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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听你哥一句话,起来,别哭啦,爹娘都这么大年纪了,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咱们拉扯大也不容易。做儿女的,不能惹他们生气。”
金菊哭着,心里的火稍稍平了些。
“都怨哥不争气,生了个瘸腿,自己没本事讨老婆,却要亲妹妹去换……”大哥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倒动着腿,高粱秆扎成的篱笆在他脚下咯咯吱吱地响着,“我窝囊啊……”大哥突然蹲下,用两个拳头捶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她看到大哥痛苦欲绝的样子,心一下子软了,呜呜的号哭变成了低声的抽泣。
“妹妹,你过你的好日子去吧……老婆我不要了……光棍一条……活到哪天算哪天吧……”
娘走过来,说:
“都给我起来,你们这些冤家……又哭又号的,让邻亲百家听着像什么事……”
爹也走过来,威严地说:
“起来!”
大哥顺从地爬起来,咯咯吱吱地踩着篱笆,抽抽搭搭地说:
“爹,娘,我听你们的话。”
金菊呆坐了一会儿,也爬了起来。
二哥早溜进屋里去了,把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收音机播放着地方戏,一个女人在噢噢地唱,拿腔拿调的,跟哭也差不多。
大哥搬了一条小凳子,放在金菊背后,按着她的肩膀说:
“坐下吧,妹妹。‘大风刮不了多日,亲人恼不了多时’,到了要紧的关头还要靠亲哥热妹,外姓旁人,是万万靠不住的。”
金菊一时软弱得站不住,在大哥手掌的压迫下,她坐下了。
爹和娘也坐下了。爹抽旱烟,娘东村西村的找例子开导她。
大哥进屋去调了一碗粉子水,蹲在她面前,要替她敷头上的伤。她看不惯大哥这种低声下气的样子,一挥手,把他推开了。
“听话,让哥给你抹抹。”大哥说。
“你管她干什么?不要脸的东西!”爹说。
“就你要脸!”金菊又叫起来。
“还敢强嘴!”娘咋呼着。
大哥也找了个小板凳,四个人坐着,都不吭声。
一颗大流星窸窸窣窣地响着,把天河都划断了。
“爹,诸葛亮临死时是不是也陨了一颗星?”大哥讨好地问。
收音机里正放着评书《三国演义》。
爹轻蔑地说:
“诌书咧咧戏!哪有点真事。”
“菊儿,你还记得吗?你两岁的时候,我背着你,领着你二哥,到南小河里去捞鱼,把你放在河边。捞了半天,想起你来了,一看,没了,可把我吓坏了,到处找找不到你,可把我吓死了,你二哥眼尖,喊:‘大哥,在这里。’我一看,你正在河里翻筋斗哩,我扛着网跑出去,一扒网子,就把你给扒上来了。你二哥说:‘好大一条鱼!’……那会儿,我的腿还好好的,第二年就得了‘贴骨疽’,成了这个样子……”大哥叹息一声,低声笑起来,“一转眼快二十年了,你长成一个大闺女啦。”
大哥连声叹息着。
金菊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听着门前场上那枣红马驹响亮的蹄声和高直楞家成群鹦鹉的啼叫声。
爹在鞋底上磕磕烟袋,咳嗽一阵,吐一口痰,站起来说:
“困觉吧,明天还要起早下地。”
爹进了屋,拿出一把黄铜大锁,走到大门口,搭上门环,咔嚓一声捏上了锁。
二
第二天晚上,方家院子里很热闹,大哥和二哥抬出去一张旧八仙桌子,又到小学校里借来了四条长板凳,摆在桌子周围。娘在灶上炒菜,锅里嗞啦嗞啦响着。
金菊躲在自己屋里——她住在套间,外间住着大哥和二哥——听着外边的动静。她一天没出屋,大哥白天也没下地,不时地走进来和她搭讪几句。她用被单子蒙着头,一声也不吭。
娘和爹在堂屋里议论着:
“都蔫蔫了,黄了,用塑料袋子包着也不行。”娘说。
金菊闻到了一股蒜薹味。
爹说:“你没扎紧口。扎紧口,进不去空气,不蔫蔫也不黄。”
“人家公家也不知怎么放的,放到寒冬腊月也是绿绿的,像刚从蒜苗地里拔出来的一样。”娘说。
“人家公家有冷库!”爹说,“六月天进去都要穿棉袄棉裤,还有个瞎?”
“到底是公家有办法。”娘感叹着。
爹说:“还不是老百姓的钱!”
锅里又嗞啦嗞啦响起来了,蒜薹味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