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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犯人被中年犯人卡得直翻白眼。
“快说,选哪桩?”中年犯人低声说。
老头儿哮喘着说:
“吃……吃馒头……”
中年人松开老头,恶狠狠地对高羊说:
“伙计,看你这副骨架,也不是俺的对手。那么,在这个号里,你要听俺的,俺让你把地上的尿喝了吧!”
二
“来,我们比赛,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1960年夏天,天堂县木沟公社高疃村高级小学校六年级学生王泰站在厕所里说。王泰家庭出身贫农,爹是高疃村第二生产队的队长。
正是课间休息——每逢课间休息,男女学生们便一窝蜂地跑出来,他们和她们刚出教室时合成一群,跑到操场上逐渐分成两群,东边一群是男学生,西边一群是女学生。操场上杂草丛生,木制的篮球架上生着木耳,篮圈上红锈斑斑。操场的东边,钉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拴着一只生着花胡子的白山羊,白山羊瞪着蓝眼看着这群瘦得像猴一样的孩子。
厕所在操场的南边,共有两大间,是露天的,东边是男厕所,西边是女厕所,男女厕所之间有一道碎砖垒成的墙,高羊记得墙比他稍高一点。王泰是班里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学生,男女厕所之间用碎砖头垒成的墙跟王泰一样高。王泰在脚下垫上两块砖头,就能看到墙那边的情景。
高羊记得王泰踏着三块砖头偷看过女厕所里的情景,高羊记得男厕所里的情景,中间一个砖砌的大方坑,一群学生站成一个正方形,往方坑里撒尿。
高羊记得厕所的方坑四周有宽敞的地皮,他们把这空场叫“圈崖”,圈崖的里圈被学生们的脚踩得光明,圈崖最外的边角上,生长着黑油油的水糁草和红芯的灰菜,还有开黄色小花的马齿苋。
“哎,大家都先别尿,憋着,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王泰站在圈崖上说。
一、二、三、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们挤不到里圈来,就把尿撒在外圈的野草上,滋得野草扑啦扑啦响。
“谁先来?”王泰问。
没人吭气。
王泰说:“你先试验试验,高羊。”
高羊与王泰是一个生产队。王泰的爹是生产队长,高羊的爹是受贫下中农管制劳动的地主分子。
高羊高兴地说:“我先试试!”
他记得二十七年前喝自己的尿的情景:
那年,我只有十三岁,家里尽管缺吃少穿,但还是省吃俭用供我上到了六年级,爹是地主,娘是地主婆,这样的家庭出身,即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中用,我的出路只有一条:回高疃第二生产队劳动,受王泰的爹领导,很快了。我估计我考不进中学,就算各门功课都考一百分,我也升不进中学,何况我也考不了各门功课一百分。王泰让我喝尿,我很兴奋,那时只要有人注意我,无论怎样注意我我都很兴奋。
我说我试试。我估计差不多我能喝到我自己滋出来的尿。我把梆硬的小鸡扳得朝了上,然后用力,一股焦黄的水柱几乎是笔直地射上来,射得比我的头还高,我抓紧时机探过头去,用嘴截住尿柱,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王泰哈哈大笑起来,问我:
“什么味?伙计,什么味?”
我回忆着尿的味道,撒谎说:
“茶叶水味!”
“谁还能喝到自己的尿,谁还能?”王泰问着。
学生们都说不能。
低年级的小学生在操场里喊:
“快来看,六年级的比赛喝尿啦!”
王泰对一个学生说:“李栓柱,去打那些小屄养的。”
王泰压低声音,神秘地问:
“哎,伙计们,知道女生怎样撒尿吗?”
学生们都说不知道。
王泰劈开腿,半蹲着,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说:
“就是这样。”
男生们怪叫起来。
王泰让学生们站在圈的西崖,面朝西。王泰说:
“现在我们比赛尿高,看谁尿得最高,二爷我有奖。”
十几个学生排成一队,王泰站在排头,都用足了劲,十几根黄的白的清的浊的尿柱滋出去,滋上去,有的碰到男女厕所之间的隔墙上,有两股尿越过了那堵隔墙。那股最汹涌的是王泰的,高羊看得清清楚楚。
女厕所响起了一片尖叫,尖叫过后是怒骂。
我想不到王泰竟把这件事安在了我头上。
校长把我揪到办公室里,当着好多老师的面,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校长说:
“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校长对一个年轻老师说:
“刘要华,你去高疃村,把王泰的爹和高羊的爹叫来!”
我哭了,我怕我爹因为我又要吃大苦头。
老年犯人从高羊的尿里把那个馒头捡起来,放在双手之间,用力挤着,馒头在老犯人的手里咕唧咕唧地响着,黏黏糊糊的尿液从这犯人弯曲肮脏的手指缝里冒出来,挤完了,老犯人把手掌放在裤子上擦擦,撕开馒头就吃起来。
“伙计,他吃了,你喝吧,自己的尿自己喝,不脏!”中年人狞笑着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岗哨绝对听不到。
高羊愤怒地盯着这个杀人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人。你,杀人犯!你,小偷!你,偷儿媳妇的老畜生!贫下中农子弟让我喝尿,我喝;红卫兵让我喝尿,我喝;你们这些罪犯让我喝尿?他愤怒地说:
“我不喝!”
“你真不喝?”中年犯人嘻嘻地笑着问。
“我不喝!”高羊说,他看到老犯人香甜地吃着尿浸过的馒头,一阵恶心又在咽喉里翻滚。
“喝了吧,伙计,他的话不敢不听。”年轻犯人说。
“政府让我喝,我没有法子,”高羊说,“可你们,我也没得罪你们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