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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形容黄昏的漫长。从夕阳沉甸甸地斜坠在西天时世界的金黄,到太阳完全陷没地平线后世界的清亮,再到星斗浮显并且越来越明亮时世界的越来越幽深——这段时间里,我们做了多少事情啊。喝茶,赶牛,挤奶,给即将归圈的羊群垫“褥子”,准备晚餐。再一遍又一遍爬上北面的沙丘,遥望羊群归来的方向……再远远上前迎接……再慢慢随着羊群回家……
每当我独自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里,看着轻飘飘的圆月越来越坚硬,成为银白锋利的月亮。而这银白的月亮又越来越凝重、深沉,又大又圆,光芒暗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长夜缓慢有力地推上来,地球转过身去,黑暗的水注满世界的水杯……我不能形容黄昏的力量。
对牧人来说,黄昏的意味更丰富浓重吧?他孤独地赶着羊群慢慢走向驻地。一整天都没说话,又冷又饿。星空下,家的方向,有白色炊烟温柔地上升。羊比他更为急切,低着头只管向前走,速度越来越快。如果这时,牧人看到家人远远前来迎接,又该是怎样的轻松和欢喜!他忍不住唱起歌来。
傍晚,在家的人们结束所有工作后,回到地窝子里,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羊群回来的消息。我一个人站在北面沙丘上,向东方张望。远远地,羊群似乎过来了。又等了很久,才清晰地看到它们涌动的身影,约一公里多远。于是赶紧回去报告消息。再回到沙丘上,拔下插在那里的一根长鞭,眼望着羊群,遥遥前去迎接。
翻过了两道低矮的沙丘后,却又看到羊群原地不动地散开了,在暗下去的空气里继续啃草。新什别克骑在马上,静立着一动不动,似乎不忍驱赶正在吃草的羊。于是我也停了下来,远远看着,怕一走过去,令羊们误以为我在催促,就会停止吃草,起身赶路。
看到我后,新什别克下了马,牵马向我走来,并说出了今天出门放羊后的第一句话:“你好吗,姑娘?”我也赶紧问候他。然后一时无话,两人一起看着暮色里的羊群。
好半天,他才开口说出今天的第二句话:“羊,吃呢!”用的却是汉语。意思是羊还在吃草,再等一等。
然而羊还是被惊扰了,一一抬起头,不安地彼此靠拢,渐渐朝着家的方向挪动。我们俩并排站在沉暗的天光中,仍然无话可说。突然,他用毡筒踢了一脚地上的沙子,问道:“这个汉语怎么说?”我说:“沙子。”他低声默念了一遍。又问我雪和草分别怎么说,再晃了晃手里的马鞭,问我又该怎么说。我一一告诉了他,但知道他未必记得住这么多,也未必真的想学习,只是想说说话而已。刚刚结束了寂寞又冷清的一天啊。
我们各走在羊群一端,随之慢慢向西而去。天色越来越暗,羊群渐渐加快了速度。
突然,他在另一端高声唱起歌来:“每一天啊,每一天!每一天啊!每一天……”
远处,我们高高站在沙丘上的假人像是向这边俯身过来,一面倾听,一面仔细地辨认着我们。
若迎接的是居麻,他话就多了,不停地向我灌输各种放羊的常识。因为他认定我不会无缘无故来到冬窝子,肯定有原因,肯定是来学放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