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有一次我看到他把好端端的铁锨把子卸掉,换上一根短棍,又带上十字镐和一根长长的毡房红檩条,准备出门。颇具神秘感。不用说,直接问的话,肯定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抓住他的马缰绳不让走也不行,抢走他的短把铁锨也不行,跺脚发脾气也不行……他只有一个回答:去挖熊洞。若再问挖熊洞干什么,回答:玩儿。——分明是戏弄三岁小孩!令人气急败坏。
冷静下来后,作出以下推理:
短柄铁锨嘛,其用途只有一个:刨坑,而且是小口径的深坑。十字镐的用处也无非如此。至于细长的檩条,一旦和“坑”联系到一起就很清楚了:栽杆子!
但是,在茫茫旷野里栽个杆子干吗?
系马?不可能,太细了。
做标记?倒有可能……对,一定是做标记。否则为啥不用其他木棍,非要栽根檩条呢,因为它是鲜艳的红色嘛。
至于做什么标记,至今是个谜……不过,既然是骑马去的,一定是一处很远的地方。在很远的地方做标记,莫非是界标……
托居麻的福,我快成福尔摩斯了。
更多的时候,想推理都没得线索——
问他为什么炼羊尾油脂时要在滚油里添几勺水,答:消毒。
问嫂子到哪里去了,答:哈萨克斯坦!
问为什么今天早上七点就早早地把羊放出去了,干脆回答:谁知道!
……
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可我又错在哪儿呢?大约错在尽问些在他看来不值一提的问题吧……
记得一次和哈萨克作家叶尔克西姐姐聊天,她说起一个故事。有人问一个牧业家庭的哈萨克主妇:“你们生活在这么小的毡房里,全家人都睡一起,会不会‘那种事’也很随便?”那妇人说:“是啊,我们想和谁做爱就和谁做爱,谁来了就和谁做。”这人大为震惊,也深感满意,便回去四处宣扬。可是,傻子都听得出来,这种回答是在向对方表达蔑视啊!如此无聊的、无常识的、无教养的问题,不配得到真诚的回答。
嫂子揉面时,我问:“要做什么?”居麻说:“炸包尔沙克。”过会儿一看,明明是烤馕。
也许居麻的用意在此:长着眼睛是干什么用的?
总之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下的生活,谦虚谨慎,尽量闭嘴。否则一开口就是废话、蠢话或梦话。
嫂子染毡片时,根本不看化学染剂包装袋后的说明(当然咯,也看不懂,全是汉字)。什么“先用热水浸泡三十分钟”,什么“用大碗化开色剂和助染剂均匀搅拌成糊”,什么“控制在三十分钟内达到沸点”……统统不管。把染料往大铝锅(说明书上明明写着禁用铝制容器……)一倒,搅和几下就直接投入了毡块。我很想帮着纠正一番,但又一想,人家几十年来也染了好几吨羊毛了,自有一套经验。我又何必鸡蛋教训母鸡。
果然,染出来效果相当不错呢。而我呢,在家里时,也会用同样的染料染一些旧衣物,成功率反倒不高……亏我还严格按照说明,科学掌握进度。
冬牧场总是过于悄寂的。每当头顶上脚步声响起,接着门被一把拉开,陌生人一边问候一边踩下我们的地窝子,那时,我也会由衷地惊奇、欢喜。但我只能默默无言地悄悄打量他们,大部分时候,连取出相机拍张照的勇气都没有。我若真像居麻散布出去的传言中的那么神,则会俨然以学者的口吻,问他们各自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多远的路程,家里几口人,羊有多少,牛有多少,骆驼马各多少……可我不笨,我知道这些崇高的问题其实傻透了。我若真问了,他们出于礼貌倒是会认真回答,但肯定会因我的幼稚与无趣而心生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