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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笑得前仰后合,转身到金菊和高马面前,低头一鞠躬说:
“大哥大姐,施舍个甜梨吃吧,俺学狗叫学得口渴了。”
金菊抓起一个大梨,赶快递给他。
他接了梨,为金菊和高马鞠了躬,学了一声狗叫。然后,大口吃着梨,鼻子里哼着小调,昂着头,旁若无人,扬长而去。
广播喇叭里又传出催促旅客去站台排队检票的消息,红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拖着带轮子的皮包,急匆匆地走了。
金菊问高马:“我们还不走?”
高马看看手表,说:
“还有四十分钟,我也很着急。”
这时,长椅上再也没有人躺着睡觉了。大厅里人来人往。一个浑身颤抖的老头在乞讨。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在乞讨。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穿中山服,手持半瓶啤酒的中年人站在读报栏前挥舞着酒瓶子演讲。他的衣襟上污迹斑斑,鼻子上去了一块皮,露着白白的肉。他的胸前别着两支钢笔。金菊猜想他是个干部。
他呷了一口酒,把酒瓶子晃晃,看一眼满瓶子的泡沫,他的舌头僵硬,下嘴唇似乎不会动:“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赫鲁晓夫说——史大林——你是我再生的父亲——中国话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亲爹——用咱们天堂话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亲大大——”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屈着膝,模仿着赫鲁晓夫向斯大林求情的姿势。他说:“可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赫鲁晓夫一上台,就把史大林烧了——同志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又喝了一口酒,“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哇——”一股泡沫从他嘴里奔涌出来。他抬起袖子擦擦嘴,说:“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
金菊如醉如痴地看着这个演讲的干部,听着他嘴里冒出来的从来没听说过的话语。她尤其喜欢他哆嗦着嗓子、弯曲着舌头说出来的“史大——林——”。她不由得笑出了声音,突然,她的胳膊被高马捏紧了,高马低声说:
“金菊,毁了,杨助理员来了。”
她全身一阵冰凉,歪头看到,杨助理员、瘸腿的大哥、虎背狼腰的二哥,站在候车室宽大的门口,往这里张望着。
她抓着高马的手,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中年干部呷了一口啤酒,挥舞着胳膊喊:“史大——林啊,史大——林——”
四
大屁股吉普车在黄麻地边缘上颠颠簸簸地行进着,杨助理员伸手拍拍司机的肩膀说:
“伙计,停车!”
司机一拉车闸,吉普车怪叫一声,刹住了。
杨助理员跳下车,说:
“老大,你们不下来轻松轻松?”
大哥推开车门,跳下车,往前一踉跄,站定,身体上下伸缩着。二哥推了一把金菊,说:
“下去!”
金菊的身外坐着高马,她的肩膀紧靠在高马的肩膀上。
大哥在车下喊:
“下来!”
高马弓着腰跳下车。金菊也被二哥推下车。
又是日上三竿时分,苍马县农民种植的大片辣椒遍地流火,一片血红。黄麻地坦荡如坻,一望无际,鸟儿无声无息地在黄麻梢头上滑翔。望着这些黄麻,金菊心里竟出奇地平静了。她好像早就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今天的情景,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的双臂被麻绳捆在背后。他们还客气,只绑住了她的手脖子。高马被五花大绑着,细麻绳深深地煞进了他的肩膀,使他的脖子长长地探出去。看到高马的样子,她心里很难过。
杨助理员往黄麻地里走了两步,毫无顾忌地掏出鸡巴,撒着尿,回头说:
“老大,老二,你们姓方的都是些十足的窝囊废!”
大哥张口结舌地看着杨助理员。
“连妹妹都让人拐骗跑了,你们这些笨蛋!要是我,哼!”杨助理员狠狠地瞪了高马一眼。
没用杨助理员再说什么,二哥就冲到了高马面前,攥紧拳头,对准高马的鼻子捣了一拳。
高马惨叫了一声,连连倒退三五步,才勉强站稳了脚跟。他的胳膊抽了抽,好像要抬手去抹脸。他一定被打晕了,忘记了胳膊已被捆住。
“二哥……你不要打他……打我吧……”金菊哀求着,往高马身上扑。
二哥飞起一脚,把她踢进了黄麻地。她和着黄麻倒下,打了一个滚,捆住手腕的绳子吐噜噜滑开。她团起身,抱住了小腿。腿骨钝痛,她想这条腿大概断了。
“饶不了你!”二哥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骚货!”
高马脸色煞白,两道黑血从鼻孔里流出来。那血淅淅沥沥地流着,血色由黑渐变为鲜红。
“你们……打人犯法……”高马断断续续地说,他的脸上肌肉抽搐着,连嘴巴都歪了。
“你拐骗人口,才是犯法!”杨助理员说,“你拐骗活人妻,拆散三对夫妻,该判你二十年徒刑!”
“我没犯法!”高马晃着头,把鼻血甩出去,坚定地说,“金菊并没和刘胜利登记结婚,因此她不是活人妻,你们强迫金菊嫁给刘胜利,是破坏婚姻法!要判刑也只能判你们!”
杨助理员撇着嘴,对方家兄弟说:
“好一张硬嘴!”
二哥挥着拳,对准高马的肚子捣了一拳。高马叫了一声亲娘,腰弓成虾米形状,前踉踉,后跄跄,一头扎在地上。
大哥和二哥跳到高马身边。二哥用结实的腿踢着高马的肋,踢着高马的背。二哥练过武功,每天晚上都在打麦场上练。他的每一脚都使高马翻几个滚。高马团着身,哀号不止。大哥也想踢高马,但残腿难以支持身体,等他举起腿来时,高马已被二哥踢到别处。大哥总算踢了高马一脚,但用力过猛,自己也被闪倒,趴在路上,半天才爬起来。
“你们别打他……是我要他领我跑的……”金菊扯着一株黄麻滑溜溜的秆子,爬起来,脚一触地,腿骨上的剧痛电流般上冲脑际,她又跌倒了。她干号着,手把着黄麻,往路上爬。
高马在土路上翻滚着,脸上沾满了血与泥。二哥毫不留情地踢着他,好像踢着一个沙袋。二哥每踢一脚,大哥就像弹簧般在路上跳起,嘴里呐喊助威:
“踢!狠踢!踢死这个驴杂种!”
大哥的脸歪扭着,浑浊的眼里泪汪汪的。
金菊爬到路沿上,手拄着地站起来,歪歪扭扭往前走两步,又想往高马身上扑。二哥跳起转身,凌空一脚,正中金菊小肚子。金菊嘴里发出“呱”一声怪叫,疾速地滚进黄麻地里。
高马已经不能出声,但尚能翻滚。二哥依然一脚接一脚地踢着他。二哥脸上挂满汗珠。
“你们把他踢死了啊……”金菊又爬到路沿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