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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居麻:“那么放羊经过的地方有没有人家呢?”他说:“没有。”又回头用哈语对嫂子说:“她还以为放羊时可以串个门,喝个茶!”大家都笑了。
我又劝他带一只装满热茶的暖瓶去放羊,暖瓶可系在马鞍后。或者带一个锅,一个三脚架,再加上一块茶叶一把盐,冷了就地取雪烧茶。
他便给我讲了一个“汉族人放羊”的故事。说红旗大坝(阿克哈拉下游二十多公里)有一个汉族人第一次去放羊,带着馍馍、咸菜和水。中午就着咸菜啃馍,然后再喝水。拧开盖子,冻得一滴也没了。亏他还用布重重裹着……说完哈哈大笑。
其实这并不好笑,但想到那个汉族人的沮丧,想到他可怜又可爱的努力……还是忍不住笑了。
居麻的意思是:在这样的荒野里、这样的冬天中求生存的话,不能忍受痛苦是要遭鄙夷的。
牧人的冬天艰辛寂寞,羊的冬天同样漫长难捱。从十二月到次年三四月间,每一天,每一个清晨,羊群准时出发,在荒野中四处徘徊,寻食枯草。离开后的空羊圈尚存羊久卧后的余温,潮湿而温热,在冷空气中蒸腾着白茫茫的水汽。
羊不在的白天里,总是若有若无地洒着微微的碎雪粒。总是阴天,总是只可见朦胧的太阳。
羊群晚归的傍晚,我和嫂子一次又一次冒着大雪爬上沙丘,长久向东方张望。眼下世界昏暗迷蒙,细微传来的吆喝声怎么听都像幻听。许久后,骆驼从那个方向出现在视野中,向我们的沙窝子奔跑而来。夜渐渐深了,雪越下越大,铺在羊圈里的塑料布早已撤去,改铺在新什别克家敞开的牛棚顶上,于是羊圈里的雪渐渐积起……但羊群还是不见踪影。地窝子那边传来哭声,小婴儿喀拉哈西独自醒来了。但新什别克一家正在赶牛、系骆驼,忙乱不已,无暇顾及。终于,到五点半时,嫂子最先看到了什么,她招呼我一起下了沙丘向东走去。我边走边想:还好下着雪,就算迷路了还能顺着脚印回来吧?可再一想:雪这么大,会不会盖住脚印?……夜比荒野还要大,被“大”的事物吞噬,其恐惧甚于被“凶猛”的事物吞噬……但这时,我一眼看到了羊群——果真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个浑身盖满大雪,耸动在暗夜中。不知它们之前经历过什么,这么沉默。
每天出发前,居麻总会在满当当的羊圈里挤来挤去,观察大家的状态。若又发现一只羊嘴部结满厚厚的黄疮,便用指甲生生抠去那黄疮的痂壳,露出鲜肉,再叫我端来盐水浇洗……总是把人家好好的一张嘴弄得血淋淋的,滴着血,走在羊群中特扎眼。天又这么冷……我心里很不安,总觉得这样做不对,却不能阻止。毕竟他放了一辈子羊,可能是经验之举吧。
在特别冷的日子里,居麻就拎着洗手壶在羊群中东找西找,不时捉一只羊骑在胯下,掰着它的脑袋浇水。我问他在干什么。回答:给羊“刷牙”。这种话当然不能信,得靠自己观察。我便认真地观察,结果发现是在边灌水边喂药片。他这才承认是在给羊治“感冒”。我又问怎么才能看出哪只羊感冒了。他说:“流鼻水,打喷嚏。”当然,这种话也不能信,但又实在观察不出。
至于给羊抹灭虱灵……也不知从何判断。我见他大都涂在羊背上,有一些则涂在肚子上,大约根据羊毛的凌乱形状来判断有虫的部位吧?羊哪里痒了,自己会在圈墙上蹭来蹭去。唉,这么冷的天,羊毛就像一床厚被褥,虱子们想必都过得很舒服,又暖和又有得吃喝。
对我这个外人来说,羊的生命多么微弱痛苦。羊的灾难那么多:长途跋涉,寒冷,饥饿,病痛……但千百年来,羊还是生存了下来。我们看到的情景大多是羊群充满希望地经过大地。就不说那些痛苦了——那是生命的必经之途吧。
况且羊的命运又如此圆满地嵌合在眼前的自然中——羊多像植物啊,在春天里生发,夏天里繁茂,在秋天留下种子,又以整个冬天收藏着这枚种子,孕育、等待……赶着羊群走在荒野里,想到它们大多数都有孕在身,想到这些都是平静充实的母亲,便觉得这个冬天真是意义深远。
一天居麻放羊回来,却没有急于下马回家取暖。他在一旁勒马守着我们赶羊入圈。后来,他指着队伍最后一只走得拖拖拉拉、留着中分头的褐色大羊羔说:“就是这个,快不行了,带回家看看吧。”于是我和嫂子一人抓起它的两条腿,把它倒过来抬进了我们的地窝子。
这个中分头看上去萎靡不振,摸起来肋骨历历。居麻说白天里看到它虚弱得走路都走不稳当了,但我们打着手电筒仔细查看,又没发现有外伤,可能只是太虚弱了。于是我们决定让它“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从此,我们的地窝子又多了一个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