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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助理员拦住二哥,说:
“行了老二!够了老二!”
高马滚到路边的辣椒地里,脸扎在泥土里,背朝着天,两只手扎煞着,手指根根紫红,像色彩鲜艳的毒蘑菇。
杨助理员有些慌张。他走进辣椒地里,把高马翻转过去,伸手至高马嘴边,好像是试高马的鼻息。
他们把高马打死了!金菊眼前万点金星飞舞,金星又变成绿色的光点,那么多绿色的光点画着优美的弧线在她头上飞舞。她伸出手,去捕捉些么绿光点。总也捕捉不住……总也捕捉不住……有时,好像把一个绿光点握在手心里,但一张手,它又飞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喉咙深处慢慢涌上来,她一张嘴,看到鲜红的一团东西缓缓地落在胸前一株枯草上。我吐血啦!她胆战心惊;我吐血啦……她感到十分幸福,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忧虑、所有的烦恼,顷刻如烟消散,惟余一丝甜蜜的忧伤萦绕在心头……
杨助理员怒斥着二哥:
“老二,你他妈的真是个狠孙!教训他两下子就行了,你踢得他快死了啊!”
“你不是骂我们兄弟窝囊废吗?”二哥不满地嘟哝着。
“我骂你们窝囊废是骂你们兄弟两个连个女人都看不住,我也没让你踢死他!”杨助理员说。
“死了吗?死了吗?”大哥惶惶不安地问,“杨助理员……我可没踢着他……”
“大哥,你说什么?”二哥双眼沁血,盯着大哥,“还不是为了给你换老婆!”
“老二,哥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二哥说。
杨助理员说:“别他妈的磨牙斗嘴了,快把他抬到路上来。”
大哥和二哥下路进了辣椒地,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高马抬到路上来。一放下高马,大哥就一屁股坐在路上,张着大嘴喘气。
“快把绳子给他解了!”杨助理员命令着。
大哥二哥对望一下,不说什么话,嘴脸上却都是想说话的样子。二哥把高马翻过去,让他脸朝下,手朝上。大哥就地往前蹭蹭,低头去解捆绑在高马手臂的绳子。金菊在成千上万的绿色光点中看到大哥那两只骨节弯曲的、像两柄芭蕉扇那么大的手,那两只手抖索得厉害,却解不开绳结。
“下嘴咬!”杨助理员高喊。
大哥可怜巴巴地望望杨助理员,跪在高马身侧,低下头去,咬那死绳结,大哥那样子很像一只啃骨头的小狗。
绳结终于被大哥咬开。杨助理员把大哥拨拉到一边,用力抽绳子,好像从高马的肉里往外抽筋。金菊感到心脏越缩越小,一股股凉气从背后生出。
杨助理员抽出绳子,把高马翻转过来,又把食指和中指触到高马两个鼻孔上去,一定是试他还喘气不喘气。他们把他打死了!为了我他们打死了他。高马哥……我的高马哥……金菊紧缩着的心脏松弛了,她沉浸在甜蜜忧伤的幸福中,腥甜的液体又从咽喉深处缓缓爬升。无数碧绿的光点在眼前舒缓地飞舞着,碰撞得黄麻茎叶窸窣作响。阳光灿烂,苍马县的辣椒地里,千点万点的温暖的红火苗活泼地跳动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子从辣椒地深处蹦起来,甩着尾巴撒了一个欢,然后,踏着火苗飞跑起来,马蹄被火苗照耀,恰如耀眼的珠贝。马脖子下的铜铃铛发出一串串清脆悦耳的响声。
高马的脸肿胀起来,发亮的黑皮肤上满是凝结的血污和黑土,他直挺挺地躺着,腿和胳膊都顺顺溜溜。杨助理员把手缩回来,又把耳朵贴到高马的胸膛上听着。金菊听到高马沉重有力的心跳声,合着枣红马驹急促响亮的马蹄声,马蹄声像小鼓,心跳声如大鼓。
高马哥……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金菊呻吟着。她看到那匹十分熟悉的枣红马驹奔跑到路边来。它在路边的辣椒地里慢慢地跑着,马蹄蹚着流动的火苗,宛若蹚着流动的血水。马脖子上的铜铃响得清脆而悠长。马驹沿着路边逡巡着,两颗蓝眼睛盯着高马挂着两丝平静微笑的脸。
“算你们好运气!”杨助理员站起来,说,“他还活着,要是他死了,你们哥俩一块蹲监狱去,一个也甭想跑!”
“八舅,您说怎么办?”大哥六神无主地问。
“为了你们的事,我也跟着倒霉!”杨助理员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对着方家兄弟晃一下,说,“这是我好不容易才跟张医生要到的云南白药,里边有一粒‘救命丹’,给这小子吃了吧!”
杨助理员蹲在高马的脸旁,拧开小瓶的塞子,倒出了一粒鲜红的药丸,炫耀了一下,说:
“扒开他的嘴。”
大哥和二哥对望一眼,二哥一歪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哥蹲下,用粗大的黑手指,扒开高马的嘴唇。杨助理员捏着那粒药丸,又炫耀了一下,然后,恋恋不舍地把它填进高马的嘴里。
“小郭,把水壶拿来!”杨助理员呼唤司机。
司机懒洋洋地从车里钻出来,提着一个黄漆大半剥落的军用水壶。司机的腮上有一道半圆的凹槽,一定是趴在方向盘上睡觉硌的。
杨助理员往高马的嘴里倒着水,水里散着扑鼻的酒气。
四个男人围着高马站着,像四根黑木桩。八只眼都不转动地死瞅着高马的脸。枣红马驹飞跑着。蹄声响亮,马蹄溅起来的火苗疾速滑行着,噗噗噗地响着。马驹环绕着人群旋转,把金菊也圈在圈里。它从黄麻地里跑过时,黄麻的茎秆就如柔软的柳条一样,自动地向两边分开,那些绿色的光点碰撞到马驹光滑的皮肤上,又轻软地反弹回来。小马驹……小马驹……金菊伸着两只胳膊,想去搂抱它像绸缎一样的脖子。
高马的手动了一下。
“好啦!”杨助理员兴奋地说,“好了!云南白药名不虚传!真他妈的管用!”
高马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杨助理员俯下身子,亲切地说:
“小子,你捡了一条命!要不是我的云南白药救命丹,这会儿你早见到了阎王爷啦!”
高马唇边漾着安详甜蜜的微笑,对着杨助理员点了一下下巴。
“八舅,现在怎么办?”大哥问。
高马胸膛里呼噜呼噜地响了一阵,胳膊收回,支起,把头和脖子从地上拖起来。他的嘴角上沥沥拉拉地流出一些带血的丝线。高马哥……我的亲哥……枣红马驹把毛茸茸的嘴触到你的脸上了,它哭啦……高马的头掉在地上,又慢慢地举起来;马驹用金黄的舌头舔着高马哥的脸。
“这小子,真顶打!”杨助理员看着踞伏在地的高马,由衷地赞叹着,“高马,知道为什么揍你吗?”
高马笑着,点点头。他在看我。高马哥的脸上都是笑。枣红马驹用舌头舔着他脸上的血迹。
“你还敢拐着我妹妹跑吗?”大哥上下起伏着身体问。
高马笑着,点点头。
二哥抬起脚,又要去踢高马。
杨助理员高叫一声:
“老二,混蛋!”
大哥把高马的小包袱捡起来,用牙咬开包袱的结,包袱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大哥扑地跪倒,双手按住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老大,这可不好!”杨助理员说。
大哥的手指伸进嘴里,蘸着唾沫,数点那沓纸币。
“老大,这不好!”杨助理员重重地说。
“八舅,他毁了我妹妹,又费了您的贵重药,要他赔!”
大哥又用那只湿漉漉的大手,把高马身上的口袋掏了一遍,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四个亮晶晶的硬币。枣红马驹一扬嘴巴,把硬币碰掉,大哥急忙把翻滚的硬币捉住。大哥眼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