我回去了。”

“就这样空手而归?”听到我竟然准备就这么放弃,他似乎很吃惊,好像还夹杂着些许失落。“大概吧,虽然没能达成我这次前来的目的。”

他的态度缓和下来,视线与我相交,我一时有些失神。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书稿可找了。关于《守护故事的人》,我所写的全部稿件,也不过就是七八章左右。你读到的那些,应该就是全部内容了。创作的原型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一个故事——这大山里世代留传的一个故事。那份书稿别的不说,退稿信倒是收了一大堆,然后就不了了之了。我有好多年没再想起这件事了。

我仔细打量他的表情。他总算坦白了吗?“我猜,估计是那张手绘封面打消了所有人翻开这份书稿的念头吧。”

他咕哝了一声,抬脚踢走一颗橡子,看着它滚向远处,“那时候我就有那么外行。我原以为那是个绝妙的主意,自己设计了封面,画在那张水蓝色纸上。我以为那样可以使稿件脱颖而出,吸引纽约那些大出版社的关注,然后一鸣惊人。而且我压根不知道,在你投稿的时候,就得把一整本书全部写完。我寄出那一份书稿的时候,就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后来,退稿信开始一封封地寄过来,叫人深受打击。真的,非常受打击。”

“其实封页上的画也没有那么糟糕。”

“我真不敢相信,过了这么多年,你竟然又找到了它。”

“埃文,我并没有找它,是它找上我的。我那天所说的话一点也没夸张,《守护故事的人》真是某天早晨无缘无故出现在我桌上的。事实真是如此。废稿堆里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准我们随便乱碰的。”

“好吧,那是块禁地,我知道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笑意牵动着面部的细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我打听过你的情况。我在纽约多少也还有几个朋友,听说你在几年前签下了汤姆·布兰登的回忆录。那可是笔大生意。”

不知怎么回事,一股令人眩晕的奇妙感觉迅速流遍我的全身,这并不在我的预料之中,但那种感觉就在那里挥之不去——他居然花时间打听我,并且试图了解我的情况。

“没错,是有那么回事。对于汤姆·布兰登那个选题,我确实挺自豪的。”我松了口气,对话终于回到正题,还是谈工作比较安全。除了《守护故事的人》,埃文·哈尔和我之间再无别的可能。纽约才是我的生活圈子。而且,我也不想在现有基础之上,再和这大山发展出什么新的联系。再说了,因为上一段失败的恋情使我不仅丢了工作,还多了只狗要养活,我曾经发过誓,绝不会再把工作和情感掺和在一起。

想到狗,我突然发现我吧“星期五”忘在楼下埃文的影音室里,它此时恐怕已吃完爆米花,正睡得无比香甜。

“我敢说,”埃文上下打量着我,“雪地摩托也好,山中一夜也好,背后的故事肯定都不简单。为了能达成目的,你是能使出全身解数的人。”

我稍稍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试图看清他的真实用意,“那确实是笔大买卖,不过,整晚困在山上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守护故事的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我当初之所以努力争取汤姆·布兰登的自传,是因为上面署有汤姆·布兰登的名字。但是几周以前,当我打开信封,看到那份书稿时——你未完成的那部分书稿——我却并不知道是谁写的,可是从第一页开始,我就感觉自己和木屋底下的那个女孩有着什么联系。那个故事真的很精彩。”“都过去这么久了,谁知道现在会在什么地方。没准早被埋进镇上的垃圾堆底下了。有一段时间,我把我写的那些东西放在小木屋里——我过去偶尔会在那地方工作——不过好些年前,海伦姑婆和祖母打算把它租出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那地方彻底清理过一番。我亲手把那些稿子全装进袋子,丢到了垃圾车里。你看到的那些,估计是原先所仅剩的那七八章内容了吧。”他看起来并没有在隐瞒什么,但他所说的与事实并不相符,“埃文,实际上,一直有人在偷偷地把书稿的后续章节,塞进木屋的门里边。我现在已经读到第八章了。照你的意思,可能那些就是全部的稿件了。怪不得,过去这几天一直没有新的内容出现。”

“后续章节?”他显然觉得难以置信,这也难怪他了。不过,看得出来,他正在开动脑筋,想弄清楚这事怎么会是真的。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把书稿偷偷送到木屋门里的人绝不是他。

开车行驶途中,先前那通电话一直在我脑海里不断重演——莉莉·克拉瑞特,我最小的妹妹,打电话过来问我,是否会去参加下午的生日聚会。

“我就是想在你离开之前见你一面,不行吗?”她的嗓音同科拉尔·瑞贝卡一样甜美动听,不知她是否也拥有同样的歌唱天分。我突然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从没和她通过电话。一次也没有过。这些年来,她曾经就学校的课题选题给我写过那么几封信,不过,我们的交流也就仅止于此。

我甚至不怎么熟悉她的声音,这事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没准我能想办法过去一趟。到时候再看吧。”

我又争取了几天时间,继续留在镜面湖这里——自从上次和埃文谈过以后,我怎么可能不留下来?对于送到木屋的那些书稿,他和我一样感到困惑不解。他来木屋牵马的时候,顺便翻看了那些内容,并证实的确是他所写。

目前,他正在设法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然而,维尔莉特和海伦都不肯承认,她们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

照埃文所说,我已经读完了《守护故事的人》原有的全部内容。我们坐在木屋门廊上聊了聊这件事情,汉娜则在那边安抚紧张的灰马穿过畜栏走上运畜车。

突然间,埃文·哈尔和我已不再是敌对关系。这个谜团,从某种意义上,把我们变成了同感不安的盟友。我们都想弄清楚,那些后续书稿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再去问谁。

这谜团既令人着迷,又让人沮丧,然而,在我开车的时候,却是莉莉·克拉瑞特的那通电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盖过了我对于《守护故事的人》的疑虑。

“拜托,珍妮·贝丝。就待上一会儿也行。我听科拉尔·瑞贝卡说,拉维今天特意请了半天假,他要到希尔瓦镇上的沃尔玛去把大蛋糕给取回来,还有哦,我们把旧马房周围翻了个遍,找到了原先玩的掷蹄铁①。到时候一定会很好玩的。爸爸和罗伊成功把猎犬换成了四轮摩托,而四轮摩托也已经卖了出去,所以每个人都很开心。科拉尔·瑞贝卡那么盼着你能过来。你要是不来,她肯定会心碎的。我们从没像这样子全家团聚过。”

我们当然有过,只不过,莉莉·克拉瑞特记不起来了。除开几封来回邮件,和她四年级的《卡片娃娃斯坦利》①课题作业以外,我们完全就是陌生人。

“我尽量,不过,我现在还有些工作相关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具体怎样还不太确定。”

妹妹叹了口气,“《以赛亚书》中说道,‘你们不要纪念从前的事,也不要思想古时的事。看哪,我要尝试一件全新的事。’是时候做一些新的尝试了,珍妮·贝丝。”耳边突然听到《圣经》中的话语,使我感到措手不及。我心中某个残缺破碎的东西好像被这些话语触动了,一个埋藏于我心底隐隐的期待,于是我答应了她:“好吧。我去。”

于是,现在我正开着车,在山中一路蜿蜒前行,后座上放着包装精美的窗台盆栽和儿童玩的沙滩工具套装。我在来的路上,和“星期五”顺道去了趟山叶堂,在那里买下了这些礼物,免得到时空手出现。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有爸爸那间房屋的现状,小孩子生日聚会的预算恐怕会比较微薄。

不过,很明显,有人设法弄到了足够的钱,在沃尔玛的面包房定制了一个生日蛋糕,还是说,他们又把这笔钱,压到了科拉尔·瑞贝卡和拉维肩上?

够了,别胡思乱想了。

我的下巴已经僵硬,一直紧咬着牙关,感到有股压力正在向我袭来。

我设法转移注意力,开始思考我从镜面谷图书馆拿到的调查资料。那里的图书馆员超乎寻常地热心,不过,她也没能找到,关于萨拉溪这个名字的源起根据,只知道,在拉贝尔教会学校成立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个名字。她给了我一本书,里面介绍了1904年成立的拉贝尔教会学校,另外,还有本世纪初直到现在的人口普查文件以及税务记录的影印件,只不过我至今仍未发现,当中有提及兰德·查普林或是萨拉名字的地方。

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在阳光与树影之间穿行,我沉浸于当下的美景,视线掠过绵延的山坡,延伸至隐藏在密林山谷中的小村落。我想象着野鹿踩出的小径和切罗基人的古商道,想象兰德和萨拉为求生存,四处奔波的身影。除此之外,我心中还存着更深的疑虑:他们能否跨越横亘于彼此之间的阻隔?又是否存在某种可以接纳他们两人的生活方式?

很有可能,我永远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解答。那位图书馆员虽然十分专业,但在相关史料方面,她也没能提供什么新信息,唯一的根据,就是埃文之前提到过的民间传说:相传,从前有一位白人男子和一个有切罗基血统的女孩,他们为了不被世人拆散,双双从瀑布上面跳了下去。传说中,这对薄命鸳鸯的灵魂至今仍在萨拉溪一带的山谷中游荡,在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份爱恋将会化作绮丽彩虹出现在萨瓜瀑布附近。

我再次意识到,如果不能在这堆资料中找到突破性发现,我的追寻之旅恐怕就要在此画上终点了。如果,兰德和萨拉两人,当真只是古老传说中的主人公而已,如果,这背后其实再无任何历史背景,或者说,那段历史早就已经湮没无闻,我又该怎么办呢?埃文倒是很想尽我们所能地挖掘出真相,可他无意为兰德和萨拉的故事续写一个结局。他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

我不得不承认,从长远来看,唯一的解决办法,可能真的只有放任不管。

也许,这次旅程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发现一个遗失多年的故事,或者让它重见天日进而付印面世。也许,这次旅程其实是一段关乎我自己的故事,提醒我去书写我人生的新篇章,不要再一味翻看多年前已经写就的过去。

也许在这里,这个我总也无法求得安宁的地方,也是我最终能够和自己的过去达成和解的地方。

但是,如果我的实力还不够强大,不足以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审判——这场我在旅程之初便早已预料到的审判,我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就赶紧掉头,随便编个借口,回小木屋去吧。内心的疑惧化作汹涌的音浪,几乎使我难以抗拒。

我试图压制这股声音,可是并不奏效,车子绕过图瓦什,我停在一处交叉路口,心里翻来覆去地自我辩驳,直到一辆带加长排气管的汽车轰隆隆地驶过来,在我车后按响了喇叭,我才不得不拿了个主意。我几乎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才将车子拐到了通往莱恩山丘的路上。犹疑与幻象同时折磨着我,路面逐渐越变越窄,前方出现了本世纪初期的邮局与店铺的遗迹,表明曾有一个小社群在这渡口处生活。我感觉那声音又在靠近,还有谁在朝车窗里面窥视,在拼命敲打玻璃,一步步朝我逼近。

继续往前开出四分之一英里,通往莱恩山丘的那条土路仿佛即将遭到废弃。树枝像手指似的罩在路上,山中尖利的萧萧声久久不停,钻进我的脑子里。轮胎滑入了车辙泥痕当中,我开始感觉自己在劫难逃,这感觉随着车轮一圈圈滚动而愈演愈烈,尤其是,方才经过的那个地方,正是乔伊小时候经常趁大人在山上教堂逗留时,偷溜出来抓蝾螈的地方,我几乎就要承受不住了。“星期五”醒了过来,两只爪子搭在仪表板上,似乎感知到车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压力变得越来越重,氧气逐渐稀薄起来。

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前方,一座矮小的建筑从树林中冒了个顶,接着便完全进入我的视野。那短小的尖塔和已褪色的墙板看起来毫不起眼,与我记忆中的庞大形象极不相符。我原本对它既是敬畏,又有恐惧,然而现在,当我一边打量着它,一边把车停在各种载运工具之间时,我才意识到它是多么无足轻重。不过是一幢人为修建的普通建筑,充斥了一小节一小节,从语境当中脱离,如同勒索信一般硬凑起来的,所谓上帝的圣言。

我此时方才明了,这地方从来就不存在,除了仇恨、恐惧与惩罚以外的任何东西,只有毫不讲理的绝对控制。这座建筑绝不是通往天堂或地狱的入口,这里根本看不到爱或者恩典——没有我在家中自己阅读《圣经》时使我感到困惑不解的任何内容。男人们篡夺上帝的权力,霸占了这个地方,将它变成一尊金牛犊①,一个崇拜的偶像。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对它俯首让步,我同这些仍然聚集在他们自己用废纸烂铁树起的神像脚下的无知人群,又有些什么差别呢。

是时候给莱恩山丘除魅了,将原本便不属于它的东西彻底清理干净。

我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挺直身板,从车上出来,取出后座上的礼物,坚定地踏出了通向自由的步伐。

刚一绕到教堂背后,我便听到了喧哗的人声。树荫底下,聚会的桌子就摆在陈旧的跷跷板和秋千中间,那地方原有间老学校,因为校车制度和并校活动已经关闭多年。辫子松散的女孩和穿大号旧牛仔裤的男孩子在已经坏掉的秋千和向一侧倾斜的滑梯中间穿行,他们正在玩“鬼抓人”的游戏,尖利的声音唤起了我过往的记忆。

从前,祷告会结束后,我们经常会溜进学校后面破旧的操场。吵吵闹闹地玩些小孩游戏。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放声欢笑。一旦进了教堂,就连年纪最小的孩子,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坐着,保持正确的礼拜姿势。谁敢乱动一下,立马就会迎来短棍抽打——大人会将短小轻薄的木棍装进口袋或夹在《圣经》里。后来,家里还会准备些更有威力的棍棒,以用作不时之需。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仍然是这地方的惯例。我很难想象科拉尔·瑞贝卡会出手教训她的女儿,或者会允许别的人这样做。我们小时候,只要是信众成员,一旦发现哪个孩子行为不端,都有权力向违规者施以惩戒。在莱恩山丘,你必须认识到,审判永远如影随形,必须做到时刻警戒……否则就要经常挨打。

迪迪,就是科拉尔·瑞贝卡的大女儿,首先发现了系着皮带的“星期五”,还有我走近时手中那堆颤颤巍巍的礼物。玛拉·黛安其中一个女儿,那个红发的小姑娘也跟着走了过来,她先是惊讶地看了看礼物,一发现拿礼物的人是我,便把眼睛眯起来,露出满是警惕的神色。我上次去农场时,几乎没怎么好好看过玛拉·黛安的几个孩子,她一直忙着斥责他们,将他们从自己身边赶走。我可以想象,我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什么形象。最起码,我今天,按照父亲的意愿,真的穿了条裙子——一条上身带欧洲宫廷式设计的毛织中长裙。这是我特意赶到时空过客狂欢营区,在罗宾的摊位上买来的,我在腰间系了条从行李箱里找来的围巾,搭配西装外套和套靴,整体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差错。

一个男孩子跑过来,拍了红发姑娘一把,把她变成了“鬼”,她和迪迪立马飞奔起来,从我旁边擦身掠过,近得我能感觉到有风。玛拉·黛安瞟了这边一眼,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她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数落那群孩子,叫他们不要跑到炸鱼锅旁边。

“我不能待太久,我没办法参加之后的祷告会。”刚一碰面我便抢先说道。我没有忘记,今天是礼拜三,也就是说,聚会结束之后,圣徒兄弟会将要进行集体祷告活动。

不过,此时此刻,这院子倒是看似一片喜庆。庆生的桌子已经布好,摆着色彩鲜艳的盘子、餐巾和塑料餐具。还有一大锅豆子和很大一块奶酪——这些食品大概是切罗基部族谱上可以供给粮食的某个人提供的——早已备好摆在桌面上,供各位家庭成员和教会伙伴共同享用。盘子里装着炸鱼和看着像是鹿里脊或背板筋的东西,旁边还有个丙烷炉灶正支在油锅底下熊熊燃烧。

“我可没妄想你会进教堂。”玛拉·黛安咬着牙说,再次打量了一番我的衣服,“看样子,科拉尔·瑞贝卡之前交待过你,让你穿着得体一点吧。”

冷静,不要反击,不要反击。

“我带了点东西给孩子们,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那边,和其他礼物放在一起。”她指了指教堂边上的一张桌子。我迅速扫了一眼,立马就被惊呆了。桌上摆着一个特大的长方形蛋糕和一些包装好的礼物,旁边还停着四辆崭新的自行车。

“爸爸和罗伊已经拿到卖四轮摩托的钱了。”玛拉·黛安仰起下巴,轻蔑地看着我,“全是现金,总共二千五百美金。”

我觉得脖子滚烫,脸上也开始升温。可是,家里的屋顶怎么办,还有欠下的账单、凹陷的地板、莉莉·克拉瑞特卧室那面坏掉的窗户——那间至今还没通电的卧室。

他们总是这样,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有钱的时候不知节制,饕餮挥霍,然后迅速陷入饥荒穷困,一片潦倒。

“姑娘们总得好好过上一回生日吧。”她舔了舔嘴唇,津津有味地品味着我竭力克制没有当场揭穿的矛盾局。猎犬买卖得来的意外之财将在一个月内全部花光,用来支付疯狂的购物账单,还要借一点给眼下处境困难的各种亲戚……直到所有人都变得同样困难。情况向来如此。我只能呆呆地应了一声:“哦。”

“礼物就随便放在那张桌上吧。你还知道给她们带点东西,真是有心了。”她不屑地看了看我手中的礼品袋,像是在说:“你本买得起更大的礼物,不过你就有这么自私。”

她把注意力转向炸锅那边,科拉尔·瑞贝卡和拉维正往一袋袋他们亲手捕来的鱼做的鱼片上撒着面包屑。我的几个姑姑围着桌子忙个不停,男人们悠闲地坐在一旁的草坪椅上,我的父亲便在其中,此时正背对着我。两边的人群都还没有注意到我,又或者说,他们谁也不在乎我是否出现。我也很难判断事实究竟是哪种。

“我去看看鱼炸得怎么样了。”玛拉·黛安说完便走开了,把我一个人丢在礼物桌边,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最后,我终于把手中的东西放进了礼物堆,并尽量安抚自己,他们能把钱用来买自行车,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至少,孩子们会玩得十分开心。“我真高兴你能过来。”科拉尔·瑞贝卡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不过仍然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没有像我上次去她家时那样,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她两只手臂刻意地交叉在胸前。我们俩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好奇的目光正投向我们这边,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周围的空气因为大家期待的视线变得异常紧绷,仿佛拨弄一下就能弹奏出一首乐曲。

“你真是太贴心了,还给孩子们都带了礼物。”

“嗯,那天和你谈过以后,我担心礼物可能会有点少。”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你别生气。”科拉尔·瑞贝卡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那些想法已经全写在我脸上了,“其实也没有太多钱了。玛拉·黛安和罗伊想给姑娘们过一个特殊的生日。所有花费都由我们两家平均分担,拉维和我只借了那么一丁点,就凑齐了能给茜茜买自行车和分摊食物费用的钱。”“你和拉维还为这事借了钱?”

“没关系的。拉维有些刀可以拿来卖,他有个好伙计就在‘武士周’营区里摆摊。他们已经卖出去一把了,只要有人买下其余的刀,我们就能把钱还清了。”

“如果那些刀没有卖出去呢?如果你和拉维因此陷入困境呢?”

“不会有事的。我们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每当哪个孩子要去看牙或者哪辆车子出现故障或者有谁逾期三个月交不上房租的时候就要给我写信呢?”这些话我说不出口——这点也令我十分沮丧。

妹妹像缩在笼子角落里的动物一般,被困在我和铁丝网之间进退两难,她试图换个话题:“去和爸爸打个招呼吧,顺便看望一下大家。好好享受这次聚会吧,珍妮·贝丝。我的孩子们呀,自从玛拉·黛安告诉她们,真的要举办生日聚会开始,就一直激动得不行。等她们骑上自行车的时候,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她们从来没收到过什么新东西,一直是些别人用过的废旧物品。”

我跟着她来到野餐桌旁,极尽所能地假装一切正常,没有意识到周围的紧张气氛,没有发现追随我每个动作的视线,还有女人们一边打量我的衣服和发型——没有编成辫子只随意扎了个马尾——一边投来的不赞许目光。

我从那圈草坪椅旁边经过时,我的父亲连动都没动一下。“珍妮·贝丝。”他不冷不热地说。

我猜想,这几个字大概只是确认我到来的意思,可在我听来,觉得更像是指责。

“嘿,爸爸。”

他马上便和坐在对面的男人继续交谈起来,那人要么是教友,要么就是哪个远房亲戚。

没了,就这一句,在我离家十二年之后。我跌坐在餐桌旁的一张长凳上,感觉有些……麻木了。在我灵魂深处某个偏僻角落里,我心底的那个小女孩曾对这一刻有过全然不同的设想。我还没有做好面对这种真相的心理准备。

我什么时候才能接受父亲毫不在意我的这个事实?他压根不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做着什么工作,或者我是个怎样的人。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

我的一个小侄子——玛拉·黛安最小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被小树枝绊倒,脑袋撞到了桌腿上。我把他从底下抱起,让他坐在我腿上颠着玩,庆幸能有件别的事情让我分心。他软软地靠在我身上,小手摸到我的钥匙,按了按遥控上的按钮,听到停车场传来的喇叭声,立马开心地笑了起来。

“嘟!嘟!”他咯咯笑着,“啾——啾来了!”

“再试试。”我抓着他胖乎乎的拇指又按了一下,“对了!就是这样。火车来了!”他柔软的鬈发蹭得我痒痒的,身上带着泥土和小男孩特有的气味,这一切都令我想起了乔伊。他小的时候特别难带,体弱多病,哭闹不停。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抱着他坐在门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呼吸着凉爽而潮湿的空气,直到他慢慢停止了咳嗽和哭泣。从来没人像我弟弟那样深深地依恋着我。

我把下巴搁在小宝宝的头上,闭上眼睛,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有些时候,在宁静的午夜时分,在只有呼吸声和呼噜声的小房间里,我感觉这个家像被子一样覆盖并包裹着我,使我感到温暖而又安全。有些时候,我想象自己大概会在这山里过完一生——找一个丈夫,生几个孩子,想办法养家糊口。有时,这景象甚至会让人心生憧憬,一种正确的生活。

然而,又有一些时候,我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看到她蜷缩在角落里,任由父亲侮辱、训斥、叫嚷、恫吓,甚至是,动用武力,而我美丽的母亲,只能瘫倒在地上哭泣,任凭无情的棍棒在她身上留下血红的印记,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还有些时候,失控的怒火会使形势越发加剧。这种时候,我们全家都会被笼罩在恐惧的阴云里。

正是在这样的夜晚,我知道自己宁愿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想留在这里,像这个样子,度过我的余生。

这世上一定还有些别的可能,某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然而此时,闻着玛拉·黛安的宝宝身上的味道,我竟意外地有点向往妹妹的这种生活,我曾经抛弃在此的某种前景,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孩子,有间房子,有一个家,以及所有看上去与我当前忙碌而严苛的日程安排有些格格不入的生活。

我还没从父亲的冷淡反应所带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一种难以明状的渴望却悄悄渗入我的内心,在熟悉环境和家庭氛围的作用下,产生了超乎意料的强大冲击。

“他喜欢你。”

我抬起头,看见莉莉·克拉瑞特站在长凳旁,注视着我。

“这小家伙特别认生,只要陌生人一抱,就会哭出来,是个挺黏人的家伙。”她冲他做了个鬼脸,小宝宝咯咯笑了起来,伸手要让她抱,“不要,别过来,我可不想抱你。你就乖乖待着吧。”

要不是科拉尔·瑞贝卡时不时寄来些家庭活动的照片,我可能都认不出莉莉·克拉瑞特了。我最小的妹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她身材高挑,发色比小时候暗了些,成了深棕色,她的皮肤光滑,偏橄榄色,眼睛则同我和玛拉·黛安一样,是清澈的蜂蜜色。看相片的时候我还没怎么发现,原来她长得那么像妈妈,还有我。

我很想知道,看到莉莉·克拉瑞特身上不断展现的相似之处,父亲心里又是何感想。

她站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似乎不太确定,是否应该站得更近一些,不过,她显然是十分好奇的。

我很想张开双臂,将我的小妹妹搂进怀里来问候她,可我又担心这样会把她给吓跑,或者圣徒兄弟会过后会找她的麻烦。

“你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于是这样说道,“我好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了。我想想,你最后一次给我发邮件应该是,嗯,好几年以前了吧?你当时有个大选题要参加科学展,所以找我帮你校阅那份研究报告。”自那以后我们便没了联系。我都不太确定我们之间的来往具体是怎么断的——究竟是因为我还是莉莉·克拉瑞特。我太容易沉迷于工作当中,以至于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个人邮箱里的来信始终没法看完。也许她只是厌倦了继续等待吧。

“啊,没错,那件事。”她转了转眼珠,看上去十分俏皮,就像个典型的青春期少女,使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莉莉·克拉瑞特的个性意外地很有朝气,“我后来只晋级到了州级科学展,不过既没赢得名次,也没获得奖学金,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耸了耸肩膀,视线望向草坪椅围成的那个圈,这眼神不禁使我开始揣测,父亲是如何看待莉莉·克拉瑞特所取得的这些成绩的呢?

“你开什么玩笑?那可太了不起了。你应该是咱们吉布斯家族第一个参加州级竞赛的人了,不管是在什么领域。”这话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但我所说的完全是事实。生在问题家庭的孩子往往很难在学校做出杰出表现。

“那些没什么好自夸的。”

我不禁感觉脊背一紧。这简直就是父亲嘴里会说出的话。你以为自己是谁?巴黎女王吗?卡尔普那个女人又给你灌输了什么大胆的想法?

“当你取得某种成就的时候,为自己感到骄傲是很正常的。”

“骄傲是一种罪恶。”

“人的才能是由上帝创造的,莉莉·克拉瑞特。”

“未必总是如此。”她仔细打量自己的手,不太自在地扯掉一截裂开的指甲。

小宝宝放松地靠在我胸前,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起来。我换了个姿势,以免他的脑袋滑落下去。这动作如此自然,熟练而且似曾相识。仿佛幼儿园学过的一首儿歌,直到现在依然熟记于心:“如果并非上帝所创,那又能从何而来呢?”

我想象莉莉·克拉瑞特参加科学展竞赛期间,一定发生过的冲突情景。毫无疑问,肯定会有这么一位老师,像薇尔达·卡尔普或彭伯西老师那样,对我最小的妹妹寄予厚望与信心。我在脑海中勾画出父亲和这位老师进行对抗的画面。双方都拼尽力气,往相反的方向使力。父亲拼命想让莉莉·克拉瑞特安守本分,让她因为自己有头脑并且会思考而感到惭愧。

我这才意识到,当年,莉莉·克拉瑞特会从学校写信给我,与我分享她的成绩,其实还有更深的原因——她在向我寻求支援。而那时的我光顾着追求业绩,并没有挺身给予应有的支持。如今,一切似乎都已太迟。她读到高中最后一年,却准备放弃学业,和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子结婚,而我们全家竟都觉得是件好事。

“任何诱使我们偏离正道的东西,必然全来自于恶魔。”莉莉·克拉瑞特机械地回答。

我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正如我童年时期被告知的绝大部分内容,当中总会掺杂着不多不少的事实,将主题团团围住,使其动弹不得,然后慢慢扼杀掉其真正的主旨。

“谁能够说,让你把天赋应用在科学领域上,就一定不是上帝的安排呢?没准你以后还能成为博士,做一些与环境有关的研究呢?不论是锯木厂、历史遗留的矿业废渣,还是通过地表径流对地下水造成的污染,都存在着大量问题。你那个选题不正是和这些有关吗?”

她又模棱两可地耸了耸肩,说道:“一点点吧。”

“你有想过深入研究什么领域吗?”

玛拉·黛安此时看向了我们这边,咬紧牙关,下巴前探,伸长脖子。压低的讨论声从坐在那圈草坪椅上的人群中传来,可我听不出具体在说些什么。一个鬓角很长的年轻男子突然不再说话,视线从印有福特字样的帽檐底下投过来,注视着我们。我在想,他会不会就是要和莉莉·克拉瑞特订婚的那个人。

“考虑过上大学吗,比方说位于库洛维的美国西海岸大学?”我开始追问起来,感觉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获得奖学金的办法有很多,莉莉·克拉瑞特。不是只有参加州际科学展这一种。”

她抬起视线仔细探寻着我的目光,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晕染上金黄的色泽。她是在认真考虑吗?

“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真的,不论你需要些什么。SAT考试的学习资料也好,寻找合适的奖学金选题也行。哪怕要我做担保人帮你申请大学贷款,我也绝不推辞。我还可以帮你到克莱姆森大学去找找关系。虽然我没有薇尔达·卡尔普那样的影响力。”但是埃文·哈尔绝对可以。他会愿意帮助我的妹妹吗?“但我会试试看的。”

莉莉·克拉瑞特抿紧嘴唇,强忍情绪,迅速眨了眨眼皮,好像这画面刺痛了她的眼睛,“克莱姆森实在太远了……”

“那么,不然就从社区大学开始吧?”我很着急。莉莉·克拉瑞特因为背对着那边,所以可能没有察觉那圈男人窃窃私语正在酝酿着什么。我父亲把玛拉·黛安叫了过去,不难看出来,他们是在谈论与我有关的事情。

根据科拉尔·瑞贝卡的肢体语言判断,她显然也注意到了,并且感到十分担心。她对离开男人圈子来到炸锅旁帮忙的丈夫低声说着什么,两只眼睛不安地转动着。每当她意识到战火即将点燃时,就会露出这种胆怯而痛苦的神情。

“我还可以帮你租间公寓,就挨在校园附近,你可以直接走着去上学。”据我所知,几个妹妹都还没有正式拿到驾照。我想,莉莉·克拉瑞特大概会同我当年一样,觉得在城市街道穿行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两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我十岁那年父亲带回家的那只舶来鸡产下的淡绿色鸡蛋那么大。莉莉·克拉瑞特脸上夹杂着惊骇和惊奇两种情绪,慌忙说道:“我不知道,我得先问问爸爸。”

她紧张地捋平散落的发丝,并将它们重新束好,“还有克雷格。”

我握住了她的手,“你用不着去问任何人,莉莉·克拉瑞特。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已经快满十八岁了。”尽管她的其他情况我都不甚清楚,但我确实记得她的出生日期。她出生的那年,十一月的第一周,下了一场大雪。母亲本想为她起名温特①,但被父亲给否决了。他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名字。实际上,在她之前,母亲怀的两胎都相继流产了,他盼着至少能再生出一个男孩,好让他同乔伊做伴,但莉莉·克拉瑞特的出生让他的希望落了空。于是,只要不会让教会里的伙伴为之侧目,父亲根本不在乎母亲为她起个什么名字。

“我得问问爸爸的意见。”她再次重申,可是那么做无异于直接放弃,“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需要我照料的时候就变多了。有一阵子,他的状态真的非常糟糕……”我知道她还想补充些什么,却已想不出更多的借口,“而且,就算已经年满十八岁,也不代表一个人就可以目无尊长。我继承了妈妈的性情,在许多方面都和她很相像。虽然我努力抗争,却总也无法彻底消去。我不希望自己偏离正轨,变得像妈妈还有……”

“还有我是吗?”我在家里的形象,肯定是个走上歪路的坏典型。

“我可没这么说。别把这话硬安在我身上。”她的双颊染上了颜色,水彩描绘的小红点洒在她的脸上,“我可不像玛拉·黛安还有埃维·克里丝汀。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跑到克莱姆森去,珍妮·贝丝。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完全赞同你的做法,但是,我能理解你会这么做的原因。我也知道,科拉尔·瑞贝卡多次写信过去问你要钱,而你每次都会寄过来。有好几次,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可能就撑不下去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并不傻。”她把手抽回去,放到自己腿上,紧紧交握起来。

“这我当然知道了。所以我才希望你能至少考虑一下这个建议。你的未来是无可限量的,莉莉·克拉瑞特。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你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只要你心里认定,这里的生活就是最适合你的,但至少,在那之前你应该知道莱恩山丘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她明显反感地皱起了鼻子,“危险的大城市,人们会遭到抢劫,甚至被人杀害,而且都挤在楼房里一层叠着一层。到了那种地方我肯定会疯掉的。”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在我高中二年级,薇尔达·卡尔普第一次和我讨论这件事情时,我几乎说出了和她同样的话。

“事实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莉莉·克拉瑞特。城市里的生活……很有意思。那里十分忙碌,但总是生机勃勃的,有许多可以去看可以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你在这里根本接触不到的机会。这样吧,你寒假的时候过来找我玩吧,过来亲自确认一下,那地方和你想的是否一样。”我不确定自己要拿什么来付她的机票钱,也不知道怎么把她弄到夏洛特机场——或者说,怎么才能让她脱离父亲的掌控——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一定会想到法子的。

有一瞬间她整个人仿佛被点亮了,那是一个心怀好奇、头脑聪颖的人心中的向往和渴望。“哦,我说不好……”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堆男人,这才发现他们正在议论着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得再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她脸上憧憬的神情迅速黯淡下来,正如其出现一样叫人猝不及防,“你不用费神担心我,珍妮·贝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克雷格有份好工作,如果他以后能攒下些钱,没准什么时候还能从他叔叔手里,把那间丙烷公司给买下来。我保证,我绝不会像玛拉·黛安还有埃维·克里丝汀那样生活的。”

我抬头,看见玛拉·黛安正朝我们走来,“最起码,你考虑一下先过来找我玩吧。在圣诞节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可以在城市里过圣诞节。在那之后你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好好考虑自己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我打开钱包,抽出一张名片,塞到她手上,并合拢她的手指,把名片握紧,“你先别急着做决定,行吗?给我发邮件或者打电话,我们可以再深入谈一谈。”

她顿时便被名片给吸引了,但还是迅速把手翻转过去,将它藏进了裙子的褶层里,“可是,在我满世界到处乱跑的时候,克雷格可不会巴巴地等着我。他二十一岁了,已经准备好组建家庭,开始新生活了。”

“要是他真的爱你,他肯定会等你的,会等到你也准备好的时候。”我的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了,尽量不让第三个人听见我们的对话。一旦家里人得知这件事情,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坚决反对,而莉莉·克拉瑞特则会沦为扭曲的高压攻势下的牺牲品。

“莉莉·克拉瑞特,”玛拉·黛安的嗓音十分刺耳,“快去帮科拉尔·瑞贝卡把食物端上桌。”她摆出一副不容争辩的态度,明确彰显着其聚会负责人的身份。

“我们还在说话。”我抗议道。

“好像你也应该去帮忙端吃的吧,还是说,你已经忘记该怎么做了?”她把小宝宝从我腿上一把抓起,让他半梦半醒地站在地上,又轻轻推了推他的屁股,“到那边去跟其他孩子一块儿玩吧。要是你之前肯听我的乖乖睡上一觉的话,就不会在生日聚会上一个人缩在一边了。”小男孩慢慢地找到平衡,摇摇摆摆地走开了,他胖乎乎的小腿向外弓起,如同一个迷你的橄榄球后卫,光着的小脚丫仿佛毫无痛感似的走在满是石子的地面上。

莉莉·克拉瑞特急忙起身迅速离开了。

“你可别插手她的事情啊。”玛拉·黛安尖声尖气地说着,伸出手指戳到我面前,像是要给坐在草坪椅上的那群男人表演一场好戏。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去,说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这样认为。”

“你肯定是在撺掇她让她自己拿主意吧。别把你那些有害思想灌输给她。她是个好姑娘,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等着她。她会在这间教堂里,和一个莱恩山丘的男人结婚,而你觉得无法忍受,因为这些你都没有。”她嗓门抬高,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我们之间的这场对峙,多少有些表演的成分。女人的口舌之争往往先是受到鼓励,等到必要时男人们再出面调停。

其他小说推荐阅读 More+
男神打造

男神打造

梨涡家的大胖猫
高考刚考完就被告知父母离异并且都不要自己,没事苏木有系统 才一级,一分钟就一块钱,一个月就是43200!! 什么?抽奖竟然抽到楼王?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这游轮给我弄成粉色的,问就是我家咪咪喜欢粉色! 自从苏木遇到系统之后,他的人生可以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且看他如何成就属于他的时代
其他 连载 0万字
从今天开始做掌门

从今天开始做掌门

宁世久
被召唤到异世界,开局就得到一座门派仙山?还拥有了可以来回穿越的强大能力?夏炯:“莫非我是爽文男主?”但整个异界刚经历一场灾难,仙山被人攻破变成废墟,长老弟子死得只剩下小猫三两只。包里一分钱没有,人手全是小萝卜头
其他 完结 117万字
超时空家庭

超时空家庭

投鞑是种病
喂,妖妖灵吗?我那对逗比父母跑到主神空间去当轮回者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其他 连载 15万字
长生:从瓶山开始修仙法

长生:从瓶山开始修仙法

超自然的猫
金缕玉衣不腐身、七星续命盗天机。坟中掘骨炼金丹、城狐社鼠食香火。穿越而来,看着妖魔横行,道法不显的天下,以及人人都在追求着的长生不死。陈玉楼哪还有心思当什么总瓢把子?盗墓世界机缘无数。流汞金珠、大妖内丹、走水蛟龙、怒晴化凤。昆仑顶上采龙丹、遮龙山下吞芝仙。瓶山归墟鼎,一炉水火炼金液,长生树上结道果!这一世,我,陈玉楼,只想修仙!
其他 连载 121万字
一路歌声小诗词集

一路歌声小诗词集

蕗茜稼
时光的碎片,修修剪剪,拼拼凑凑,也可以一路歌声悠扬,精彩浪漫。从现在开始,我陪你,结伴而行吧!
其他 连载 0万字
胎穿女尊,疯批妻主很护短

胎穿女尊,疯批妻主很护短

一抹白云
关于胎穿女尊,疯批妻主很护短: 现代隐世古武者魏千云胎穿至女尊世界。出生即被认定为乱世煞星,被迫与识破其魂魄真身的真人一同归隐山林。一晃十四年,再次回归母父身边,才知晓她居然有个娃娃亲夫郎!?男一:千云…你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的……男二:我可是你从小就定好的夫郎,你可不能忘了我!男三、男四……我们怎么办?魏千云挑眉一笑:你们想什么呢?都快过来……
其他 连载 68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