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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努滚去赶羊的一路上就热闹多了。小姑娘又唱又跳又说又闹的,还拼命问我认不认识某某。我说不认识。她又问:那某某某呢?我还是不认识。接下来她列出了一大堆名字,我当然统统都不认识了。她很失望,因为不能把我纳入她的人际圈。
这样的暮色中,却很少能和加玛同行。她得干家里的事情,做饭,或找骆驼。
偶尔的几次,总是在她的歌声中度过。她那点小小的表现欲啊,只能在荒野里尽情地展示。就这样,唱之前还要扭捏再三,装出想听我唱歌,先请我唱。我说:“还是你先唱吧。”她便一首一首唱个没完,越唱越自在。
我很喜欢加玛的歌声。她的嗓音虽平凡却充满深情,所唱的旋律又总是那么优美,在旷野里听来分外动人。
我们走在沉默的羊群两端,她的歌声在不远处平稳悠长地绽放,源源不断地舒展,铺开长长一缕说不清的意味。有一次,唱着唱着,她突然停下来告诉我:她们这里的哈萨克姑娘过了二十一二岁,就是老姑娘了。而她,马上二十岁了……
加玛正处在成为妇人或老姑娘之前最鲜美最自在的青春时光里,却一直没有对象,甚至没有可思念的人。她说,来提亲的人很少,因家里太穷,自己各方面条件也不太好……
接下来,她话头一转,突然仔细地向我历数往下羊群会经过的地方:三月,此地的雪一化完就启程北上。在乌伦古河一带驻扎几天后,再穿过河流北岸广阔的戈壁,慢慢赶往216国道线的三岔口处。在那里接春羔和春犊。停驻一个月后再渡过额尔齐斯河,在河北岸停留一个礼拜。接下来去往前山丘陵地带的喀吾图。再沿着喀吾图东南面的哈拉苏进入冬库尔山谷。一个月后,再继续深入阿尔泰群山,一直抵达离边境不远的杰勒苏牧场……全是旷野,全是山林。一年下来,在人群聚集地(也只聚集着两三个村庄)停留的时间也就十来天……全是孤独,全是等待……但她又继续唱起歌来。
唉,加玛说二十二岁就是老姑娘了,弄得大姐我也伤感起来……大姐我三十二,岂不比老姑娘还要老十倍?
还有许多寂静悠长的黄昏里,我们等待羊群归来,等得心焦。新什别克站在东面沙丘上,手持望远镜久久凝视着东方。看我走近了,一时无话,便为我指向大地的四个方向,告诉我骆驼在哪里,马又在哪里。
太阳完全沉没后,夜色从大地向天空升涨。在几近满月的月光下,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月光只照亮了天空和双手。侧耳倾听,什么都听不到。但新什别克指向东方,说:来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果然听到从那个方向隐隐传来居麻的吆喝声,慢慢地才看清了羊群的涌动。而骆驼们安然卧在羊的归途中,动也不动。羊群经过骆驼时稍稍迟疑了一下,像流水一样从中间分开,绕过它们继续向前涌动。月光照着这些羊群里的骆驼,一个个跟恐龙一样,直直地耸着长脖子,瞪着眼睛,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东面最高的那座沙丘是什么样的舞台呢?世界是怎样的幕布?……我总是站在上面,转身四望。看到西天最激动,满天云霞像条条大河,全部涌向夕阳沉没的地方,仿佛那里是世界旋涡的中心。而夕阳已经沉没许久了。
我看到西方晚霞中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在远远的沙梁上停了下来。过一会儿,看到他下了马,和马并立着站了许久。我脸冻得发疼,可他和马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