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走,大哥!金菊看家,娘你也去!”
老大和老二从车上把老头子拖下来。老头子像一条死狗,趴在地上。我说:“老二,等等,给你爹换上件衣裳吧,他还有一件新棉袄,让他穿上吧,这是去见官,体面点好……”老二说:“人都死了,还要屁的体面!”老二摘下一扇门板来,把老头子搬上去,起先是趴着,我说:“老二,让你爹仰着吧。”老二把他爹翻了一个身,脸朝了上,两只大眼死瞪着天。高直楞这个好人,家去找了绳子和杠子,把门板捆好了。老大瘸着腿在前,老二直着腰在后,兄弟俩抬着他爹朝乡政府走,我跟在后边。村里的男男女女一大溜,拖拖拉拉地跟在我身后。高马那个小杂种也来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和老头子的闺女女婿了。他走到老大身边,一把抢过杠子去。高马和老二一般高矮,门板端平了,老头子的头也不滚来滚去了。抬到乡政府,把大门的不让进,让高马一膀子就扛到一边去了。乡政府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大狗蹲在伙房门口冲着我们汪汪地叫。那辆撞死我家老头子的车停在院子里,车上拉着一车绿蒜薹。车头上尽是些血。
“他大嫂子,你的案子有点眉目了吧?”四婶关切地问那个中年女人。
“快要判了,俺别无牵挂,就是舍不得俺那好孩子。”中年女人眼泪汪汪地说。
“他嫂子,想开点吧,孩子小时,都像小狗一样围着娘转,长大了,就不一样了。”四婶说。
那辆车上沾着俺老头子的血,沾着俺家那条母牛的血,一股血腥味,一股蒜薹味。俺家那车蒜薹也让他们给糟害啦,俺那老头子血一滴汗一滴种出来的蒜薹,都给糟害了。俺一家三口,守着老头子的死尸,在乡政府大院里等啊等啊,等到天晌,连个过来问问的也没有。苍蝇在老头子脸上爬呀爬呀,它们一边爬,一边往老头子的眼里、嘴里、鼻孔眼子里、耳朵眼子里下白渣。白渣?白渣就是蛆啊,一转眼那些白渣就乌乌压压地活起来了。苍蝇一群群地飞着,赶走了这一群,那一群又飞来了。俺去墙上撕下一块报纸,蒙在老头子脸上,哪能蒙得住呢?那些苍蝇从报纸底下又钻进去了!那么多人都来看热闹,东村西村,南邻北舍都来了,就是不见一个官家的人。俺家老二到大院外的饭店里称了两斤油条,用块报纸兜着,叫俺吃,俺咬了一口,那块油条在嘴里乱打滚就是咽不下去。俺怎么能咽下去呢?老头子的死尸就摆在俺眼前,曝晒了一上午,都有味了。俺家老大也不吃。就老二自己吃。老二还爬到那辆汽车上,拖下一大捆蒜薹。他一手掐着绿蒜薹,一手拿着黄油条,左咬一口,右咬一口,两个眼珠子瞪着,两个腮帮子鼓凸着,狼吞虎咽。俺知道,二小子虽然愣怔,但他心里也不好受,怎么着也是他爹啊。
日头发红的时候,到底等来了一个官家的人,是那个杨助理员,原先,他算是俺家的瓜蔓子亲戚,但自从金菊跟了高马,他就不是俺的瓜蔓子亲戚了。俺家老大叫过他“八舅”,俺家老二给他家不知道干了多少活,盖屋、打墙、推土、运粪,俺家老二就像他家雇的长工一样。他骑着自行车从大门外来了,俺想:这会儿好了,盼星星,盼月亮,把救星盼来了!老大和老二迎着杨助理员跑上来。俺也跑上去,称呼什么呢?还是叫“他八舅”吧。俺说,他八舅,你给俺做主啊,俺给您下跪啦!俗话说,一跪千金重,杨助理员承担不起,慌忙把俺搀扶起来。后来俺才知道他是装模作样,还掏出一块手绢擦着眼。他掀起那张破报纸看看俺老头子的脸,苍蝇嗡一声飞起来,吓得他跳了一个跳。他对俺说:
“四婶子,放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
俺家老二愤愤不平地说:
“王书记轧死了俺爹,起码也得来打个招呼吧?俺爹虽然贫贱,可孬好也是条人命,就算轧死一条狗,也该向主人家道个歉吧!”
杨助理员挤着眼说:
“老二,虽然你妹妹跟人跑了,你家毁了婚约,把俺那可怜的外甥给折腾成疯症,整天价不是哭就是笑,可咱到底也算是亲戚了一场,这也叫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是我批评你,刚才你这些话欠考虑!王书记不是司机,他怎么能轧死你爹?司机轧死了你爹,他犯法,法院自有公论,你们把尸体抬到乡里,招来千万的人,干扰乡里工作,乡虽然小,但也是一级政府,干扰乡里工作,就是干扰政府的工作,干扰政府工作就是犯罪。本来是你有理,这一闹,你反而没理了,对不对?”
老二不服气,说:
“不管怎么说,这事王书记有责任,他利用公车,贩卖蒜薹,轧死俺爹,他却躲起来,连个照面也不打,这理走遍天下他也说不过去。”
“老二,你这话更离谱了,”杨助理员说,“谁告诉你说王书记贩卖蒜薹?你这是犯了诬陷罪!王书记今天去县里参加紧急治安会议去了,是县里的紧急治安会议要紧,还是你爹的事要紧?王书记开会回来就要布置严厉打击扰乱社会秩序的不法行为,你们正好做个典型!”
老二不敢吱声了,老大说:
“八舅,俺爹已经这么着了,六十多岁的人啦,死了也不算少亡,再说,也是他命该如此,要不,路上的人千千万万,怎么单单轧死他,所以呀,也是他命该如此。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想那阴曹地府里也有它的规矩。八舅,俺们都是庄户人,不懂规矩,你说吧,俺该怎么办?”
杨助理员说:“依我看,你们赶快把你爹抬回家,赶快去火葬,今夜去不了,明儿早上去。火葬场里备有专门拉死尸的吉普车,拉一趟四十块钱,现在什么都涨价,这么远跑一趟只收四十元,确实不贵。如果你们明天去火葬,我给你们打电话联系车。我看就这么定了,把你爹抬回去,给他净净面,刮刮胡子,有什么送老衣裳给他换上,你们守一夜灵,尽尽儿女的孝心,一大早吉普车就会开到你家门口,你爹活着没坐过小车,死后该排场排场。我再跟火葬场里的头头通融通融,走走后门,先把你爹烧了,装骨灰时多给装上点。抱回骨灰来,就通知亲戚朋友,来聚一聚,凑集点赙金。你爹死了你们还要继续过日子是不是?这样闹下去,担了罪名不说,还要把自家的日子给败坏了,四嫂子,您说对不对?”
我说俺妇道人家不懂什么事,您给做主吧。老二说:
“只怕死尸一烧,王书记就不认账了。”
杨助理员说:“老二,你糊涂!王书记堂堂一个乡党委书记,手里哪天不是过千过万?只要你们不给他添麻烦,你想想他能亏待了你们?乡政府再小也是一级政府,指头缝里漏漏就够你们后半辈子过的了。”
老大问:“八舅,有人劝俺去县里告状,你说俺去不去?”
杨助理员说:“是你爹死了,不是我爹死了,告不告是你们的自由。不过,这事要轮到我头上,我就不告。人反正死了,一切都要考虑活着的人。说穿了,就是钱!怎么多弄点钱,就怎么弄。你们去告了状,说到最狠处,把司机判刑,你们又有什么好?公家可是依法办事,顶多给你们几百元殡葬费。王书记在县里关系四通八达,就算把司机判了刑,过不了两个月就会出来,照开他的车。你们得罪了王书记,还落一个混账人家的恶名,老大和老二就甭说媳妇啦。要是你们不告,回家安安稳稳地把死人发送了,大家都会说你们善良,落个好名声,王书记也说了,只要你们答应私了了这件事,他保证对得起你们。你们掂量掂量,该怎么办自己拿主意。”
高马说:“人活着难道仅仅为了钱吗?”
杨助理员说:“噢,你小子也在这儿!你算干什么吃的?勾引人家闺女,弄得人家未婚先孕;破坏三家婚姻,搞得人家家破人亡。你算个什么东西!?还好意思到这里来插嘴?老大老二,你们自己看着办,我也不是想图仨赚俩,省得落人闲话。”
方老大说:“高马,你缺够了德啦,你凑够一万块钱,就快把金菊领走,俺没她这个妹妹,更没有你这个妹夫!”
高马满脸赤红,不言不语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