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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加玛已经很乖很懂事了。这些年来,她为这个家庭做出的牺牲令父母都感到愧疚。之所以逆悖女儿的意愿,不要她去上学,并非出于“舍不得一个劳动力”这么自私的原因。我想,作为父亲,居麻是希望这个女儿永远不变。他希望她能够和牧场上的大多数姑娘一样,稳稳当当地定一门亲事,就此稳稳当当地生活下去。他担忧变故,他想继续把握这个孩子,想永远保护她,照顾她,不愿她吃苦——照他看来,只有一切如故,才不会吃苦。
大女儿乔里潘曾是父亲最大的骄傲。可是每当谈到孩子们,居麻却总说:除了乔里潘不好说,其他几个孩子都是好孩子,都让人放心。见我追问,又解释道:乔里潘毕竟在外面上了五年学,有五年时间不在爸爸妈妈身边。不知道这五年令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见过乔里潘。当时她还很小,还没有去伊犁上学,整个寒假都在用旧毛线头拼织一幅繁复的风景画。那时她因毛线不够而发愁,而我因绣花攒了好多毛线头,便答应全送给她。她很高兴,麻花一样绞着我的胳膊不放,催我立刻带她回家去取。那时的她,像加玛一样快乐、机智又爱撒娇。现在却远离了家庭,胡乱谈恋爱,每个月的工资一分钱也存不下来。和家人团聚时,骄傲又寡言,和大家都有些生疏了。
不管怎样,加玛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自己曾深深依赖的父母和家庭。也就这两年还能留在家里,听父母的话,帮家里的忙。那两年之后呢?等加玛离开后(或打工,或结婚),谁又来放羊?
到时剩下的两个儿女也该初中毕业了。我问居麻,继续供他们上学还是叫回家干活?
为此居麻想了好久。我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却听他突然叹道:“就看娃娃们自己咋想的吧!如果不想上学了,就回家分一份财产,参加劳动。还想上的话就上。实在没人放羊的话,就把羊全卖了,只留二十多头奶牛,回阿克哈拉定居点种地。别人种地都能过日子嘛,我为啥不能?”——而不久前,他还嘲笑农民太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肉。
虽然居麻表示自己做了两手准备,但我知道,他已经清楚了孩子们的选择。据说小女儿非常刻苦,已经把读书当成人生的唯一出路。而小儿子则一心热爱摆弄机器,想做一个修理工。
因此,这个家庭的现状,其实完全维系在加玛一人身上……
我天天都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一些内容。加玛问我写了些什么,我说:“写加玛的事。”她说:“豁切,有那么多的事?”
时间久了,大约她也有所触动,也决定写点什么。有一天轮到她放羊了,出发时找我借了一支铅笔和一张纸。等晚上赶羊回来时,纸上就写满了漂亮的阿拉伯文字。晚饭时,她认真地念给大家听。夫妻俩放下茶碗,听得津津有味。听完都说“好”,还把那张纸要去默读了一遍又一遍。我问:“写的什么啊?”居麻说:“给李娟写的信。”我一听急了,非要他翻译不可。结果这家伙只翻译了一句:“李娟在我们家的工作情况。”
我们在这片荒野上刚安定了不到一个月,加玛就要回乌伦古河畔的定居点了。因为奶奶病了,需要住院,家里的奶牛和山羊没人照料。于是地窝子里只剩我们三人了,想想都觉得寂寞啊。但加玛却显得非常高兴。大约定居点有她念念不忘的“黑走马”宴会厅吧?——有年轻人的世界,有可能前来的爱情,有打工的机遇,有改变生活的可能性……不知这个冬天,我们已经成为大姑娘的加玛苏鲁能否积攒足够的勇气,终于站出去为大家唱歌?
加玛走后我们都备感寂寞。一月初,她托兽医捎来一封信。这回居麻认真地翻译给我听了。开头第一句是:“冬窝子里的爸爸妈妈,还有李娟,你们好吗?身体好吗?”只这一句,就让人想要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