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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壮壮胆子挺起胸膛

手挽着手儿前闯公堂

仲县长并不是天上星宿

老百姓也不是猪狗牛羊

——瞎子张扣鼓动群众冲闯县府时演唱片段,这已是蒜薹滞销后七日,街上蒜薹腐烂,臭气冲天。

高羊仰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来得及拉开就呼呼地睡过去了。他做了许多噩梦,起初是梦到了一条狗慢慢地咬着自己的脚踝骨,它一点点地咬,一点点地舔,好像要从那儿把他的血、骨髓全部吸光。他想抬脚踢它,脚抬不起来;他想挥拳打它,胳膊也抬不起来。后来,他又梦到自己被关在大队部里一间空房里,原因是他没把娘的尸体送县火葬场火葬,而是直接埋在了地里。娘的头光溜溜的像个葫芦,门牙脱落,满嘴里都是血。两个四类分子把娘抬到家里来,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他点亮油灯,问那两个四类分子是怎么回事,他们麻木不仁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便一个跟在另一个的身后,悄悄地走了。他把娘背到炕上,哭着叫着,娘睁了一下眼,嘴唇翕动着,好像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就歪头死去了。他扑到娘身上,大放悲声……

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晃着头,口里噗噗地喷着唾沫,那只大手松开了。

“伙计,你吵嚷什么?”在两粒闪烁的磷火下,一个嘴巴低沉严肃地质问他。

他醒了,明白了。岗楼里的灯光射到走廊里来,哨兵在烦躁不安地踱着步。

他抽泣了一声,说:

“我梦到俺娘啦。”

磷火下发出嘻嘻的笑声,说:

“梦到娘不如梦到媳妇,梦你媳妇吧。”

磷火消逝,监室沉入黑暗。他睡不着了,听到老犯人咈咈的吹气声,年轻犯人嘴唇香甜的吧咂声和魔鬼一般的中年犯人沉重的喘息。

蚊虫大概已经吸饱了鲜血,趴到墙上休息去了。后半夜时,嗡嗡的蚊鸣消失了。他拉开被子盖在身上,立刻就有无数的小虫在皮肤上溜溜地爬动,整床被子都蠢蠢欲动。他心悸气短,掀掉被子。寒冷袭来,他只好再把被子盖上。他听到中年犯人在黑暗中哧哧地笑。

娘一歪头就死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那会儿正是七月天气,酷暑难挨,当夜就下了大雨,院子里积水成洼,青蛙在墙角上鸣叫。草屋漏雨声在大雨停止后又持续了很久。天亮后,他找出一条破被子,把娘裹起来,扛在肩上,操一把铁锹在手里,偷偷地出了村。他不敢把娘埋在公墓里,那里埋葬着贫下中农。他无钱送娘进县城火葬场,又不敢也不愿把娘和贫下中农埋在一起,让她的鬼魂也受贫下中农管制。

他扛着娘走了很远,来到天堂县和苍马县的交界处。这里有一块无主的生荒地,荒地里杂草丛生,人迹罕至。顺溪河里流水洸洸,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被连根拔出的庄稼。他扛着娘过河时,河水淹到他的脸膛,湍急的河水冲激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几乎跌倒。

过了河,他把娘放下。娘的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娘张着嘴瞪着眼,稀疏的雨点打在她胀得光溜溜的脸上,吐噜吐噜滚动着。娘的脚从被子里伸出来,鞋子不知何时脱落一只,娘穿着一只破鞋,赤着一只脚,赤脚呈青白色,牛角形状,上边沾满沙土。他跪在地上,干号了两声,心中犹如刀绞,眼睛里却无有一滴泪。

他在荒地转了一圈,选择了一块高地,便操起铁锹,开挖墓穴。他小心翼翼地把野草带土铲起,放在离墓穴较远的地方,然后下挖。挖到约有半人深时,灰色的沙僵土里,便渗出清清的水来。

他把娘扛到墓穴边上,放下,跪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大声说:

“娘!天降大雨,掘坑见水,儿无力置买棺材,一条破被,裹娘身体,娘,您……您就将就些吧!”

他把娘的尸体小心翼翼放进坑里,到远处薅来一些青翠的草,盖在娘的脸上。然后便填土入坑,为了防止暄土过剩,他填一层土就跳到坑里踩一次,踩着娘的身体,他眼里流泪,耳朵里如有黄蜂鸣叫。到最后,他把那些绿草又移过来栽好。抬头看天,天上乌云聚合,血红的闪电如疾速的游蛇,在云团里飞窜着,凉风飕飕,掠过原野,高粱和玉米叶子像绸布条般飞飘着,田野里充斥着巨大的喧哗。站在娘的墓边,他回顾。北有大河,东有大渠,西边是无穷的旷野,南边是雾气升腾的小周山,他的心感到欣慰。他跪下,又磕了三个头,低声说:

“娘,您占了一穴好地!”

爬起来,心里已不难过,只有一阵阵钝痛,骚扰在胸口。他提着铁锹,再次涉越小河,河水暴涨,淹没了他的下巴……

年轻犯人摸摸索索地到了铁窗下,拉开小门,对着胶皮桶撒尿,尿垢被冲起,臊气升腾,监室里的气味更加难闻。铁门下还留有一个推进饭食的小洞,顶棚上还有一扇小小的百叶扇,所以,夜晚的清风还能吹进来一些,使监室里的犯人不至于憋死。

他排除杂念,继续回忆往事。他涉过小河,就下起了大雨,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田野里回荡着浪潮奔涌的巨响。回到家后,他脱得一丝不挂,把破衣衫拧干晾起,屋里到处滴漏,尤以房檐与土墙接合处最甚,红殷殷的污水沿着墙壁哗哗地往下流着,地上泥泞一片。起初他还找来破盆烂罐接那雨水,后来就袖手坐在炕沿上,随它的便了。

他直挺挺地躺着,两眼望着铁窗外那一线幽幽的天,想,那是我一辈子当中最不走运的一段:爹死了,娘死了,屋漏了。他瞅着积污纳垢的梁木,望着被雨水灌出来跳到锅台上蹲着避难的老鼠,很想悬梁自尽,但迟迟拿不定主意。

雨停了,一道阳光射出,他穿上半干半湿的衣服,跑到院子里,看看被急雨抽打得坑坑洼洼的房顶,心里忧愁得厉害。治保主任高景龙带着七个手持三八式大枪的民兵冲进院子。治保主任和民兵们都穿着高筒黑雨鞋,都披着装过化肥的塑料袋子,都戴着高粱篾片编织成的尖顶大斗笠,排成一条线,像一道可怕的墙壁。

“高羊,”治保主任说,“黄书记让我来问问你,你把你娘——那个老地主婆,偷偷地给埋了?”

高羊吃惊很大,他想不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想不到大队里对一个死人还如此关注。他说:

“下大雨,再不埋就臭啦……下这样的大雨,怎么能运到县里去?”

治保主任说:“我不跟你叨唠,你有理去跟黄书记说吧。”

“大叔……”高羊双手相握,点头哈腰作着揖,“大叔……您就高抬贵手吧。”

“走吧,听话没有你的亏吃。”治保主任高景龙说。

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走上来,用枪托子捣了捣他的屁股,说:

“快走吧,伙计!”

高羊回头说:“安平,咱弟兄们……”

安平又捣他一枪托子,说:

“快走吧,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

大队部里早摆好一张桌子,黄书记坐在桌子后边抽香烟。四壁墙上,红光闪闪,照得高羊心惊胆战。站在黄书记面前,他直打牙巴鼓。

黄书记和蔼地微笑着,说:

“高羊,你胆子不小啊!”

“大爷……我……”高羊双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黄书记说:“起来起来!谁是你的大爷?”

治保主任踢了他一脚,说:

“滚起来!”

他站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县里的规定,死了人都要火葬?”黄书记问。

“知道,知道。”

“知道为什么明知故犯?”

“黄书记……”高羊说,“下这么大的雨……离县这么远……我又没钱付火葬费……又没钱买骨灰盒……我想,反正火葬了回来还要埋在地里堆坟头,一样占耕地……”

“你还挺有道理嘛!”黄书记说,“好像共产党还不如你高明。”

“黄书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你什么都别说!”黄书记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去把你娘扒出来,送到县里火葬。”

“黄书记,求求你,饶了我吧……”高羊又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俺娘受了一辈子罪,好不容易死了,埋了,就别折腾她啦……”

“高羊,你的思想不对头啊!”黄书记说,“你娘解放前靠剥削为生,享尽了荣华富贵,解放后接受管制,劳动改造,是完全应该的,死了火葬,也是完全应该的嘛,我死了也要火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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