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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书记……俺娘说解放前她连顿饺子都舍不得吃,起五更睡半夜,积攒了点钱买地……”
“你要翻案?!”黄书记愤怒地说,“你是说共产党土地改革搞错了?”
高羊的后脑勺子上挨了一枪托子,他眼前金花飞舞,一头栽倒,嘴啃着了青砖铺就的地面。
民兵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治保主任抄起一根光滑的木板,左右开弓,抽打着他的腮帮子。他听到自己的腮呱唧呱唧地响着。
黄书记说:“把他关到西屋里去!戴子金,你去广播室吆喝吆喝支部委员让他们快来大队开会。”
高羊被关在大队部西边的一间空屋里,两个民兵坐在一条板凳上,怀抱着大枪,看守着他。天下雷声隆隆,大雨犹如瓢泼,密集的雨箭射击着大队部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和屋顶上的红瓦,发出不间断的杂乱轰鸣。
高音喇叭嗤嗤啦啦响一阵,然后,响起了戴子金的呼叫。戴子金呼叫的名字高羊都很熟悉。
一个民兵说:“高羊,你小子闯了大祸了!”
高羊说:“小叔,我没把俺娘埋在咱大队的土地里啊!”
那民兵说:“烧不烧你娘已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瞪着惊惶的眼睛问:“什么是大事?”
“你不是替你娘翻案了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村里人都知道,俺爹是个有名的吝啬鬼,他一心就是攒钱置地,攒钱置地,俺娘买斤青萝卜吃都要挨他的揍。”
“你跟我说也没用。”那民兵懒洋洋地说。
当天晚上,冒着大雨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大会的情景高羊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雨声和着口号声,从傍晚响到半夜。
第二天上午,他被几个民兵捆在一条长板凳上,脖颈上挂着四块砖头,连接四块砖头的是一根细麻绳,他感到那麻绳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割着脖子,随时都会把头割下来。下午,治保主任用钢丝拧住他的两个大拇指,把他吊在钢铁的房梁上,他也没觉到有多么痛,只是在身体脱离地面的一瞬间,汗水咕嘟一声就涌了出来。
“说,把地主婆埋到什么地方了?”
他摇了摇头。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块无主的荒地和那条湍急的河流,移栽过的青草一直被雨水浇着,连个蔫都没有打,他留下的脚印也被大雨滋平,只要他不说,娘就安眠了。他发誓,哪怕被打死,也要坚守住这个秘密。
这决心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当治保主任把一根生满硬刺的树棍子戳进他的肛门里约有两拃深时,他惨叫着:
“大叔……饶了我吧……我领你们去挖……”
治保主任把沾着血迹的木棍抽出来,说:
“埋在什么地方?”
他望望治保主任黑糊糊的脸,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两眼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说:“娘……儿今日跟你一道去了吧……”他低着头往墙壁上猛撞过去,两个民兵把他扯住了。
一阵愤怒之情十分不恰当地涌上他的心头,他声嘶力竭地号叫着:
“兄弟们,爷儿们,俺高羊从小没干一丁点坏事,你们与俺无怨无仇,凭什么这样折腾俺?”
治保主任眼里流露出一丝类似怜悯的情绪,但他还是坚定地说:
“这就是阶级斗争!”
治保主任没有再打他,民兵们也没有再打他。
夜里,他继续被关押在空屋里。两个民兵抬来两张长桌子,躺在上边,原说是轮班睡觉,但到了半夜,却都呼呼地睡过去了。
空房是木格子窗户,如果想逃跑,飞起一脚就可以踢破窗户跳到院子里。他不敢逃跑,也没有力量飞起脚来。治保主任的木棍捅破了他的直肠,他肚子鼓胀,却排不下气来,直肠肿了。他非常痛苦。铁房梁上,高吊着一盏烧柴油的马灯,油烟子把灯罩炝得乌黑,马灯光线暗淡,把一个圆圆的磨盘大的影子投到方砖地面上。他看到怀抱破大枪和衣而睡的两个民兵,心里竟为他们跟着自己受苦感到歉疚。有时他想,只要扑上去,就可夺过一条枪,逼住民兵,倒退到窗口,用枪托子捣开窗棂,就可以跳到院子里。但也就是一转念头而已,他内心里觉得,这些加在他身上的刑罚,是使娘免去死后烈火烧身必须付出的代价。一定要咬住牙,一定,这么多罪都受过来了,再说了,实在划不来。
民兵们睡得很香,他却连半点睡意也没有。就像今夜一样,犯人们睡得也还算香。他却连半点睡意也没有。铁窗外星光灿烂。天上又落雨了,梧桐叶子和房瓦又响成一片,在这声响之外,他隐隐听到一种极有力量的呼隆声,他知道,这是南边的顺溪河和村北的沙河发下大水来了。他在那样的处境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担心起田野里的庄稼来了,只要河堤决口,田野就是一片汪洋,高秆作物尚能挣扎几日,低秆作物就要全部泡汤。
他蜷缩在墙角,脊背贴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格子窗外人影一闪,一个小小的纸包飞到了他的面前。他拿起纸包,剥开,一股香气扑鼻,原来是一张热乎乎的葱花油饼。他心头滚烫,努力克制着才没放声大哭起来。他一点点地吃饼,小心地咀嚼下咽,生怕惊动了民兵。他第一次知道,人在咀嚼、吞咽食物时,嘴唇口腔和咽喉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没有惊醒民兵,实在是天照应。
那天凌晨发生的事情跟昨天晚上的事颇有类似之处。吃完了不知哪位好心人投进来的葱花饼之后,他感到自己又能够活下去了。他睡了大约有两个小时,被尿憋醒了。俩民兵还在酣睡,他不敢也不愿惊动他们,就悄悄地寻找老鼠洞,大队里房子一律方砖铺地,甭说老鼠洞,连条较宽的砖缝都找不到,但他意外地找到一个葡萄酒瓶子,他往瓶里撒尿,水打空瓶,犹如空谷投石,响声极大,他努力控制水量,以免惊动民兵。瓶子满足之前,泡沫就溢出瓶口,他忍耐着,等待泡沫消下,再往里灌,如是者三。瓶子满了。他捏着瓶颈,把它放在墙角上。在熹微的晨光里,他看到瓶子上鲜艳的商标,是那般扎眼,民兵睡醒后头一眼就能看到,他把瓶子移到另一个墙角上,它依然是那般扎眼。他把它提到窗台上,它更加扎眼。
民兵醒了。民兵说:
“你他妈的要干什么?”
他满脸发烧,心里感到很惭愧。
“谁给你送来的酒?”民兵问。
“不是酒……是我……”
民兵笑起来:“这小子!”
治保主任敲开门。民兵指着酒瓶子向他汇报。
治保主任也笑了。
“你喝了它吧!”治保主任说。
“主任……我怕惊醒他们……才这样……我去倒了它……”高羊很窘地解释着,恳求着。
“我看不用了吧?男人尿清热解毒,喝了吧!”治保主任笑容满面地说。
他忽然被一阵奇妙的感情撩拨得十分兴奋,他说:
“大叔,这是高级葡萄酒!”
治保主任与两个民兵六眼对望,然后都开颜微笑。主任说:
“是高级葡萄酒,快喝吧!”
他提着酒瓶,仰脖灌了一口,尿液尚温,除了微微咸涩外,并无异味。他咕嘟咕嘟地喝着,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瓶。他抬手擦擦嘴巴,眼睛里涌出热泪,脸上带着笑,嘴里说:
“高羊,高羊,你这个杂种,你说你哪来这么大的福气?吃着葱花馅饼,喝着葡萄美酒,你说你哪来的这么多福气?……”
他把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趴在方砖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黄书记来了,告诉他,沙河洪水暴涨,交通断绝,扒出死尸也无法运到县城火葬,因此,罚款二百元,放他回家。
他踩着满街的泥泞走回家,凌晨时又降暴雨,雨柱冲打他的头顶,他感到痛快,他心里暗暗叫着:
“娘啊娘,你生前儿未能孝顺你,你死后总算平安入土,免了烈火烧身,比贫下中农待遇都高,儿虽然吃屎喝尿,心里也高兴……”
他一迈到院子里,就看到自家的三间草房顶盖缓缓塌下,紧接着水花蓬起,泥土四溅,在轰隆隆的巨响里,房后的槐林和河里的滔滔黄水猛然出现在面前。
他叫了一声娘就跪在了院子的泥水里。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