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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苏离离拉一拉被子,盖住了头。祁凤翔去掀,她拉住不让。祁凤翔自然不能使全力跟她扯,怕牵动她的伤口,“放开,别捂死了。”
苏离离哽咽道:“捂死算了。”
祁凤翔听她哭起来,万分无奈,惆怅道:“捂死了不划算。”
苏离离抽得更厉害,“我自从遇到你,就再没有好事……迟早是要死的,呜呜呜……”
祁凤翔有些哭笑不得,站起来道:“怎么叫遇上我就没好事儿。在睢园我暗示你先走,你却走迷了路,让人掐得半死。时绎之那一掌我可没拉你,推你走你不走,自己跑来挡晕了。虽说后来我吓了你一吓,到底是吓你的,也没把你怎么着。这次更好,不声不响地溜了,突然又在阵前跳出来。你要我怎么办?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放他捉着你走?”
苏离离将被角扯开,愤然道:“你……你可以用箭射他嘛!”
祁凤翔冷笑,“你以为赵无妨是吃白饭的?我远他近,再快的箭过去,他提一提你也能把你挡在前面。还不如我挑个不那么有害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来一下。”
苏离离气得磨牙,却驳不得,转而恨恨道:“那赵无妨人呢?”
祁凤翔一张光风霁月的脸顿时棺材了,“跑了。亏他伤那么重还能跑。”
苏离离冷笑,“真笨!这么多人追一个,还让人跑了,哈哈……”笑得太狂了,牵扯伤口,又哎哟一声。
祁凤翔无奈地笑笑,又坐回床边道:“当时忙着救你,没顾得上他。他带着箭伤蹿进了林子里,再多的人也难搜。”
苏离离抓住他的手臂,喘息两下,低声道:“程叔是他害的,我要杀了他。”
祁凤翔想了想,道:“他既然觊觎《天子策》,志不在小,早晚死在我手里。”
苏离离沉默半天,忽然又问:“肋骨断了是不是要躺几个月?”
祁凤翔笑,“肋骨是最没用的。我早年和人动手,也断过。断了自己还不知道。现下有最好的大夫,你养两天就能走能坐了。”
苏离离怒道:“我能和你比吗?你那肋骨里装的是铁石心肠。”
“我谢谢你口下积德,没说是狼心狗肺。”
苏离离且怒且笑,继而又一惊,“我的衣服怎么换了?”
“你一身的泥,膝盖也摔肿了,手腕又擦伤,难道就那么躺着?”
“谁……脱的?”
“军里的老大夫脱的。”
苏离离微微松了一口气,听他补充道:“我在旁边帮了帮忙。”
“啊?”这次她愤怒了,“你看了……看了我?”
祁凤翔冷哼一声,“我看你?你这种小孩有什么可看的!我不看你,你早死得姹紫嫣红了。”
苏离离哀叫一声,“你给我出去!”
祁凤翔愈加可恶地笑道:“你躺在本将军的大帐里,还要我出去?”
“啊——”苏离离的声音滑出一个颤抖的尾音,又埋进了被子里。
祁凤翔正待继续奚落,帐前有人禀道:“公子,药熬好了。”
“进来。”
进来的是祁凤翔身边的长随祁泰,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放在床边长案上。
祁凤翔叫住他道:“你回来时,韩先生还说了什么要注意的没?”
祁泰恭敬道:“韩先生听我说了一遍,说苏姑娘的伤当时处置得很好。只要她醒了,就把这药隔天一服,七天后可以下地走动,吃满半月可停药。三月内不要跑跑跳跳,其余并无大碍。”
祁凤翔稍放下心来,沉吟片刻,道:“江秋镝怎么样了?”
祁泰摇头道:“还是老样子,韩先生说找不到内力运转不息的人相助,只怕他好不了了。”
“他这不是白说嘛。”祁凤翔皱了眉,眼神像暗夜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就是少林的住持也没有这份功力。”顿了顿道,“你先下去吧。这两天照样煎了药来。”
祁泰应声而出,祁凤翔屈膝坐到床上,用手指点着苏离离唯一露在外面的头顶,“出来吃药。”
苏离离不应,他哄道:“乖,听话。”伸手拉开被子。
苏离离只睁着一只眼睛,眯眼半觑着他,几分犹疑,偏又衬出几分皮态。祁凤翔失笑道:“这是什么鬼样子?”
苏离离缓缓睁开另一只眼睛,低声道:“你不会杀我的吧?”眼神严肃而胆怯,竟是真的害怕。
祁凤翔心里有些不快,却放柔了声音道:“不会,你的小命在我手里丢不了。快别闹,乖乖把药喝了。这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韩蛰鸣开的灵药,我千里迢迢令人取来的。”说着,小心地扶她半坐起来。
苏离离望一眼,皱皱鼻子,“这什么味?我不喝,一看就苦。”
祁凤翔耐着性子哄:“良药苦口,喝了我给你吃糖。”
苏离离咬着唇,仿佛那药是她的大仇人,“我最怕喝药,吃糖我也不喝。”
祁凤翔忍无可忍,大怒,“不喝我就捏着下巴灌!”
但见苏离离飞快地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五月正是莺飞草长,晚春时节,渐渐有细蚊子飞,天气也湿热起来。苏离离养伤这些天,下了两场雨,空气中都是草叶清香。祁凤翔将三万大军分驻太平、成阜,自己却不入城,只在这山野扎寨,休整了半个月。
每天,他扣住苏离离的手腕,内力突入她体内,从天突至鸠尾、巨阙,再分散到期门,蜿蜒回到俞府,一一稳固她受创的肺脉。苏离离原本不知道习武之人真气的可贵,又觉得是他伤的自己,便受之无愧。
不知是那韩先生的苦药见效,还是祁凤翔的真气有力,七天之后她果然可以下地走动,只是右肋下数第二根肋骨,轻轻一碰,便隐隐作痛。只是肋骨确如祁凤翔所说,行动坐卧都很少受力,倒也不太辛苦。
半月之后她就有些坐不住了,这天太阳一出,她吃完午饭就在祁凤翔大帐四周溜达。远树含烟,山川萦雾,地上有淡黄的小野花点缀在草丛间。一季花期已过,蝶倦蜂愁,大多栖身敛翅,停在草尖儿上。
苏离离见一只小巧的粉白蝴蝶收着翅膀,停在木栅上,一时兴起,伸出两指,慢慢靠拢去拈它。还隔着数寸距离时,那蝴蝶抖一抖触须,翩翩飞走了。苏离离也不追捕,反站住,望着它微笑。
忽听祁凤翔的声音道:“你捉它做什么?惹着你了?”
苏离离懒懒打一个哈欠,“没惹我,就是想捉来玩。”回身见他束袖长靴,原本是英雄中人,却偏有一种闲散出世的态度,两种特质出奇融洽,别有韵意。
祁凤翔淡淡一笑,“这里的乡人说,从这谷口入山两里有一棵大樟树,已生长千年有余。是这一方的地神。我去看过,路也还好走。你既这般无聊,不如带你去看看。”
苏离离一听有大树木,欣然应允,跟着祁凤翔慢慢沿着山间小道行去。一路只闻空山梵呗,万籁无声,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竟把两里多路走了小半个时辰,转过一缕飞瀑,远远看见粗壮的树干立在一块阔地上。
那棵树原本很高,因为主干太粗,远看却显得低矮。枝条虬曲伸展,宛若游龙,形如伞盖,气韵舒张,令人见之忘俗。行至树下,祁凤翔拉她站住道:“我曾令手下士兵合抱这树干,十一人手拉着手才能抱一围。”
大樟树像知道人赞它,婷婷绿荫撑得如一座大房子的顶盖,从树梢到树根都是怡悦气息。
苏离离惊异非常,半晌叹道:“这么大的树,九寸厚的整板棺材都可以改好几块了。”
祁凤翔唇角有些抽搐,默然片刻道:“你要想用它做棺材,我替你砍了就是。”
林间许是有风吹过,大樟树枝条仿佛抖了一抖,天空也似阴沉下来。
苏离离走得有些乏了,松肩垂颈,“你还是饶了它吧,人家长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祁凤翔伸臂将她揽在怀里,让她后背靠着自己胸口,权作休息。苏离离有些僵硬,却由他揽着。半晌,祁凤翔道:“你怕我?”
苏离离老实道:“有点。”
他柔声道:“不用怕,我不会害你。”
就算要害她,她也跑不了啊。苏离离放松了些,倚在他胸口。祁凤翔嗅着她的发丝,低头时,唇触了触她的耳郭。苏离离侧开了头,默不作声。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只觉得林间的风习习吹过,拂在面上,柔软清凉,心绪迷茫。苏离离轻声道:“陈北光和方书晴那样死在一起,不如把他们一起葬了吧。”
祁凤翔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触感柔软而纠缠,口气淡漠冷凝,“那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兵败身死,一事无成,葬便葬了吧。”
苏离离低低地“嗯”了一声。
祁凤翔声音里忽带起几分笑意,道:“我记得遇见你时,你在那定陵墓地随口诓我,说什么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当真是这个心思?”
苏离离不答。
祁凤翔握了她的手,手指顺着她的指骨慢慢地一根根梳理,似在沉思,却也不再说话。
有一些话,谁也不愿先说,仿佛谁先出口谁便落败。人于情感之中便如蝼蚁般渺小,彼此伸出触须稍一试探,心下明了。
苏离离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那时什么都看出来了吧?心里一定笑我蠢得离谱。”
祁凤翔也笑,“还不算太离谱,勉强算是可爱吧。”松开她的身子,走到大樟树身边,手抚树身道,“这棵树历经千年,看过盛衰兴亡,应比我通达,我且对它许个愿吧。愿它神力,助我达成。”
说着,敛容正色,心下默祝道:“生年当荡平天下,扫靖宇内,筑享升平。”
苏离离兴致也起,道:“那我也许一个吧。”想了半日,仿佛无所求,心里默念:“树神啊树神,让我今生有吃有喝,无病无灾,棺材卖得多,银子全进账。”想了一想,觉得太俗了,又道,“有生之年,平淡生涯;莺俦燕侣,苍颜白发。”
祁凤翔见她正襟凝神的样子,失笑道:“你莫不是在求棺材铺财源广进吧?”
苏离离猛然睁开眼,“你怎么知道?呃,不止,还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他溺爱地摸摸她的头发,“你也太贪心了。前时让你做两具棺材,正好能用了,‘寡决匹夫’就是陈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