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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玛捏一把雪洒过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结束完牛棚的工作后,在等待羊群回来的空隙里,我俩在没点灯的地窝子里静静坐着。外面很冷,我们打算等羊群离得再近一些才前去迎接。黑暗中,谁也不想说话。这时加玛唱起歌来。
加玛的嗓音虽然不是很明亮,却真挚动人,唱出的旋律婉转又惆怅。我默默听着。炉火闪烁在她的脸庞上,她的身体消融在黑暗中。青春多么美好,却再无人看到。
那天晚上我俩顶着寒流在星空下赶羊,各走在羊群一端。不知怎么了,一路上加玛止不住地唱着歌。虽然歌声是平静的,但我猜她一定沉浸在激动之中。果然,快走到沙丘下时她才告诉我,前两天找骆驼路过我家喝茶的牧人带来了沙阿家的卡西帕去阿勒泰上学的消息。她非常羡慕,也想去上学……其实卡西帕上学的消息当时也令我非常吃惊。我很熟悉卡西帕,她也是辍学后放了好几年的羊(不过不像加玛这样奋斗在放羊的最前线……)。以前天天嚷嚷着要上学,但家人一直不同意。没想到争取了这么多年,还真的美梦成真了。天啦,那个勇猛又混乱的超级牧羊女……我才不信她能学成什么花样回来!
我不知该对加玛说些什么好。一个姑娘实现了梦想,另一个则再也没有希望一般。加玛是这个传统家庭的重要支柱,一旦抽脱,几年之内难以为继。
接下来加玛又主动提起了结婚的事。说来提亲的人家不多(我估计都怕和居麻这个大酒鬼当亲家),而且男方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又说自己许多女同学都订婚了,还有的已经结婚了。说这些话时,她显得有些迷茫,又说:“不结婚的话,就是老姑娘了。老姑娘以后结婚更难了。要是结了婚呢,就和妈妈一样了,天天干房子里的活,牛的活,羊的活……现在这样,老了也这样。”
那天她说了很多很多。还透露想去县里打工,学点手艺。并认为一个月只要有五百块工资就满意了,只要能够离开荒野……
没想到这个平时快乐又坚强的姑娘,居然还有这样小小的、忧伤的野心。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加玛才一直努力地向我学习汉语。而且心高气傲,不但学说,还要学写。她借用我的哈语自学材料,抄写后面的汉哈单词、词组对照表,还一一注了音,学得像模像样。但内容却一点也不实用,什么“礼尚往来不可缺”,什么“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时间却是无限的”……真不晓得编材料的人都怎么想的。
我也会向加玛讨教一二。她却总是一教就是一大堆,我说:“行啦,够啦,这么多,得一个礼拜才能记住!”她微笑着说:“要是我的话,一天就记住了。”
果然,头一天晚上学的单词,第二天早上听写,几乎全能写对。过好几天再抽查,还是能写对。我便提高要求,错一个笔画也大力扣分。这下,她只得了九十五分。她很生气,划去九十五的字样,硬要我改成一百分。我接过笔改成了八十五分。她一看,连忙说:“好吧好吧,九十五就九十五吧……”认真极了。
因互相学习语言,说话时不知不觉双剑合璧。我闹过的笑话有:“加不加黑?”她最有名的笑话是:“波儿阿达姆波儿毛驴子。”前者意为:“(炉子)加不加羊粪?”后者为:“一人一个毛驴子。”
按说,在所有孩子里,唯一留在父母身边的加玛应该是最不让人操心的一个。可事实上她最让父母不安。居麻很少有针对某事特别激动的时候,那样的激动往往与加玛有关。比如,某天他花了一个小时怒斥当今哈萨克小伙的酗酒行为。起因是好容易有人给加玛介绍了一个样样都好的对象,可又打听到小伙子爱喝酒……还有一次他感慨读书无用,并一口气举了十几个例子。起因是加玛羡慕卡西帕,流露出也想去阿勒泰上技校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