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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拒绝了她。”她转过来面向我,“你跑到这儿来,让她开口求你,就只是为了好玩,能够当面拒绝她是吧。真是的,亏科拉尔·瑞贝卡还一直对你那么亲切,总是事无巨细地把近况全告诉你,尽管你对这个家其实一点也不关心。看到你到这儿来,她肯定还勾住脖子紧紧抱住你了吧。你可以省省工夫了,科拉尔·瑞贝卡。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的家人。她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帮忙,只是想来尽情地嘲笑我们。”
我紧咬着牙关,感觉牙根都要开始松动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工作。我在镜面湖调查一份出现在我桌上的书稿。”
她脑袋一偏,脸颊绷紧,仿佛被我掴了一巴掌,“听听,你听听,了不起的傲慢小姐。这么说,你还同谷里那群疯子玩到一块儿去了。你应当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莫茂·莲娜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宁的。你一直和妈妈很像,在她离开之前,就已经沾染上了她的种种恶习。”
我紧紧抓着椅背,感觉眼珠鼓得都要掉出来了。我想,某种程度上而言,玛拉·黛安反而帮了我一把。她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铺下了一颗垫脚石,使转身离开变得不那么困难。
“你这个自私鬼,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玛拉·黛安,你说得太过分了!”科拉尔·瑞贝卡抬高音量尖声叫喊,把天花板那生锈的风扇震得响动起来。我们俩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急忙趁此机会镇定心神。我之前并没做好应对玛拉·黛安发动的全面正面进攻的准备。也许,是我没有料到,在我们时隔多年久别重逢的时刻,她会这样对我。
“好吧,至少我知道你们都是怎样看待我的了。”这话听起来慎重而且明确,意外地十分平静。而我的体内,此刻像涌起了一场情感旋风,肆虐地搅动着我以为早已在多年前消解的记忆碎片。
有个温暖的东西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意识到是科拉尔·瑞贝卡的手揽在了上头,“我们不是那样想的,珍妮·贝丝。我们很感激你为了帮助我们所做的一切。真的。”
“呸!”玛拉·黛安愤恨地说,“别再费劲安抚她了。她不过是担心自己没有闲钱注射肉毒素,或者不能多买一件像她身上穿的那样的花哨衣服。她本就应该感到内疚。亲人之间相互帮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要帮到什么时候?!”我朝她逼近一步,这动作过于突然,吓得“星期五”马上行动起来。它冲到房间正中,像职业拳赛的裁判一样站在那里,“我还要为你们的生活埋单多久?还有爸爸,现在连埃维·克里丝汀和她丈夫也到农场去了是吧?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去找份工作?”
“我们务农啊!”
“农场那点收入从来就不足以谋生。你明明知道,你们通通知道。这根本只是一个借口。”玛拉·黛安鼻子气鼓鼓的,皮肤变得潮红起来,“我们家在那块地里已经干了一百五十年。我们赚的都是辛苦钱,可不像你似的,跟随罪恶本性的指引,就和妈妈一个样子。行啊,只管把我们抛下,像她当年所做的那样。门就在那边,你走吧,然后再也不要回来。”她站到一旁,让出一条畅通的外出路线。
“星期五”坚守着阵地,屋里回荡起它威吓的怒吼声。
“别说了!”科拉尔·瑞贝卡痛哭起来,哭得声音都沙哑了,“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允许你们在我家里大吵大闹!你们都是我的姐姐,我爱你们,不想看到大家总是争执不停!”
我深吸一口气。玛拉·黛安和我都在试图让自己冷静。一时间,战火仿佛已被科拉尔·瑞贝卡控制下来。然而,玛拉·黛安却又挑起了一点余烬,“这样吧,在你潇洒地离开这里,回到你了不起的城市,做你了不起的工作之前,至少到前边去看上一眼吧,现在正好没人在家,去看看你的爸爸正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很想知道,人究竟能否彻底摆脱扭曲的家庭羁绊,到世界的另一边去生活,远离慢慢被其吞噬的可悲命运?这些羁绊就像长年戴在小狗身上的颈圈,由于主人的漠不关心和疏于照管,逐渐变得越来越紧,最后嵌入皮肉之中不可分离。
家里的境况就像新闻里播报的悲惨故事。除非看到屏幕上闪过的那些照片,否则根本无法想见,他们过得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曾经属于祖父母的那间老农舍如今已是破败不堪,屋里有股很重的霉味,到处都是房顶漏水的印记。顶上的瓦片有好几处都已塌落。厨房里,壁橱几乎都是空的,台面上胡乱堆放着各种懒得扔掉的外带食盒。臭虫、老鼠粪便以及撒落的薯片,遍布于家具后面那些肮脏的角落里。我暗自庆幸自己把“星期五”留在了车上。我可不想让它吃到那种东西。谁都不该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在我最小的妹妹莉莉·克拉瑞特的卧房里,因为电线起火而破裂的那面窗户,如今已经用塑料布和强力胶带补好了。眼下,由于这房间已切断了电源,莉莉·克拉瑞特只好借助一盏油灯来学习高中课业,而她同时还要照顾我的父亲,并且实质上也在帮玛拉·黛安照顾她那四个孩子。
莉莉·克拉瑞特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才只有十七岁。家里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这事可喜可贺。科拉尔·瑞贝卡希望她能先读完高中最后一年。玛拉·黛安则觉得那样根本毫无意义。毕竟,她自己的高中就没有毕业。莉莉·克拉瑞特的未婚夫最近满了二十一岁,还找了个帮他叔叔开丙烷运货车的工作。在玛拉·黛安看来,这对小情侣已经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了。而我的另一个妹妹,甚至已在一家旧货店帮她看好了结婚礼服。
“也许他们愿意先帮她保留那件礼服,直到我们把钱凑齐。”玛拉·黛安在和我说起礼服的事情时埋怨道,“我看你应该是不会出这笔钱的。”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打量着莉莉·克拉瑞特的化学课本和用胶带封住的窗户下面的那张桌上的油灯。床铺就挤在桌子旁边,有只玩具熊歪向一侧,堆在乱糟糟的床单里。看在老天的分上,莉莉·克拉瑞特还只是个孩子。
“我觉得她应该先读完高中。”我勉强挤出几个字。木炭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喉咙,熏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莉莉·克拉瑞特如何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孕育出什么梦想呢?不论什么梦想都好。
“你当然这么想了,”玛拉·黛安嘟囔道,“她找了个有份体面工作的好男人,还是个本教会的人。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不会永远死等着她。”
我根本懒得回答,只是凝神盯着她。
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我竟然忘了。忘了这个地方,这种生活究竟有多么可怕、多么绝望、多么可悲。离开一段时间之后,这一切记忆都变得渐渐模糊。然后,突然之间,我由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切,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
我看了看莉莉·克拉瑞特笔记本上的化学方程式。纸页间夹着一张小测验,可以看见最顶上的部分,标记着九十三分。莉莉·克拉瑞特一直很聪明,可她必须做到超乎寻常的优秀,才能顶住所有压力,同时还把化学学好。
远处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我的注意力透过强力胶带和塑料布交织而成的鲜艳图案,看向了玛拉·黛安的几个孩子,他们正在院里和猎犬玩耍。
这些孩子,这些可怜的孩子,全在这种环境里长大……
这日子能有什么希望可言?
“一份精美礼物,倘若从未拆封,无异于是件漂亮的废物。”还是薇尔达·卡尔普的声音。这是她在知道我有五个弟弟妹妹陆续要上学的情况下,鼓励我争取读完高中时所说的话。我只差一点就落入了和莉莉·克拉瑞特同样的境遇。当时有个名叫杰森的男生,他比我早一年毕业,在一家重型设备公司工作,曾对我许下当时的我所期望的美好诺言。
“我可以照顾你,珍妮·贝丝,我还能帮扶你的家庭,就像这个家的儿子会做的那样。”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大男孩,这可怜的人,却还试图揽下我的问题。
我钻进车里,准备离开父亲的房子,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从前的那些场景。路的那一头,玛拉·黛安和罗伊的拖车房也没比其他地方好到哪儿去。顶上就盖着用旧轮胎压住的塑料薄膜。我去年曾寄给玛拉·黛安三千美元用于给拖车房换上新的屋顶,这笔债务我直到现在都没还完,而如今这里根本没有新屋顶的踪影。
我看着她开着皮卡车咯噔咯噔地往家里驶去,两个孩子坐在后尾厢,两个坐在前座,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她与孩子们之间的唯一互动,就是烦躁地冲着他们大吼。同时养育四个不足十二岁的孩子肯定相当棘手。我这个妹妹显然已被这重担给压垮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她发现我偷偷打量她的肚子时厉声说道,“每个小宝宝都是上帝的恩赐。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然而五分钟以前,她却抓住其中一个女儿的手臂猛地把她拽起来,啪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并对她说:“闭嘴,听见没有?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没把你生下来。”
离开农舍之后,她的声音依然萦绕不散,先前的对话深埋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演。“星期五”不时担忧地朝我看上几眼,可能意识到了我的情绪即将崩溃。终于摆脱了发霉的恶臭、陈年的地毯、烧焦的墙板,我感觉自己就要彻底绷不住了。
我的到来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大家都觉得,是时候离开这里了,男人们的猎犬交易如果没有成功,他们可能带着糟糕情绪提早回来。
另外,出售那辆四轮摩托可能带来的收入已提前有了去处。玛拉·黛安已经做起了打算,要为她和科拉尔·瑞贝卡的女儿举办一场联合生日聚会。
我摇下车窗,试图让傍晚时分的凉爽空气舒缓我内心的焦灼。当车子经过那条通往薇尔达·卡尔普家的熟悉岔道时,我不自觉地放慢了车速。一时间,我特别想就从这儿拐进去,然而,我并没这么做。薇尔达和理查德都走了,那地方也不会再同从前一样。我情愿想象薇尔达的家,那避风港一般的存在,如今已经冻结了时光,像一个罩在玻璃球里变换着四季的小世界。它会在秋天落叶,在冬季飘雪,在春日开满野花,还有各色爬藤玫瑰盛放在仲夏。一直美好如常。
我驶离了主道,不过是在十五分钟后,开上了一条捷径。那是一条蜿蜒的乡间小道,顺着蜂蜜溪驶进一处又长又窄的谷地,那里是古时候切罗基人的一条商路。这条商路最终又会绕回高速公路。这条三十英里的路程我们过去经常走,有时为了绕过图瓦什,避开督查过期牌照或偷猎的执法人员,有时则为了避开在山间公路上缓慢行驶的大卡车。
眼下,这感觉十分平静,可以将重担暂时抛在身后。
往前开出一段距离,路面渐渐变得狭窄崎岖,时不时地可以看见旁边的溪流,水面光线柔和,呈波光粼粼的灰白色,映照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蜂蜜溪那潺潺的流水声就像一位老朋友热情的面孔。
我在青少年时期,曾在这岸边度过了数不清的艰难日子,总是埋头于薇尔达的某本《读者文摘精华本》,或是从图书馆偷拿的书,或是我自己的功课,试图从中寻得某种慰藉。妈妈离开以后,祖父母那个家里,除了《圣经》便再容不下其他书籍;而即便是《圣经》,也仅仅是为了引用和行使权力,从来不是为了阅读。其中有些内容,还会与莱恩山丘所教导的有所冲突。我记得自己被打得最狠的一次,就是因为提出了这个问题,还指着《圣经》中的某一页作为证据。
自那以后,我便学会了不再招惹这种事情。
车子咯噔咯噔地驶过路面上的坑洞,我的手提包被颠得掉到了底板上。“星期五”睁开一只眼睛,从车座上溜了下去,开始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它就在一管LifeSavers①硬糖、一些纸和其他东西中间翻找起来。它抬起头时,嘴里咬着圆管包装的一头,清香的口气透过中间的孔嗖嗖地吹过来。
“‘星期五’,快吐出来。你吞下去可是会便秘的,说不定还会更惨哦。”我俯身过去,抓住圆管的另一头,与它展开了一场笨拙的拔河比赛,“‘星期五’,快松开,那是——”
路面陡然间下降,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们像在山里坐过山车似的,一下子腾空了。车子砰地落地,哗啦啦地驶过一个凹凸不平的水坑,泥浆四处飞溅,接着又是砰一声响,才终于驶上了平整路段。崭新的道路,路面平坦,前方的树林里反射着金属的光亮,与这偏僻的乡间景致不太相宜。
“这到底是……”
“星期五”跳上座椅亲自查看起来。
车子从悬在路面的橡树枝底下驶过,来到另一侧之后,蜂蜜溪路上那身份不明的陌生物体就突然变得熟悉起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慢慢地把车停下,抻长脖子凑到窗户边,看到无限延伸的十二英尺高的链环栅栏。前面没有岗亭,但那扇大门以及门上那E.H.的字样却叫人不容置疑。埃文·哈尔,又是他。这个男人不仅坐拥一整座山头,截断了经过萨拉拱桥的那条老路,甚至连蜂蜜溪路都已被他占为己有。拜他所赐,我们不得不在此掉头,沿原路往回开二十多英里,才能再回到公路上去。就因为这条路属于埃文·哈尔所有。这地方肯定有一大半土地被他占了。“开什么玩笑。‘星期五’,你能相信这种事情吗?”
“星期五”没有回应,但它似乎也是一筹莫展。
低沉的怒吼从我喉间发出,变得越来越大声,“星期五”突然慌恐起来,使劲把自己往副驾驶座的车门上挤。
我特别想直接把大门撞开,或者至少在上面留张字条臭骂一通,可惜门上面却架着个摄像头。凭我这种运气,若我当真那么做了,这个影像最后肯定会作为呈堂证据,出现在跟踪案件的法庭上。唯一的好处就是,堵路事件将我的怒火引向了别的地方,使我暂时忘却了家里的种种问题,不过也有可能,这事只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感到愤怒至极,简直就要抓狂了。
我猛踩油门,突然加速,一个急转弯,并且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就为了甩起尽可能多的泥浆和砂石。鉴于这辆车只有前轮驱动,这么做可以说是相当愚蠢的——大部分泥沙落到了我自己车上——但这种感觉十分痛快。宣泄了我这一天的不满,对家庭羁绊的不满,对封锁道路阻挡他人通行的人的不满……
泥浆四处飞溅,车轮疯转起来,然而,我突然发现,“星期五”和我正在往路旁移动,眼看就要陷进水沟里了。
这下糟了。
这里的路况我很熟悉,我早就该想到,我是在土路边上长大的。
我再次加大油门,车子猛地向前倾侧,使“星期五”直立着靠在座椅上,看上去像在恳求着什么,它的神情看上去恰合时宜,很好地诠释了我们心中所想。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
车子艰难地朝路面爬去,甩起泥浆,越陷越深,甩起泥浆,又越陷越深……
“加油,宝贝。快点加油,小宝贝。只要你能从这儿开出去,我绝对带你去洗洗干净,我发誓。”
路面一点一点地越来越近了,引擎声不断轰鸣,变速器发出连续而低沉的噪声。我默默祈祷它不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掉链子。
车子又向前冲了一下,有希望了。可随后,我们便彻底地陷了下去。直到车子的轮轴都陷进了泥浆里我才终于停了下来,车子卡在了离路面一英尺的位置。
我垂下脑袋搭到方向盘上,呼出了一直屏住的那口气。一声拉长而低沉的悲鸣慢慢在车里蔓延开来,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源竟然是我自己,而不是“星期五”。它在副驾驶座,跟着我嗥叫了一声。
我抱着万一的希望,拿出了手机。果然,没有信号。我的可选方案顿时大为缩减:要么沿原路走回去——而我至少有十英里都没见过任何像是房屋的建筑——要么就只能去埃文·哈尔那儿碰碰运气。
他绝不会相信我的车子陷在这里不是有意为之。我当真在意他的看法吗?也不尽然,只是再次与他发生冲突对于建立信任而言毫无帮助,而我刚刚发现萨拉拱桥距离他的领地仅仅一步之遥,这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我需要以某种方式赢得他的信任。他显然并非像他声称的那样,对那份书稿一无所知。
可悲,这一刻所有选择似乎都指向了埃文·哈尔。
脑海中浮现出他那讨厌而高傲的模样,一脸得意地准备奚落我。我牵着“星期五”走到门口,在摄像头拍摄的位置站好,用国际通用的遇难信号表示:我的车陷进泥地里开不出来了。然后,我就站在那里,寻思着会不会有人过来。如果没人来的话,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走回去的话,等我走到最近的房屋时,天肯定早就黑了,而且谁知道,在这种偏远山路上的房屋里住的是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车里连个手电筒也没有,除了我手机里的那个软件,而手头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就只有半管沾满“星期五”口水的LifeSavers硬糖。
我该怎么办呢?
十五分钟过去了。我挥挥手,等上一会儿,又使劲挥手。根本没人过来。
雷声在群山上轰隆隆响起。暴风雨席卷山林的速度比我想象的慢了一些,但它很快就要来了。山谷中那挟带着湿气的寒风便是一项明证。我抱紧双臂,冻得直哆嗦。我的衣服太单薄了,完全无法抵御冬意初显时节里天黑之后的那种低温。今晚究竟会有多冷呢?
“嘿!”我冲着摄像头大喊,“嘿!我的车陷进泥里了!我需要帮助!嘿!”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埃文·哈尔在他那座山顶堡垒中,满不在乎地关掉了显示屏的开关的画面,并且吩咐底下的保安人员:“就让她待在那里,这样她就不能再来烦我们了。”不管怎样,他确实想把我从这里撵走。
我很难相信,仅仅是在几周之前,我还感觉自己幸福无比,身处于事业的高峰期,走在纽约清晨平和的街道上,准备去参加我理想工作的第一次选题会议。一切都是那么完美,直到《守护故事的人》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直到我将它打开并发现了一个躲在木屋底下的十六岁女孩。
“星期五”抬起头,想知道我有没有想到什么新主意。它向来十分怕冷,如今已经打起了寒战。在秋冬季节里,即便只是前往遛狗公园那样的短途出行,它也必须要穿上毛衣。
“快点,快点,快想办法。”快想,快想,赶快想。可我感到喉咙发堵,唯一想做的只有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忍住哭泣的冲动,仔细察看门口的围栏,判断着从上面翻过去的可能。我的体形保持得相当不错,没准我还真的能行,可“星期五”怎么办呢?大门底部和车道之间的间隙只有一两英寸。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把它塞过去。而且就算过去了,这里距离埃文·哈尔的住房应该也还有好几英里。在这座山的最顶上。当然有人或许……
这时,一阵四轮摩托车的隆隆声如同来自救世主的喃喃低语般传了过来。这简直就是我的救星,消解了我之前所有的不安,一股暖流注回我的身体,驱散了我先前所有的寒意。声音正朝这边靠近,并且逐渐变得响亮起来。
终于有人发现我了。
几分钟后,一辆迷彩四轮摩托从山洼处冲了出来,如脱缰野马般驶过草场,腾空飞过路上的小山包。
在他向一侧滑行一百八十度,以漂移的方式把车停在门那边的车道之前,我便已经认出此人——杰克·哈尔。
“他们和我说,有个人被困在这里了,”他说着,抬起一只脚跨过来,侧身坐在四轮摩托上,似乎还没想好应该拿我怎么办,“没想到原来是你。”
“如果知道了你还会过来吗?”
他咧开嘴随和地笑了笑,眼角出现了几道笑纹。他和埃文有着同样的笑容,十分迷人的笑容。“我可不像我哥。”他打趣似的说道,不论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我都觉得十分放心。我可不像我哥,这话正是我现在想要听的。
我竖起大拇指越过肩膀向后指了指我的车子,“车子被困住了。我都不知道,原来蜂蜜溪路也已经封闭了。”这话里透着苦涩,可我是不由自主的。
“明白了,我先看看情况再说吧。”他从四轮摩托上滑下来,在键板上输入密码,门立马像魔法似的打开了,“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一时还有些震惊。这真是昨天给我留下了有些负面印象的那个人吗?他实际上似乎还挺友好,非常友好。愿意出手拯救一个被困于泥地落魄无望的女人和一只小狗。
可惜,看过具体情况之后,他当即确定,必须要有专门设备才能把它拖出来,“我先把你带到房子那儿去,然后再和迈克开辆牵引车下来。站在外面实在太冷了,而且你穿的这身应付不了这鬼天气。”我们朝四轮摩托车走去时,他又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自主地——对他也笑了笑。此时此刻,我觉得杰克·哈尔先生挺不错的。也许是我昨天撞见他的时机不对,而我又仓促地下了结论。
“上来吧。”他说完,让我先坐上车,然后抬起一条腿跨过座椅,单手捞起了“星期五”颤抖的身躯,“抓紧了,我可不想把你甩下去。”
我不由得回想起几分钟以前四轮摩托车在草场上飞驰而过的场景:“拜托一定抓紧‘星期五’!”
“亲爱的,我就是为‘星期五’而活的。”这话虽然老套,却还是把我逗笑了,紧接着,我们便以较他前来解救我时平缓得多的速度驶上了车道。
我对埃文·哈尔住所距离的判断果然是对的。到达山顶时,天上已经飘起了冰凉的毛毛雨,‘星期五’和我都已冻成了冰柱。车子靠边停在马厩前边的柱廊底下,我的牙齿止不住地打战,而‘星期五’则像狂风中的树叶似的瑟瑟发抖。
“你们进去吧。”杰克把“星期五”递给我,“我现在去找迈克,我们肯定会把车子弄出来的。你从泳池边上的后门进去吧,那是条近路。”
“你确定这样合适吗?”
“埃文现在不在家,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听说他昨天表现得非常浑蛋。我倒是见怪不怪了,这儿是他的地盘,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借住在这里罢了。”
“我可以和你一块儿过去,等车子一拖出来,我就能沿原路再开回去。”如果我能赶在埃文·哈尔发现我再次侵入他的地盘之前离开,那就再好不过了。
“星期五”打了个冷战,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是在说:“喂,这只吉娃娃马上就要冻死了。”杰克打量了一下天色,“不行,你看看,马上就要下雨了。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体验。快进去吧,去和维尔莉特祖母聊聊天。汉娜看到你也会高兴的。她很喜欢你。况且,你也不该再开回蜂蜜溪路了,相信我,那地方一下雨就会变成大泥坑。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应该能赶在被大雨淋湿之前,把你的车给弄出来。”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大白痴。
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悠然轻快地笑了笑,像要同我分享秘密似的倾身过来,“没关系。反正总得做点什么,倒不如去干这个。”他腰间的手机响了,可他根本没有理会,“大老板可是容不下懒人的。”
这话稍稍给我壮了壮胆。无论他们之间存在什么问题,我都丝毫不想卷入其中。我自己家那扭曲的家庭关系就足够我操心的了。
可是不知为何,我又很想知道这背后的渊源到底是什么?究竟会是谁的过错?到底是从小延续到大的兄弟较量,还是存在什么更深的缘故?
“好吧,那么,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什么都没有,你快进去暖和暖和吧。”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天那个牛仔进去过的小房间,我则抱着“星期五”往屋里走去。这感觉可真奇怪,由我自己开门走了进去。警报声随即宣告了我的到来。
“汉娜?”维尔莉特的声音从我们上次聊天的那个洞穴状起居室的更远处传了过来。
“不,夫人,是我,珍妮·贝丝,我昨天和海伦来过这里。”我在地毯上擦了擦鞋底,又帮“星期五”把爪子前后清理干净。最好不要让它留下任何足迹,这可是直接证据。
幸运的话,埃文·哈尔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又一次踏进了他的房子里。
我在办公室前边一点的小客厅里看见了维尔莉特。她坐在壁炉边,双手交握捧着杯热茶,一看到我便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会是汉娜呢。”
“不好意思。”
“她又骑着那匹马出去好几个小时了,现在外面那么冷,眼看就要下雨了。”她的嘴唇在发抖,一看就知道,她已经坐在这里愁了好一阵子了,“我给杰克打了一小时电话,可他一直没接。”
“我相信汉娜肯定会没事的。”很显然,汉娜的父亲压根就不知道她人到底在哪里。这情形似乎不太对劲,鉴于维尔莉特正在为此大伤脑筋,“我可以去找找……或者试试看能不能追上杰克……或者别的什么人。我的车陷在蜂蜜溪路上的泥坑里了。杰克正要下去把它拖出来。”屋外,牵引机全速驶过,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
维尔莉特摇摇头,将小被子裹紧了些,尽管庞大的大理石炉床上燃着噼啪作响的火堆,把房间里烘得十分暖和,“我不久前给马厩那边打过电话,那个男孩也说没看到她。我这会儿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是不是很糟糕?我是自己把自己吓得心慌意乱了。那个男孩说了他会出去找找她。”
“是吗?那好,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我能帮上您什么忙吗?”
“往炉子里添根木材吧。这地方可冷了。东北风一来就是如此。我讨厌刮东北风的天气。兴许我也会像那些退休的人一样,搬到佛罗里达州去住。”她强笑了一下——我想,大概是为了我的缘故——我一只手往火里添柴,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星期五”。
“还有,别把汉娜的事情告诉埃文。”维尔莉特又说,“拜托了,千万不要告诉埃文。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已经够多了。兄弟间本就不该吵个不停。”她心不在焉地盯着炉火,我在她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下,把“星期五”抱在腿上,虽然它一心只想着下去。在不到八小时的时间里,它得到的身体接触比过去一年都还要多。
维尔莉特叹了口气,“昨天实在不好意思,他们两个心情都不太好。你和埃文谈过书稿的事了吗?他知道些什么吗?”
“我们并没说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我想可能是时机问题吧。”我含糊地说道,猜到她应该并不怎么知情,不知道他昨天将我从这里赶了出去,也不知道他今早来见过我一面。
“我想,他应该是在为我看医生的事情而担心吧。”维尔莉特说完,我立马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心肠很坏的女人。除了书以外,埃文·哈尔确实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而且检查结果也不是特别乐观。”
“我很抱歉。”
“我真希望他们不要为我太过操心。”
“对于你爱的人,这是没法控制的。”我有些哽咽地说。
“你今天还是过来找埃文谈事情的吗?他眼下并不在这里。”
“不是的。我的车陷进了蜂蜜溪路的泥坑里。杰克人很好,他把我接了过来,现在又回去帮我拖车了。”
她面露喜色,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肯定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凡是修理东西、开拖拉机这种活,杰克都非常拿手。他小的时候,就经常把东西拆来玩。有一次,我们把他祖父的火车模型拿给他玩,没过一会儿,就全被他拆成了小零件。”她挥舞着双手,示意当时的狼藉场面,“埃文因为这事大发脾气。他向来讨厌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不过杰克又把它们全拼了回去。只要他想,那孩子什么东西都能修好。”
兄弟俩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渐渐明朗起来。埃文是细心的艺术家,杰克则是个实干家。两人虽是兄弟,性格却截然不同,“真有意思,好像我们每个人都会发展出自己的那一套本领。像我和我那几个妹妹,就跟白天黑夜似的截然相反。”
维尔莉特慢慢把手放回椅子,又将小被子往上拉了拉,“杰克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总是活在埃文的影子底下。埃文从小就很优秀,年龄更大,个头更高,速度更快,学习更棒。什么事情都能做好。”她摸到小被子上有个地方脱了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根松掉的线头,“一般人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我猜也是如此。”我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她的目光重新看回炉火,“汉娜母亲的离开,以及杰克眼下的处境,都并非埃文的过错,但杰克似乎一直因此怪罪于他。其实只是事不凑巧罢了。有些女人不适合母亲这个角色,她就是怎么也做不好。他们俩有一位非常优秀的母亲。苏菲对他们简直就是百般疼爱。我从没想过,他们选择的伴侣竟会和他们的妈妈如此不同。苏菲长得漂亮,又很能干,还非常善良。我还记得罗比大学期间第一次带她回家时的情景,我立刻就爱上她了,而且看得出来,罗比的心情也是如此。为了苏菲,罗比可以走遍天涯海角。当你爱上某个人以后,你总能够想到办法。我想,杰克和汉娜母亲结婚的时候,应该也是看到她和苏菲的某些相似之处吧,只不过……”她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拉长脖子朝门口张望,“是警报声响了吗?”
“我什么也没听见。”
她又躬下身子靠在自己腿上,有点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孩子究竟去哪儿了呀?”窗外,蒙蒙飘落的细雨已经变成了散落的雨滴。
“我到马厩那边去找找她吧。”要是汉娜还在外面,没道理让维尔莉特坐在这儿一边回顾往事一边干着急。
“那太好了。她不该在这种天气还在外面瞎晃悠。门边的衣帽架那儿就有雨伞,你可以把小狗留在这里,它看样子很喜欢待在火边。”她指了指炉边的一块地毯。
“星期五”果然非常乐意留在这里,我找出雨伞走到屋外,潮湿的冷风顿时钻进我的外套和牛仔裤里。
我在马厩里发现了汉娜,她正在用金属质地的汗刮帮“黑莓”刮去身上的雨水。
“嘿!”她说着,小步跑过通道,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身上散发出我所熟悉的混杂着雨水、皮坐垫、饲草和马鬃的气味。她看起来像只小云雀一样快活,显然对自己可能会有麻烦还一无所知。我讨厌充当传递坏消息的角色,但可怜的维尔莉特简直为她操碎了心。
“你最好到屋里去露个脸,他们都在为你担心。”我特意用了“他们”这个词,免得透露出只有她太奶奶发现她不在的事实。
不过汉娜十分清楚,于是说道:“是太奶奶吗?”
“是的。”
“我出门的时候,她正在睡觉,我给她留了张字条呀。”她的语气相当不以为然,好像在她看来,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暴风雨来临之际,独自在外游荡好几小时,是一件毫不出奇的事情。
“我想,大概是这天气令她感到不安吧。”
“太奶奶她总是担心个没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打小就经常骑马到树林里玩。我们原先住的地方就在公共绿地对面,我可以骑着马儿越过栅栏四处去玩。我妈妈从来不操心,只要回来以后把马拴好就行。我妈妈会做牛仔竞技表演,还会唱歌,而且都很拿手,她会成为一个大明星的。我可想念我从前那匹马了,它比‘黑莓’好玩多了。不过他们离婚的时候把它给卖了。”
“我妈妈从来都不操心。”这句话很能说明问题。
“是吗,我看这匹‘黑莓’就挺不错的呀,另外,总是吓唬你太奶奶可不太好,不是吗?既然你明知道她会操心,或许你应该经常在她面前出现一下。”
“那样的话我就去不了远一些的地方了。”她歪着脑袋,好像我在和她说火星文。难道从来没人要求她要向大人报备她的行动吗?“我没事,再说了,我也没去多远。我之前待在秘密基地里面,没听见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们只是在回来的路上打湿了一丁点。我可不想害‘黑莓’着凉。要是马儿拴好以后身上还是湿的,我妈妈会活活剥了我的皮的。”
我伸出手准备接过汗刮,“这样吧,‘黑莓’的事情交给我,你现在就到屋里去,告诉太奶奶你已经回来了,而且什么事也没有。”
“你去告诉她就行了吧。”她弯起一双浓眉,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不行,还是你自己去比较好。”
“好吧。”她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把梳毛工具交到我手上,这才走了出去。
我不慌不忙地帮‘黑莓’刮去身上的水,只盼能早些听见牵引车拖车归来的声音。再次置身马厩当中,我感觉十分舒坦,耳旁听着动物咀嚼饲草的沙沙声、鸟儿落在房椽上扑扇翅膀的声音,还有雨水轻轻拍打铁皮屋顶的声音。感到‘黑莓’浓密的鬃毛从我指间溜过,又湿又滑,这个熟悉的感觉让我不由得沉浸其中,伴随马儿慢慢松弛的肌肉放松自己的心情。原来住在家里的时候,我每天最开心的,就是自己早早起床,趁着空闲到牲口棚给其中一头骡子套上笼头,但不装鞍具,然后直接骑到林子里去。森林里的岩石和树木开始苏醒,花朵慢慢绽开,小动物活跃起来,地面上渐渐有了生气。
我总是告诉自己,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养一匹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马,一匹佩鞍的好马。我会直接把它拴在屋后,随时准备外出探险或是远走高飞。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骑过马了。
我感到有一瞬间,我只差一点就抓着‘黑莓’的鬃毛,飞身骑了上去。虽然,那样做并不明智,但帮它刷完毛之后,我还是忍不住想象了一番那样的情景。
汉娜回来的时候,它身上已经差不多干了。她把“星期五”带了过来,并将它放在走道旁边的一捆干草上,“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得帮太奶奶做点事情,然后她又硬逼着我换了套干衣服。唉!现在,她总算又睡着了。我们可以进屋去冲杯热可可。外面还是太冷了。你想到我房间去看看吗?”
我想起海伦和维尔莉特说过,我长得和汉娜的妈妈有点像,而埃文又曾经警告过我,让我不要欺骗她的感情,“我还是在外面等你爸爸把我的车拿回来吧,不过还是谢谢你。”
她皱着鼻子,脸上的雀斑全挤到了一起,问道:“我爸爸拿了你的车?”
“我的车陷进蜂蜜溪路上的泥坑里了。”
“哦,那条路上确实坑比较多。我有时候也会骑到那儿去,沿着溪边随意溜达。这里所有大门的密码我全知道。”
“我小时候也经常去溪边玩,我很喜欢那里。”
“太好了。”汉娜的反应十分热烈,“也许我们什么时候能一块儿去玩。你可以骑那匹灰马,或者你骑‘黑莓’,把灰马给我骑。爸爸不相信我能驾驭它,但其实完全没有问题。它可有意思了。”
“我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不过,那样应该会很好玩,谢谢你的邀请。”
她把嘴角撇向一边,在我帮“黑莓”解开缰绳时,挠了挠“星期五”的脑袋,“你会跟埃文伯伯合作出书吗?就是你和太奶奶还有海伦太姑婆说起过的那本?”
“我还不确定这事能不能成。你埃文伯伯说那份书稿并不是他的。”
“是吗?”她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仿佛就要有烟从她耳朵里冒出来了,“那么,你会不会继续待在这里,直到弄明白究竟是谁写的?”
你会不会继续待在这里——我感觉,这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
“我能做的已经都做完了,我得回纽约去了。还有很多别的书在等着我。”
“我也许会写一本书。”
“我相信你会的。”
“你可以帮我出书呀。”她蓝色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期望。为什么要选我呢?我很想这样问她。难道她不知道,如果她想找谁来填补这大房子里的空缺,我应该是最不可能的人选?光是这个想法就令我感到极不自在。我真的不愿再同这座大山扯上别的什么关系。
我把缰绳套在手上,领着“黑莓”往它的棚里走去,说道:“等你写完以后,可得把它寄到纽约,我很期待你写的作品。”这时,我心中的某个角落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虽然有些跳脱——如果我,即便不在他们身边,也能通过某种方式鼓励我的的妹妹或者她们的子女,甚至在这地方长大的其他孩子。比方说,能为他们的作品提供点什么帮助,情况会是怎么样呢?我可以帮她们策划一部选集,或是汇编作品,甚至是奖学金筹款活动。
不过,我得把这个想法推到一边,让其暂时冷却一会儿。光是处理眼前这个烫手山芋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哦,这样。”她的失望表露无遗。我为自己的残忍行为而感觉内疚不已,但随之退却的谈话热度也令我有些庆幸。我们把“黑莓”领回它的棚里,并安顿它睡下,“星期五”一直在高高的干草堆顶上看着我们。我四下打量,寻找之前那只山羊宝宝,却没有看见它的任何痕迹。我没有开口询问,免得再挑起她的痛处。这个小姑娘遭受的失望已经够多的了。如果她叔叔允许她收留它,我可以给亲戚打个电话,设法弄来一只刚出生的山羊宝宝送给她,尽管山羊一般不在这种时节产仔。
这边的事情刚刚弄完,牵引车便一路轰鸣着驶上来了。我租来的那辆车,如今已是满车泥污,也跟着一块儿上来了。
杰克和我们在柱廊底下碰了面,“你还挺会开车的嘛。”他指着溅在一侧车身上的泥浆和仍然卡在底盘上的长草叶。
“我一直很厉害。”我打趣道,他笑了起来。
“我还是开车跟你一块儿回镇上吧,免得再出什么问题。等我先去拿个钱包。”
“我能去吗,爸爸?”汉娜急忙插嘴,双手紧紧抱住他那件湿外套的袖子,在他转身走向房子之前拦住了他。
“你得待在这儿。”他迅速且不耐烦地一口回绝,抽出自己的胳膊,拍了拍她的脑袋。“总得有个人来照顾太奶奶。”
我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此话当真?如果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留在这儿照顾她生病的太奶奶,那么这些日子里,又是谁在照顾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呢?“那什么,不用了,我没事,我可以自己开下去。我相信车子不会再出现什么问题了,只不过是溅了些泥而已。我不能再占用你更多时间了。实在抱歉,因为我的失误,把你这一天的安排都打乱了。”
“我请你吃个晚餐吧。”杰克又开启了调情模式,而且丝毫没有想要遮掩他的意图。迈克,就是开牵引车的那个人,在走向马厩办公室的路上朝我们这边瞟了一眼。毫无疑问,他肯定看见了我的脸正变得一片通红。
“啊不了,真的不用。我得回去了。然后,呃……”我抓紧“星期五”的皮带,做好逃跑的准备,“然后,今晚还有些工作要处理。”
杰克一手拍上胸膛,做出痛苦的表情,好像他被子弹给击中了,“啊,被拒绝了。”他咧嘴笑了笑,脚步稍微有点不稳。我闻到一股什么味道,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杰克在帮我把车从水沟里拉出来后,肯定喝了一两瓶啤酒,他现在正在兴头上呢。
他显然不应该再开车带谁到镇上去了。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帮了我一个大忙。今晚天气不好,实在不适合外出。再说了,你们全身都湿透了,而且还弄得满身是泥。真的不用再管我,继续你们晚上的计划就好。今天实在是太感谢了!”
说完这话,我便像火箭发射似的,拖着“星期五”,一溜烟地跑了。
我推开煎饼,把手机贴紧耳边,专心去听对方所说的话。身边的野餐长椅上,“星期五”变得活跃起来,意识到自己要有点心吃了。这东西尝起来就像“戈多饼皇”推车昨天卖剩下的似的,不过它对此一点也不介意。
上司的态度十分坚决,不过不难想见,米琪仅仅是传达信息的中间人。真正的压力还是来自于乔治·蔚达。上周末,文学部的同事参加了一个书展,在那里,他们不仅看到了为配合最后一部电影宣传而展出的,重新包装的《时空过客》系列书籍,而且,引用米琪的原话,大家都在说,埃文·哈尔的新书合同几乎就只差签字了。
“那是,不……可能的吧。”我话都说不清了,被米琪的电话和这个出其不意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米琪,我真的一点迹象也没看出来。我和他也算接触过几次了,除非他是个表演高手,否则据我观察,他简直恨透了这没完没了的崇拜热潮。我不觉得,他有要续写《时空过客》系列的任何打算。”
我这话听起来很有把握,然而事实上,自从丢人的车陷事件以后,我已经在这地方闲晃了两天,再没见到更多后续书稿或者是埃文·哈尔的影子。看情形,我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我却怎么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我不时地离开木屋,在外面待一段时间再回来,希望后续书稿能够再次出现。我之后又和海伦谈过几次,可据她所说,埃文的态度十分顽固,甚至不肯考虑再和我见上一面。
米琪打来电话之前,我又一次离开木屋在外面消磨时间——一边吃着油炸食品,一边观看露天场地里,一群中世纪装扮的精灵和武士,正在玩着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的,名为“荣耀之地”的L.A.R.P.游戏。可悲的是,因为过去这一两天里,我在“武士周”营区闲逛得实在太久,现在连这些术语都全部知晓。
“关于《时空过客》新合约的传言,消息来源相当可靠。”米琪坚持说。
“他已经有多久,十多年没碰过《时空过客》这个故事了吧?我知道他们把之前几本书分成了好几次发行,弄成精装本、平装本先后推出,极尽所能地榨取其最大价值,可我和这个人面对面交谈过。他已经终止这个选题了,早就彻底丢开了。他根本不可能再写什么《时空过客》的新故事。”
这时,当初帮我普及L.A.R.P.这个概念的精灵少女转过来看向了我这边。她就站在“荣耀之地”的舞台旁边,和其他围观人群一起观赏上午的搏斗表演。我突然意识到,她显然也一直在偷听我讲电话。
我倾身拉远距离,用肩膀挡住电话,“听我说,米琪——”
“你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简。我实在不敢相信乔治·蔚达竟然真把你派到那儿去了,”她没有等我把话讲完,“我知道你之前有过铤而走险最终大获全胜的经验。我想那应该也是他会鼓励你放手一搏的原因,不过我现在要给你一些忠告,你刚来公司,有些状况可能不太了解。大老板心情好的时候,的确会表现得十分亲切、随和,但是他不喜欢失败的滋味。他经常会考验员工,尤其是在他们刚来的时候。”
“我明白了。”我胃里直晃荡,像有个大水球从斜坡上滚下来似的。
“赶紧查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弄清楚你所追查的书稿是不是埃文·哈尔写的,而我们究竟有没有任何机会把它拿到手,如果不能得到确切的肯定答案,那就马上离开那里。”
“好的,知道了,我会的。”
米琪开始采取强硬措施了。电话讲完,我仍然坐在原地,凝望着“荣耀之地”的舞台场景,看到加高的台子上摆着断头台和三副木枷。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身负枷锁的可怕画面,“星期五”守在我的脚边,毛发竖立起来,露出满嘴尖牙,试图捍卫我的性命。
我擦了擦额头,低头看向手机。
精灵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我还记得你,”她转动食指指向我这边,“你是那个不知道L.A.R.P.是什么的人。”
“没错,就是我。”显然,我的样子看上去就很无知。埃文·哈尔答应要写《时空过客》的新故事?这怎么可能呢?
女孩在我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她弓着背撑在桌上,做出准备和我开诚布公地对谈的架势。接着,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伸出一只手做了自我介绍:“哦,对了,我是罗宾。”
“简·吉布斯。”
“我听到你打电话了。你真的见过埃文·哈尔吗,真的,是他本人吗?”
“嗯,不对,没有,我没见过。”最糟糕的状况出现了——我可不希望有个狂热的小粉丝掺和到我的工作中来。
她眼睛一亮,表情激动起来,一瞬间,竟令我想到了洁米,她碰到时尚品牌清仓特卖时,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能让他给一些东西签上名吗?”
她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于是我说道:“不行,真的不行,我是认真的。他并不是我的朋友或者什么人。我只是撞见过他一回而已。就这么简单。非常抱歉,我帮不了你。”
“其实,事情是这样子的。今年来营区的人实在太多,而且我们还来晚了,因为爸爸得先帮邻居干完送干草的活。”她用拇指朝身后粗略地指了指,“我的妈妈,为了《时空过客》的两个狂欢周,几乎全年都在缝东西,往年,因为质量好,这些东西通常能销售一空,但我们今年却没能卖出多少,而丙烷的价格却涨了那么多,如果不能在这里多赚些钱,我不知道要拿什么来灌家里的燃料罐。还有,小宝宝因为总是在地上爬来爬去,她现在已经感冒了。”
“罗宾,我帮不了你,对不起。”这孩子的推销能力实在不怎么样,但至少其中有些内容是真实的。再看看她那双眼睛,那双写满了希望的大眼睛,藏在仿佛一周都没人帮她梳过或让她洗过的邋遢头发下面。当她说到丙烷账单时,有恐惧从她眼里一闪而过。我看得见,也看得明白。按理说,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是不应该知道一罐丙烷的价钱的,但无奈有些人不得不知道。
她并没有轻易放弃,“他亲笔签过名的东西几乎已经脱销了,要是我们能弄到一些,肯定会值一大笔钱。”她看向别处,又说道,“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开口问你。我也不想麻烦别人。”我隐约听见远远地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决心面对不可抗拒的力量开始分崩瓦解的声响,“好吧,你听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问问看的。不过你可别抱太多希望。”也许我可以和海伦商量商量,看看她有没有办法满足这个愿望,“你住在这附近吗?”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尽管事实上,我并不愿意再和任何人纠缠不清。
“就在前边那个村子。在萨罗哈谷(SarrohValley)边上,距离卡佛城大约十英里。你去过那儿吗?”
她的话完全叫我措手不及,“那个地方是怎么念的?萨什么谷?”听罗宾的发音似乎是三个音节,可我还是不禁猜想……
我好像不经意间冒犯了她,她非常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我知道那个字念什么,如果你好奇的是这点的话。我有在上学,而且门门功课都是优秀。还是我在图书馆看了很多历史书,才弄清楚妈妈做的服装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又不傻。”
“嗯,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S-A-R-R-A(萨拉)。就在以前的拉贝尔教会学校下边。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拉贝尔,兰德位于查尔斯顿的那个家?
“也许吧,但我不太确定。”这名字像个不协调的单音符,迅速吸引了我的注意。位于萨拉谷的拉贝尔教会学校。说不定萨拉溪最终也会流经那里。
“你刚才是说,你喜欢去这附近某个地方的图书馆吗?那里头关于地方史的资料多吗,像氏族宗谱这一类的东西?”这倒是很值得试一试。既然书稿方面没什么后续,也许我可以调查一下相关史料。而且,要打听情况的话,博学的图书馆员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人选。说不定,兰德和萨拉并非只是虚构的人物。
“当然了。镜面谷这里就有个很棒的图书馆,多亏了哈尔家族的资助。里面有个很大的旧房间,堆满了各种地方史的资料。”她又把手伸到桌子这边,“对了,我有好些和你这件衬衫特别搭的项链,就在那边的摊位上。你想看看吗?”
我答应了,因为我觉得,从罗宾手上买点东西大概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我也希望自己还能帮到更多人。这大山里还有许多像她这样理应得到更好发展的聪明姑娘。
我抱起“星期五”,跟着她走回摊位那边。事情还没谈完,我已经买下了一条项链、一对耳环和一个手镯,全是罗宾亲手所做。项链上串着一个吊坠,是罗宾以一小块卡罗莱纳海滩玻璃①为原材料,再以细线缠绕制成的。它让我想起了故事中萨拉所戴的那串项链。
罗宾一脸高兴地看着我把这些首饰全戴到身上。她特意又和我提起了签名的事,而我也不忘再次提醒她成功的机会并不太大。
离开庆典场地之后,我不由得回想起她的事情,琢磨着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矛盾的是,我又并不是很想知道,并没有真的想要了解。我对家里的种种问题仍然处于一种逃避的状态。完全不知道应如何应对那些事情。
也许最好的法子是接受米琪的建议撤回纽约去,集中精力应对那些能够处理的问题、可以掌控的选题。那些没那么复杂,看上去不像是全无可能的事情。也许回到那里,我的头脑会变得更加清醒。能想通如何解决莱恩山丘和《守护故事的人》的问题。
我来到“武士周”营区的停车场,优柔寡断使我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我坐在车里呆呆盯着窗外,不确定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最后,我打定主意,给大老板写了封邮件,向他说明我现在的处境,并申请继续在这儿待上几天,设法把事情查个清楚。我又说了谎话,声称这事很有希望。
凌乱的思绪一下子从故事中的乙醚跳到了蔚达出版社,我一边为自己找借口开脱,一边开车离开营区,上了公路,朝小木屋驶去,准备把现有的书稿带到图书馆去。也许我能在那里找出什么线索。也许,出于某种奇迹,当我夜里回来之后,又会有新的信封塞在门缝里。
脑海中浮现出书稿当中的一句话:留得青山在。兰德、萨拉,以及他们的故事仍然鲜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几乎是仅凭着一丝希望在做最后的坚持。
手机响了,我赶紧摸出来,想看看是不是公司那边给出了答复,结果却是洁米发来的语音留言,消息直到此时才显示在我的手机上,但听起来,她显然是今天早上便发了过来。
“嘿,我正在去公司的路上,突然就想起你来了。好几天没有你的消息了。一切都还顺利吧?无论如何,都告诉我一声吧。我有点担心了。”
“说实话,我也是。”我这样想着,低下头准备将手机放回手提包里,“不过只有一点点。”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一团不太寻常的动态,使我急忙把注意力放回前方的挡风玻璃。我呼吸不由一窒,丢开手机,猛地踩住刹车。前面的皮卡车紧急摆尾急转,它的后轮立刻锁死,橡胶表面紧贴着地面摩擦。接着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接踵而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放慢拉长——队伍的最前头,一辆运畜卡车发生侧滑,车轮底下冒起了黑烟。一阵风从我车前迅速掠过,带起了地上的尘土和枯叶,瞬间挡住了我的视线,随后便又飘散开来。
只见一个高大灰白的身影跃过水沟,消失在运畜车后面,紧接着再次出现——是一匹马。它跑得肆无忌惮,脑袋被骑手使劲拉向一边,好让它掉转方向避开迎面开来的汽车。
过了好几分钟,那辆挂车才在一团烟雾中完全停了下来,而这一切其实就发生在一瞬间。我的车在距离皮卡车保险杠仅有几英寸的位置停了下来。人们纷纷打开了车后的危险信号灯。挂车司机此时已从车上走了下来。一个穿蒸汽朋克风服装的男子跑到马路中线上,示意对面的车立即停下来。
我猜想,或许会有一些《时空过客》的粉丝,因为这场难以想象的意外,而不幸提前结束他们的假期。那匹马和骑手怎么样了?他们被卡车撞到了吗?有人打电话给911了吗?我要下车吗?要把车开上路肩吗?要去看看马和骑手的情况吗?我能帮到什么忙吗?
穿蒸汽朋克风的那个人再次跑到中线上,挥手叫大家坐回车里,并且大声告诉大家什么事也没有。
我慢慢长舒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耐心等待交通恢复畅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感谢上帝。突然间,公司的电话以及这项任务所遭遇的种种难题,好像都变得十分渺小。从更大的局面看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今天简直就是撞了大运。如若不然,这次意外完全有可能是另一种结局。
车子开始往前挪了,我这才隐约看见刚才那个骑手正站在马的对面。视线被歪斜地停在路肩上的运畜车挡住了,只能看出那人身上穿着牛仔裤和靴子,粉红色的靴子。
拖车里什么也没有——这大概就是司机能在那么近的距离下及时停车的原因。他站在沟里,同马的主人说着话。粉靴子女士大概正在接受教育吧。
我从旁边驶过,透过后视镜瞟了一眼路边上演的场景,瞥见了一头黑发,扎着马尾。
汉娜?
那匹灰马。难道就是她不应该擅自骑出来的那一匹?她怎么跑到这里了?
我在空地上掉转车头,急忙开了回去,然后大转弯上了路肩,停在卡车后面。那个男人此时牵着马,不停地比划着,说着些什么,汉娜就跟在他后面。
“星期五”见到她,也想在我开门下车时跟着跳下来。
“别动!”我大喊,它头一次乖乖听话。
卡车司机被我的声音吓得顿了一下,很明显非常吃惊,“我只是想帮她个忙。”他急忙辩解。
这种反应似乎有些奇怪,甚至,有点诡异。好像我逮住他正在做什么坏事,“她遇到了点麻烦,不想让她爸爸知道她把马骑了出来。所以我告诉她,我可以把马放进拖车里,把她和马一起送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免得被她老爸找麻烦。”
我一时间惊呆了。这个人不认识汉娜,而汉娜也并不认识他。她竟然准备坐上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的卡车?
我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冒出好几个我不愿碰触的念头。这个人打算让她做出什么回报呢?尽管汉娜似乎也对当前这种情势有些不确定,但她还是像只迷途羔羊似的一直跟着他。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抓着她的手腕。
“汉娜,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我喊出她的名字,卡车司机顿时便想把缰绳塞回她的手里。实际上,他恨不能立马摆脱那匹马,还有汉娜,“听起来你好像知道她是谁。”
“没事的。”汉娜恳切地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没有接过缰绳,“他会把我送到萨拉溪边上的牧场门口,那样我就可以自己回去。他知道那地方在哪儿。”
愤怒和怀疑在我体内掀起一股狂暴的情感旋风。这辆庞大的卡车根本没办法开到萨拉溪上去。再说了,他下去以后又能在哪里掉头呢?
我伸出手,一把夺过灰马的缰绳,说道:“行了,这事我会处理的。”
卡车司机看看我的车,看看我,又看看那匹马和汉娜,估计是在想我一个人要怎么才能把这些同时从路边弄走。他往后退开,举起两只手以示无辜,却只叫人感到古怪。
“最好别再让她骑那匹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