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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没得罪我们,”年轻犯人劝高羊,“可这是规矩啊!”
“喝吧,”老年犯人也劝他,“人嘛,就得学会受委屈,你看,我不是连你的尿都吃了吗?”
中年犯人诚恳地说:
“伙计,俺也不是那号霸道人,俺这也是为你好。”
高羊犹豫起来,中年人的诚恳使他深受感动。
“喝了吧,好兄弟!”老犯人喉咙里塞着馒头,呜噜呜噜地说。
“喝了吧,好大哥!”年轻犯人眼泪汪汪地劝他。
高羊鼻子发酸,直想哭,他看着三个犯人,好像看着三个劝自己吞咽苦口良药的亲人。
“我喝……我喝……”高羊嗓子发紧,话都不成句啦。
“这就好了,真听话。”中年犯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头。
高羊慢慢地跪在水泥地板上,跪在自己刚才漏出来的那摊尿里。尿里有一股难闻的蒜薹味。他闭上眼,脑子里出现了爹和娘的形象,爹头戴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斗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娘歪扭着尖尖的小脚,在雪地里拉车上坡。他把脸一下子贴在地板上,焦灼的嘴唇触到了凉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
中年人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说:
“兄弟,兄弟,不用喝了……”
高羊被中年人扶到床上坐着,半袋烟工夫不言不语,嗓子眼里咯噜咯噜响着,响一阵就不响了。静了又有半袋烟工夫,他嘴一咧,哭着说:
“爹……娘……儿今日……又喝了自己的尿啦……”
……爹头戴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斗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双手持着一根木棍,站在小学校办公室里,可怜巴巴地望着怒气冲冲的校长:
“校长,校长,孩子不懂事……”
“什么不懂事?”校长用力一拍桌子,说,“简直是个流氓!”
“流……氓?”
“他把尿滋到女同学头上啦!”校长说,“是你要他这样干的吗?”
“校长……校长……我饱读诗书……仁义礼智信……男女授受不亲……”爹哀叫着。
“收起你这套封建主义的古董吧!”校长说。
“我不知道他干这种丢人的事啊……”爹浑身颤抖着,举着那根大棍,那根剥了皮的白色柳木大棍,说,“我……我打死他……我打死你啊……不争气的东西……没出息的杂种……你爹的事就够啦……你还来闹乱子……”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双手举起那根……剥皮的……白色柳木大棍,对准我的头砸下来……我歪了一下脑袋……大棍砸在我的肩膀上……
“你干什么?”校长严厉地说,“你来玩这一套?”
校长把爹手里的大棍拨拉到一边去,说:
“我们决定,开除高羊的学籍。你把他领回家去吧,领回家去打死我们也不管。”
“校长,别开除我,别开除我……”我心里很难过。
“留下你耍流氓?”校长白了我一眼,说,“走吧,跟你爹走吧!”
“校长……”爹弯着腰,双手拄着柳木大棍,哆嗦得相当厉害,爹哆嗦着,眼里流着泪,说,“校长……求求您啦……让他毕了业吧……”
“别啰唆啦!”校长说,“王队长来啰?”
我看到王泰的爹六轮子来了。六轮子队长领导了我二十年,我给他当了二十年社员。他身体高大,赤着背,赤着脚,一身红肉,他从不扎腰带,一条白布肥裆大裤衩子,裤腰上结了一个结,腰里插一把镰刀。我叫他六爷,他不用腰带的技术我们都学不会。六爷的腿上、背上都生过很多毒疮,结了一片明亮的大疤瘌。
六爷粗嗓门里有铜音:“校长,叫俺来干什么?”
校长说:“王队长,说了您可别生气。您家王泰把尿滋到女生头上啦……这事嘛,不好,教育孩子,家长要和学校配合。”
王六轮子说:“这鳖蛋,他在哪里?”
校长对一个教师努嘴示意。
教师把王泰推到办公室里来。
六轮子问:“鳖蛋,你往女生头上滋尿了?那是你滋尿的地方?”
王泰低着头,剥着手指甲,不说话。
六轮子说:“谁教你干这事?”
王泰指着我,毫不犹豫地说:
“是他!”
我吃惊地看着王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他不但自己干坏事,还教唆贫下中农子弟干坏事!”校长对我爹说,“事情绝不是偶然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出此败类……败类……”爹原地踏步走。
“你从小就这么坏,什么时候能坏到死?”王六轮子质问我,又责问爹,“你怎养出这种可恶的东西来?”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号叫了两声……举起木棍……一定打在我脑袋上了……我喊出了声?二十年过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喊没喊出声,我想喊:爹……我喝了自己的尿……我只是喝了自己的尿……
“好兄弟,别难受啦。”中年犯人开导着高羊,“过了这一关,什么就都好了!你是个能忍的好汉子,忍着,熬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你从这儿出去,就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犯人吃光了尿浸馒头,又喝光了汤盆里的汤,一节黄蒜薹黏在盆底上,他用手指抠起来,塞到嘴里去。汤盆边沿上沾着一层泡沫和油,他伸出长舌头舔着,呱唧呱唧舔着,像一条老狗。
一串长长的哨音吹过,一个细细的嗓门在走廊里响起:
“各监室注意啦!马上熄灯睡觉啦!夜间纪律是:一、不准交头接耳;二、不准调换床位;三、不准裸体睡觉。”
黄黄的灯光突然消失,监室里一团漆黑,一片寂静,高羊听到三个犯人咻咻的喘息声,高羊看到六只眼睛在那咻咻的喘息声下哔哔地闪着磷光,他疲乏无力地坐在床上,闻到那条灰被子发出一股蒜薹气味。成群结队的蚊虫飞出去,在黑暗中鸣叫。
漫长的一天终于到达了黑暗的终点,他把头仰到被子上,闭了一下眼,两滴泪水毫无意义地流下来。他轻轻地、不被任何人听到地叹息了一声,从铁的窗棂的缝隙里,他看到了起重机高大模糊的巨臂,一钩浅黄色的眉月挂在那铁臂上,显出十分的温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