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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大家没有居麻那么恶劣,但态度却惊人地一致:问一般的问题,就一般地回答;问无聊的问题,则无聊地回答;问乱七八糟的问题,肯定乱七八糟地回答。
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完全处在被动的局面。不过这倒没什么。反而,我依赖这种被动。在这陌生环境里,我依赖随波逐流和自然而然。我只能以不突兀和不冲撞来获取信任和安全感,并凭此平稳地接近真相。
除了交流,现实中还有诸多挫折。
为更详实地记录所见所闻,我特意借了一台掌中宝型的小录像机。可不知为何,每次总是拍不到十秒钟就卡带(可能与低温有关)。非得取出录像带敲敲打打一番,再装回去后,倒是还能再接着拍十秒。可这期间,什么都错过了。
更不巧的是,我想拍搭建毡房时的过程,他们却安排我去带小孩。到了宰马的激动时刻,又打发我去扛雪。我想拍肢解羊肉的画面,却指使我帮着抓血淋淋的羊蹄子,而且两只手都得抓——没法持机器。
才开始,录像机这样高级的玩意儿很让居麻肃然起敬。自从被闲置后,就成了他眼里的一个笑话。他屡次提出用梅花猫和它作交换,还列举了猫的种种好处。见我不干,又改用他的望远镜换。还指出二者的相似之处:前面都有块玻璃。
我的卡片型数码相机倒是一直没出问题。而且是装五号电池的,省去了充电的麻烦。只是因气温太低而太费电池。且电池仓的盖子又是坏的,每次装好电池后,都得用透明胶带一圈一圈地缠住相机。缠太松了电池老弹出来,太紧了又影响部分按钮的使用。弄得人很恼火……牧民们对我这个缠满透明胶的玩意儿也表示怀疑。有时我掏出来给人拍照时,对方也掏出一个相机拍我——人家的都比我的高级。
这种千把块钱的傻瓜机对光线要求很高,稍暗一点点都容易拍花画面。出于礼貌,又不愿打闪光灯。而大家兴致最高的时候往往在夜里。每当结束一天的忙碌,一家人就着昏暗的太阳能灯泡跳舞、拥抱、吃肉、逗猫……我一筹莫展。
我身在此处,却离此处的世界那么遥远。当我和加玛背着雪向家走去,远远看到西南方向的荒野中安静地停着一支搬迁的驼队。负重的骆驼卧在雪地中休息,羊群散在不远处吃草。我们放下雪袋看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是两家人的驼队,是杜热乡那边的牧民。”我不知她怎么看出的……我问:“为什么没人?人到哪里去了?”她指着家的方向说:“全到我家喝茶去了。有两个骑马的,还有两个骑摩托车的……”我还是不知她怎么看出的。我既看不到马也看不到摩托。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有一个骑马的是姑娘。”我依然什么也不能明白……
那些安静的正午时光,大家花很长时间默默无语地喝午茶。居麻突然起身,一声不吭拎起马口罩,装了几把玉米粒出去了。我跟出去,站到西面沙丘上看。只见一个陌生人赶着烙有我家标志的一匹马远远过来了。居麻迎上前,给那匹马戴上了口罩。接下来顺利地为其套上笼头和马鞍,系上肚带。我远远地站着,看他做这些事情。风大,安静。不晓得这样的时候他要套马去哪里,要干什么去……只感到无比的孤独。
有一天嫂子突然从行李深处翻出一团用花头巾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淡绿的碎草,却不像茶叶。她对我说:“药。”还示意我去闻一下。我闻了闻,什么味儿也没有。再凑近了闻,啊,原来是薰衣草!几乎在一瞬间,那味道猛然炸裂,室内顿时充满浓重的香气。并且一连弥漫了好几天。
居麻有些咳嗽。嫂子像泡茶一样泡了一小撮薰衣草,又兑了两匙牛奶,端给他喝。见一旁的我入迷地观察她的举动,便也给我匀了小半碗。我尝了尝,嗯,味道不坏。
后来当我也生病发烧时,昏昏沉沉躺了一整天。半夜,嫂子把我从电视机周围黑乎乎的人堆里推醒,也递给我一碗这样的汤药。我充满感激和伤心地接过来一饮而尽。与薰衣草有关的种种美好与浪漫,镇静地渗入疾病的痛苦之中,顿时感觉好多了。这也是我的孤独。
每当音箱里响起《黑走马》的音乐时,居麻就坐不住了。盘着腿坐在花毡上跳了起来,胳膊起落间稳稳地压着旋律的节奏。加玛也晃动双肩轻轻附和。嫂子拍着手,怂恿我也起来跳。我心里痒痒啊,但强忍着,坐在那里微笑,不能动弹一下,不敢泄露太大的激情。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与其说我是骄傲的,不如说我是害怕的。
我在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上认真地记录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又似乎是在用“记录”这样的行为向大家强调着什么——保持距离一般强调着什么。我发觉自己其实并不为那些快乐和惊奇的事情而记录。当我欢乐或惊奇时,碰都不想去碰那个本子。碰一下都是干扰——那时的我,只想全情投入眼下的生活。只在尴尬和冷清的失意时分,我才会取出那本子,记录不久前发生过的欢乐和惊奇。
后来我开始观察月亮的运行轨迹与其盈缺变化间的关联。我发现,当月亮还是上弦月牙时,在傍晚就升起了,天亮时分才落下地平线。但后来随着它一天比一天饱满,升起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提前。直到成为满月,则变成早上升起,天黑时落下。和太阳的作息时间差不多一致。等这满月又渐渐缺失,升起的时间继续每天提前一些。成为下弦月后,则半夜升起,上午沉没。随后是两天终日没有月亮的空白期。
我发现,在没有月亮的暗夜里,星空最激动。而只要有月亮,哪怕只是一弯纤窄的钩月,银河也会立刻暗淡下去。
我还发现,进入荒野后,对太阳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对月亮,却变得无比亲近。
我还密切注意着温度计的变化。但一个多月后,挂在地窝子门外通道边的温度计被闲来无事的熊猫狗咬断了一截……好在剩下的一截还能用,只要温度不升到二十五度以上。可是又过了一个月,它又被大黑牛(它刚刚出生的宝宝被我们抱进了地窝子)愤怒地咬断了一截。这回咬到了零下十度,再也没法用了。
总是在受挫,总是在受挫。一干完活,就浑身没劲,肠胃饥渴。可吃饱了仍然饥渴。不知源于身体内部哪一处的缺失……倒是真正口渴的时候——深更半夜里渴醒了,喉咙都快冒烟了,便起来在冷空气里坐一会儿,又躺回去,静静地忍受。忍个把钟头也就忍过去了,渐渐睡着。等早上起来,已经不渴了。水在身体里,从哪里流到了哪里?我的身体内部也混乱不堪,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