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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玛把自己和爸爸共用的一个红脖套剪出三个洞,做成打劫帽的样子,天天戴着去放羊。即便这样,一天下来,颧骨上还是给吹得通红。她的肤色本来很白,有了这两团红,倒是分外活泼动人。可到了二月下旬,这两团红渐渐褪成了两团深红,以至成为酱色。渐渐地,整张脸都黑了。她照着镜子伤心地说:“不好!冬天不好!”
加玛变黑是因为天天在外放羊、吹风。那么我呢?每天就干些房子里的针线活,顶多出去背几袋雪,赶赶牛羊,散散步。一个冬天下来,也黑得一照镜子就伤透了心。最惨的是,还长了一把胡子。
我发现,牧业上的孩子,小的时候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一旦长大了,又总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如此缓慢的成长,如此迅速的衰老。
远不止这些,渐渐变样的还有孩子们的心。
牧民寄宿学校除了校服费,其他全免,从学习到住宿再到伙食,免得非常彻底。也就是说,送一个孩子去上学,相当于减轻了家庭的一份负担。除了像加玛这样的情况外,几乎没有孩子辍学。
但这也造成了一个后果,使孩子们和家庭,和传统生活、民族氛围隔绝开来。上学后的孩子,变化非常明显。他们一年只回一两次家,每次回家,家长都能感觉和上一次不一样了。
大家围聚一起看电视时,大人们喜欢看打打杀杀、热热闹闹的片子,孩子们却喜欢表现现代生活的时装片。
在表达惊讶、沮丧等情绪时,大家都说:“安拉!”小姑娘努滚却和汉族人一样,说:“哎呀!”
努滚还会突然来一句汉语:“笑什么笑!”发音相当标准,让人大吃一惊。肯定是脾气不好的汉语老师的口头禅。
我问孩子们长大了都想做什么。扎达说要当个修理工。几年前他只想开个修摩托车的铺子。年龄越大,野心也越大,如今想修电脑。
加玛透露,想出去打工,想穿得漂漂亮亮的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过独立、新鲜又时髦的生活。为此她努力地学习汉语。
隔壁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回答不上来。不过他们聪明又快乐,乐于表现,喜欢热闹,大约也不会安心于眼下这寂寞的生活吧。
还有牧人的心。
我家在阿克哈拉生活多年,那里的井水碱化程度一年比一年严重,熬的稀饭越来越咸。加上商店多,竞争大,生意越来越难做。我和我妈一直商量着换个地方生活。不久前阿克哈拉西面三十公里处新建了一个牧民定居新村,也就是邀请我去当“村长助理”的胡木吉拉村(“沙子很多”的意思)。那里位于乌伦古河北岸,靠近几座大沙丘。据说刚刚开垦出七千多亩土地,预计迁入一百二十户人家,统一的安居房都已经盖好了。我和我妈骑摩托车过去打探了好几遍,虽然那里还没入住几家人,情形荒凉又干涸,但其他还算满意。居麻得知消息后,跑去劝我妈打消这个念头。他说,那里毕竟是一个凭空冒出的新地方,以前从来没有人在那里住过,好不好现在还说不上,还是再等两三年吧。还说:“没有草,没有水,没有电,啥也没有。去干啥呢?”
尽管如此,他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定居。这家伙口口声声嘲笑农民太穷,日子狼狈又局促。有时却也会感慨地说,如果能靠种地种草料喂牛喂羊的话,不用这么搬来搬去地迁徙也挺好。
有时聊到东面沙丘上的那个铁架子。我问他,如果地下真有石油,真要开采的话,他肯定会得到牧场赔偿金的,从此就不必放羊了——这是好事吗?他说,当然是好事啊。又说,就怕开采遥遥无期,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还说,如果有了赔偿金,就赶紧先买一辆车,在乡间跑运输。他说:“要不然咋办?打工的体力活又干不了,老了。开商店吧,又没经验。”
买汽车的确是居麻长久以来的愿望。而且,说不定车也会吸引住独子扎达,把他留在身边。
后来才知道,就算不靠开采石油的赔偿,政府退牧还草的赔偿也足够他买车过日子了。长久以来,他也一直在期待这个政策的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