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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舒隽把她的额发拨到后面,在她饱满的额上印下一吻,“以后再也不把你一人丢下。”
他把她轻轻放回去,被角掖好,这才揭开帘子缓缓走出去。
墨云卿从船头猛然坐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她……怎么样了?”
舒隽嗯哼一声,有点不耐烦:“死不了。”
墨云卿讪讪地点个头,也不知该和这脾气古怪的人说什么。
舒隽跳下船,在岸边走了两步,淡道:“你们惹了不小的麻烦,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什么意思?墨云卿不解地回头看他,忽见薄雾后有人影晃动,朝这里慢慢走来。
那是一个可怕的巨人,手里提着一把巨斧,头发纠结,白眼上翻,白沫从口角流下,面容狰狞之极。
他赤裸着精壮可怕的上身,肌肉虬结,似铁块一般。
最诡异的是他脖子上居然拴着铁链,链子另一头握在一人手里——殷三叔。他半边脸还有未擦干的血迹,左耳上包着纱布,神色冷厉。
墨云卿觉得如坠冰窟。
舒隽背着手,没有说话。
倒是殷三叔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少爷说的没错,果然是你在后面捣鬼,舒隽。”
因着葛伊春身上没有斩春剑,不管是杀是留,剑都不可能自己跑到晏门手上。晏于非为了减兰山庄的事已经耗费太多精力时间,不打算再纠缠下去,索性将计就计把伊春他们放走,等他们与接头人会合再杀个措手不及。
殷三叔只是没算到少爷会动真格,与葛伊春交手。想来小门主的事情他一直是没放下,对着这女子便冷静不下来。
断了右手,那女人死一千次也偿还不起。
殷三叔说:“斩春剑如今在你手,把它给我,另外——葛伊春也交给我,饶你不死。”
雾,渐渐散开。
墨云卿双手绞得死紧,像是僵住一样,里面全是冷汗。
还要再做懦夫吗?他一遍一遍问自己,莫名其妙的。以前是躲在父亲身后,现在是躲在葛伊春身后,以后还要躲在谁身后?
答案无解,他为自己感到深深的耻辱。
他忽然从船头站起,捏紧了腰上另一把备用铁剑。
“这位公子,你带着我师妹快走吧!我来挡住他们!”他低声说。
舒隽眼神怪异看着他,大约是有些鄙夷的,笑话他不自量力。
墨云卿急道:“快走啊!”
舒隽慢慢说道:“你要送死就一边去抹脖子,不想死便把剑借我一用。少废话。”
墨云卿只好把铁剑递给他,这时候后悔自己的无用也没什么意义,他黯然地蹲了下去。
舒隽抬手捏住剑尖,稍稍用力一弯一弹,铁剑便发出铮然的嗡鸣声,晃动不休。
鸣声不止,巨人已经扑了上来,像完全失去神智的疯子,巨斧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力劈下,毫无章法。
“咚”一声巨响,却是斧头劈进了岸边一棵柳树,碗口粗的柳树从中间裂开,狠狠砸在地上,墨云卿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几乎要奔腾而出。
杨慎就是死在这种可怕的力量和速度上。
巨人生得粗壮笨重,动作却出奇的灵巧,抽斧反手再削,正中那道浅紫色身影,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得手了?!殷三叔与墨云卿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被砍成两片的漂亮长袍缓缓落在地上,像一只轻盈的大蝴蝶。巨人眼前人影一花,斧子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脱去长袍下面却是一身深紫色劲装,足尖轻轻点在斧柄上,笑靥闲散,正是舒隽。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瞥见巨人后脑乃至脖子要穴上的银针,恍然大悟。
用带毒银针刺激头顶要穴,令人当场失去神智,成为只会打斗的野兽,就算拔下银针人也已经废了,以后一辈子只能像个石头躺在床上,除了呼吸什么也不会。
晏于非,好狠毒的手段。
脚下斧子一晃,显是巨人打算把他甩下去。舒隽纵身而起,他身量修长,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与伊春的轻巧完全不同,更加简洁,更加隐蔽,直切要害。
穿着长靴的脚踩在了巨人头顶,舒隽索性蹲在他头上,像与一只巨兽玩耍。忽然举剑一挥——没有血光飞溅,也没有被斩断的肢体头颅,只是刺在巨人脑后的四根银针轻轻掉落在地。
巨人哼也没哼一声,沉重的身体扑倒在地,四肢微微抽搐两下便再不动了。
舒隽走过去抬脚踢了两下,他还是不动,他便笑道:“这人也是命苦,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墨云卿急道:“别松懈!还有个更厉害的!”
舒隽懒得搭理他,回头看一眼殷三叔,他脸色忽青忽白,好看的很。
舒隽说:“把你家一个人形武器打趴了,抱歉,就算再刺四十根银针,他也不能动了吧?”
见殷三叔不说话,他又道:“其实你们俩要是一起攻上来,现在倒下去的可能就是我。但如果我没猜错,这怪物只会攻击眼前会动的东西吧?敌友不分,也是个麻烦。”
殷三叔脸色阴沉,忽然把斗笠摘下丢在一旁,冷道:“你果然有些本事!再让我多见识又如何?”
他自腰间抽出两把铁剑,在身前架个十字。
舒隽静静看着他的架势,面上闲散的神色终于褪去大半,现出认真的神情来。
殷三叔并非师承晏门,在被门主收复之前,曾是笑傲漠北的双剑客,惨死在他双剑下的高手数不胜数。
曾经狂放冷酷的剑客,如今嘛……可怜做了二少爷的奶爸。
舒隽忽然握住剑身近一半的地方,横剑于胸。
这是个古怪绝伦的姿势,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对于大多数武学者来说,长兵器最好,可攻可守,把敌人限定在武器范围之外。
短兵器对练武者的近身功夫要求极高,没有人会在明明拥有长剑的时候,偏要把它当作短剑来用。
而且空手握住剑刃,是自寻死路。
他的手掌立即就见红了,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
“喂。”舒隽忽然开口,“那边的蠢货,把你的眼睛闭上,不许偷看。”
蠢货……是说他?墨云卿惊愕万分,但如今对这个人是又敬又怕,竟不敢忤逆,乖乖闭上了眼睛。
“我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师承何门,殷三,你运气不错。”
说罢,舒隽微微一笑,浓冽风流的眉眼,一付“你该倒霉了”的模样。
断了的右手被人小心捡起,洗净鲜血,放在一个水晶匣子里。
晏于非一手抚着右腕上包扎好的纱布,碰一下,便是一次剧烈疼痛,纱布里隐约有血迹透出来,在外面干涸成一块。
他对着自己的断手枯坐一整夜,偶尔会忽然忘记前事,想要提笔写字,才想起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右手。
后悔吗?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其实他大可不必意气用事,阻拦葛伊春的任务交给殷三叔来做,他必然做的更好。
他后悔,却又不悔。
后悔自己冲动,为死去的小叔赌上一口气,要与她决斗,后悔自己又输在同一招上。
不悔,这种事他无法交给别人,只有自己上阵。
这种……涉及了尊严的事情,他的,和小叔的尊严。
无论如何,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断手再也接不回去。
葛伊春,断腕存在的一天,他就忘不掉她那利落一剑。于她来说,那一剑必然是畅快之极了。
葛伊春,葛伊春,葛伊春……
他一遍一遍在心里念这个名字,像是第一次听见,从陌生到熟悉。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如果她是对,他便是错;如果她是白,他就是黑。反之亦然。
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错的。
天色大亮了,照亮他眼底死灰般的颜色。
那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叔,浑身是血地流泪,告诉他:我好悔,你莫要走我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