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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一花觉得挺有压力的,但毕竟是实习期间格外照顾自己的前辈,还是答应了。未来总有一天也会轮到自己写“直击现场”,就当作提前预习吧。
采访诸葛导演的场所碰巧是一花住院前约海善见面的咖啡厅,那里可以俯瞰在光化门广场长期静坐示威的“世越号”帐篷。为了解暑,广场四处安置了洒水器,但还是可以看到地上散发着热气。约在这里的是诸葛导演,与一花一起来的摄影师明润川在能拍摄到帐篷的角度架设好摄影机。一花背对摄影机,开始采访。
“我记录了痛苦。失去亲生骨肉是极大的痛苦,但船为什么会沉,为什么不及时救援,至今没有厘清这些真相的痛苦,也不容忽视。相关部门坐视不管,法律和制度也没有把焦点放在这些痛苦上。说得更直接一点,现在相关部门正急于掩盖和抹去受害者的痛苦,唯有这样才能减少自己的责任。他们不是也表明立场,说自己不是船难控制中心吗?意思就是,他们对此事没有任何责任。他们都在逃避责任,那底下直属的海洋水产部长和海洋警察厅长会站出来承担吗?救援失败后,他们都把责任推给现场的一二三号舰长<a id="jzyy_1_189" href="#jz_1_189"><sup>(6)</sup></a>。就算那位舰长被判有罪,受到处罚,其他海警官员却丝毫不需负责。相关部门不但不厘清真相,严惩相关人员,反倒大力阻止真相公开。‘世越号’的受害者不是我们的国民吗?就是因为他们不作为,民众才会自发地站出来。我也是其中之一。”
历时一年多,诸葛导演努力记录那些痛苦。
采访到最后,一花问道:“这样的痛苦,还会反复上演吧?”
诸葛导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注视着一花,他的眼睛像白头山的鹿眼一样清澈,闪烁着感伤。
“当然。如果不彻底厘清真相,处罚相关的负责人等,痛苦只会重复上演。”
“请问……你有没有拍摄MERS受害者的计划?”一花的语气小心翼翼,就像在敲打土块。
“你说……MERS?”
“是的。感染MERS丧命的人和他们的家属,还有那些虽然痊愈却有严重后遗症的人,你感兴趣吗?现在政府同样公开表示,他们不是MERS控制中心,警察、检察官和法院也没有调查的意向。我认为在厘清真相和严惩负责人上,MERS面临了和‘世越号’一样的困难。你见过MERS受害者家属或康复的病人吗?”
诸葛导演坦然地说:“我一直把精力放在‘世越号’船难上,没有关注到MERS事件。未来我还是计划继续拍摄与‘世越号’船难有关的纪录片,光是拍摄‘世越号’就已经很力不从心了。话说回来,MERS的受害者情况有多严重?说来惭愧,其实我并不清楚实情,才这样问的。”
“采访一开始,你提到了心理阴影,也提到相关部门应该对‘世越号’生还者和罹难者家属负责,为他们治疗心理阴影。相关部门不仅应该指定医院为他们治疗,还应该指派有责任感的公务员和专家定期、持续追踪、照顾他们。”
“没错。”
“这和好不容易从MERS康复的病人,还有因为MERS失去亲人的家属是一样的。感染MERS是难以想象的经历,简直糟糕透顶!真的!你被人当成细菌看待过吗?被关进过单人病房吗?有时候,连续两个早晨一直听到同楼层的病人的死讯。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命,肺部却损伤到连慢跑都不行。体重下降十多公斤,严重的甚至会掉二十公斤。每天都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也接连不断地做噩梦。这些身心严重损伤的受害者,从没听说过国家会指派公务员关心他们。你知道有哪位艺术家会对MERS事件感兴趣吗?”
“我没听说过,肯站出来发声的艺术家都在关注‘世越号’。不过,MERS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据我所知,没有再出现新的确诊病例,病人大部分也痊愈了……”
“那只是大部分,并不是全部!事实上,政府在七月二十八日宣告MERS终结,但官方的终结必须是一名病人都没有。目前还有病人没有痊愈。”
“几名?”
“一名。”
诸葛导演严肃的表情稍稍缓和下来:“剩下一个人了,最后一个人!”
一花的表情反而变得更严肃,她就像放羊的牧童,比起回来的九十九只羊,她更担心的是走失了的那一只。
“虽然不清楚实际状况,但那一个人一定很害怕,他一定觉得只有自己身患那种病,像独自在汪洋大海中漂荡的小船。政府却已经准备抹去MERS,就像抹去‘世越号’一样。”
诸葛导演抬了抬镜框,认真地说:“今天你让我学到不少。我会开始关注MERS事件,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其他导演想记录MERS的。话说回来,李记者怎么对MERS了解得这么详细?”
一花压低下巴,强忍愤怒:“我也是MERS病人。”
诸葛导演先离开了,摄影师也因为要拍摄下一个采访场景,匆忙整理好摄影机走出咖啡厅。一花坐在窗边准备处理剩下的工作,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耳机重新听了一遍采访内容,然后整理出重点,记在印象笔记里。四天后的晨间新闻要介绍电影,罗次长会决定影片的时长和顺序。
痛苦!
一花反复思索这个词,转头望向窗外。不管是感染MERS前还是康复后,黄丝带和“世越号”的帐篷一直都在光化门广场上。诸葛导演最后提出的问题隐约在耳边回荡。
“你真是受了不少苦,现在好点了吗?”
从医学角度来看,一花已经痊愈了,她的身体里不再存在会引发MERS的冠状病毒,但内心受的创伤依旧还在。刚刚她向诸葛导演提到,康复者里有人得了严重的失眠,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会不断做噩梦,那个人就是她自己。采访时,一花一直紧握手帕,因为只要稍一紧张手心就会流汗。内容相似的梦不断重复,梦里的自己总是被关在某处。有时是深井,有时是阁楼,有时是保险柜,有时是行李箱,昨天夜里甚至梦到自己被困在冰河下方,无论自己怎样呼喊求救,都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花觉得自己渐渐成了深井、成了阁楼、成了保险柜、成了行李箱,甚至成了冰河。今天听了关于沉船的事,看来今晚会梦到溢满海水的船舱。
一花本打算关掉笔记本电脑,但还是点开邮箱。现在十点,慢慢走到聚会的“冰屋”只要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可以看两篇专栏。看到文件标题时,一花终于明白苏记者为什么拜托自己审阅这篇专栏—“MERS所感”。电视台内没有人比一花更关心MERS,也没有人能比她做出更正确的评价。一花深吸一口气,点开文件,快速阅读起来。
***
“冰屋”一角,用隔板挡住的包厢内挤满了十一名记者。
跟一花聊过天的人只有召集这次聚会的苏记者和一起实习的三个同期记者,其他六名前辈都只跟她打过招呼。罗次长有其他约会,所以没有到场。在炸鸡端上来前先干掉一杯冰凉的啤酒,已成为记者聚会上不成文的规定。碰杯之后,大伙仰头一饮而尽。很熟悉这情况的店员早等在包厢内,等大家喝完就直接收走啤酒杯。
苏记者往嘴里塞了一片海苔,没头没脑地问:“你做得来吗?”
“嗯,罗次长很照顾我。”
“我们还不了解罗次长吗?不管是老鸟还是菜鸟,她可从来不会照顾别人。”
前辈们一起点了点头。一花坐在角落,跟几个实习记者对看了一眼。实习第一天,报道局长亲自告诉大家,四人中会有一个人被派去地方工作,但从结果来看,他们是唯一一届没有人被派去地方的。大家都自认是靠实力留在首尔的,所有人也都认为公司是特别关照一花,才让她留在首尔。这的确是事实。但身为新人的她,也不可能主动要求调去地方,唯一的办法就是证明自己的实力。所以从上班第一天起,一花就做好了每天加班的心理准备。
“你还能再来一杯吗?”
看来苏记者是要充当今天聚会的主持人,他把下酒菜和生啤酒分给大家。这不是需要特地问新人的问题,一花觉得苏记者这样做纯粹是想照顾病人,虽然感激,却也很不自在。她觉得自己没必要享受特殊待遇。
一花毫不在意地回答:“当然咯。”
大家又喝了一杯生啤酒,啤酒的冰爽感冻得舌头发麻,沿着喉咙进入胃部,瞬间觉得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舒展开来。苏记者连喝了三杯,才进入正题。
“百忙之中来了这么多人,相信李记者也明白原因。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不是谁都能经历的痛苦。当然,我们也从政府和医院那里获得了一些MERS的消息,也比一般人理解得多,但我们还是想听听亲身经历这场劫难、现在健健康康坐在我们面前的你所理解和经历的过程,相信会对我们有很大帮助。我们不强求你全都说出来,如果有难言之隐的地方就跳过去,也没关系。”
二十只眼睛同时看向一花。一花慢慢起身,一一注视每个人。无论如何,这都是必经的仪式,从六月四日被送进医院到八月三日的这近两个月,一花清醒时都会看新闻,用手机搜索或不停切换电视频道,同样的新闻看了一遍又一遍。前辈和同事当然也会好奇,毕竟这是第一次遇到实习记者感染MERS,痊愈后又请了一个月病假。
“我要先谢谢大家百忙之中赶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
葬礼结束后,还来不及一一发信息跟大家道谢,一花就昏倒了,不省人事。
从五月二十七日搭救护车送父亲抵达F医院急诊室,一直到今天,这期间自己所经历的不幸,一花按照时序简单进行了说明。住院期间、出院以后,一直有几个画面不时出现在脑海:突然呼吸困难,挣扎着滚下床的凌晨;呕吐五十多次,抱着马桶哭的夜晚;身着防护衣的护士看起来像高达三米的巨人,为了闪躲他们铁锤般的大手,而拼命嘶喊的白天。如果不是感染MERS,被关进隔离病房的人是不可能知道这些详细细节的。
不时有人提出问题,但关于具体的数字和处方,一花说自己也不清楚。虽然她诉说了大部分记得的片段,唯独一个鲜明的场景她一直隐瞒到最后。那就是所有亲戚围绕在急诊室病床前,与父亲做最后道别的时候。一花觉得她此生都不会有信心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光是想到父亲床边的点滴架,眼泪就会夺眶而出,胸口发闷。
一花与病魔搏斗的经历伴随着在场记者的掌声结束,前后用了半小时。接着大家就像平时聚会一样,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起最近的热门话题。
苏记者跟一花碰了碰杯:“辛苦了。日后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找我。”
“谢谢。”
坐在一旁的鲜于秉浩忽然开口:“对于传染病危机警报一直设定在‘注意’等级,你有什么看法?”
社会一部主要负责福利、教育和医学方面的报道,身为医疗记者的鲜于秉浩可比社会一部部长的资格还老。
正当一花迟疑时,苏记者抢先开口:“先喝一口润润喉咙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医学专家啊?人家才刚说完,你的问题就来了。六月初确诊病例数量直线上升时,不是也说应该把等级提升到‘警戒’或‘严重’嘛,但死亡人数没有超过四十人,现在确诊病人只剩下一人,维持‘注意’等级,我觉得很正常啊。”
“你跟苏记者的想法一样吗?”鲜于记者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一花身上。
“我觉得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我觉得用死亡人数来判断危机警报太过简单了。死亡人数并不等于MERS给国民带来的恐惧强度。应该更多地去看MERS是如何给我们造成伤害的,以及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再制定危机警报等级。我认为必须注意两个部分,首先,比起陆路和海路,MERS最先是通过航空路线扩散到全世界的。只要有飞机降落的地方,就有传染的风险,也就是说,昨天在沙特阿拉伯附近感染MERS的人,可能搭飞机抵达首尔。其次,要考虑网络和移动通信等数字媒介。”
苏记者追问:“数字媒介?MERS和网络有什么关系?”
鲜于记者代替一花回答:“因为传播恐惧的速度、范围和深度会不同。”
一花点头,接着说:“不管是只感染一个人还是很多人,数字不是重点,而是在这个国家、这座城市存在确诊MERS的病人。通过网络,全国都会陷入恐慌。为了远离传染病,会采取各种方法。与过去没有网络的时代相比,就算死亡人数不超过四十人,但恐惧强度跟中世纪死了四百四千甚至四万人是一样的。”
“那些人没办法去推测和控制因数字媒介大量产生的恐惧感,他们的解决层次只停留在严惩散布MERS谣言的水平。他们应该迅速解答民众的疑虑和不安,而不是只顾扼制所有流言蜚语。哪些消息是流言蜚语,哪些消息属实,应该一五一十地讲清楚。”鲜于认同地附和。
一花补充:“没错,他们对国内外官方或非官方的消息都没有任何回应。”
“对此你怎么看?”
“组织和会议很多,却没有控制中心。什么中央MERS防疫对策本部、MERS综合对应项目小组、全国政府MERS支持对策本部和MERS紧急应变小组……名字多得记都记不住。国民安全处、保健福祉部、疾病管理本部及包括首尔市在内的地方政府,整个MERS的应变一塌糊涂。那里该做的,这里却不做;这里说感染人数是十人,到那里却变成二十人。现实情况都搞成这样,在这网络时代,还能拿出什么应变传染病的方法?”
“了不起……你什么时候把这些整理出来的?我看你都快比鲜于前辈还精通MERS和传染病了。”苏记者半开玩笑地表扬一花。
一花简短地回答:“利用休息的一个月看了一些数据。我也开始好奇,把我逼上绝路的MERS到底是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时,苏记者转换了话题:“我写的文章如何?”
一花开口前先环视了一下四周,她没想到会在挤满十一名记者的“冰屋”发表对专栏的感想,原本打算单独跟苏记者见面时再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没时间,就写邮件或打电话阐述意见。
苏记者仿佛看出一花的顾虑:“没关系,你就说吧。我写得如何?”
“很好。”一花意识到鲜于前辈冰冷的目光,含糊地回答。
苏记者没有就此罢休,追问:“很好?就这样?”
“嗯。”
“没有要改的地方吗?哪有初稿就完美的?”
这时,鲜于记者插嘴道:“是海明威说,初稿都是垃圾吧。”
苏记者不甘示弱:“记者写得再深入,也比不过当事人啊!”
一花被卷进了他们的一唱一和中:“写得都很好,只是有一点……”
“哪里有问题?”苏记者像收回钓竿似的,立刻问道。
“里面有一句‘既是受害者,也无奈成为加害者’……”
“那句话怎么了?”
一花看到旁边的前辈这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包厢瞬间充满沉重的气氛。探讨其他热门话题的记者也都停止交谈,竖起耳朵。
“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写。因为相继出现第二、第三和第四批感染者,有的人是被传染的,同时也传染了别人。有段时间,传染力强的病人还被叫作‘超级传播者’。但我觉得不管在什么情况下,MERS病人都不是加害者。只用‘感染MERS’和‘把MERS传染给别人’区分受害者和加害者,太过简单了。难道不该先思考让病人感染MERS以及让病毒扩散的医院的僵化体制吗?
“不管传染给多少人,MERS病人都是受害者。把全部MERS病人看作受害者后,才能讨论谁才是让他们被传染的加害者,才能分清法律和制度的对错。所谓‘加害者’是要追究责任的,但MERS的扩散绝对不是MERS病人的错,不是因为他们不道德、不诚实。不管是‘超级传播者’还是‘加害者’,这种标签都是对受害者、对病人的偏见,是把责任推到了他们身上。没有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的MERS病人,就算他们传染给别人,也仍是受害的MERS病人。我想强调的是,传染或被传染不能成为受害和加害的标准。希望前辈能更正一下这点。”
另一场死亡
李一花认为MERS病人只是受害者的那天晚上,吉冬华搭医院准备的救护车回到了家。MERS确诊后两个多月她才终于出院。冬玉和冬心分别握着冬华的左右手,艺硕抱着一束鲜花站在前方,那是护士为了祝贺冬华出院献上的红玫瑰。冬华暗下决心,余生要像那束玫瑰般,热情洋溢地活下去。
刚回到家,冬华便打给崔文乐社长,但没人接听。
冬心插嘴道:“晚间新闻都结束了,这时候打电话太失礼了。反正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天下午再打吧。你又不是明天就去上班。”
冬华没有反驳,接着拨了林罗雄组长的电话。拨号音响了七次后,传来对方的声音。林罗雄大概在啤酒屋,话筒那端传来音乐的嘈杂声。
冬华简短地说:“林组长,我出院了。”
“恭喜你,应该早点跟我说一声嘛!”
“公司如何?”
“还是老样子……部长,对不起,我现在不太方便讲电话。”
冬华提高音量:“好,你明天上班吗?”
冬华周六偶尔会去物流仓库,虽然周末不接出货订单,但她还是会去根据账本确认入库的新书,检查一下是否摆放好了,还会待在退货仓库看看关于编辑和印刷的书。高中刚毕业,她就进永永出版社负责仓库工作,一直对出版流程很感兴趣。不光是编辑和设计,连印刷和装帧也想了解。自从结识了终结书本的碎纸机“咚咚”后,冬华对一本书的诞生过程的兴趣更大了。电话另一头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说实话,订单量不如从前了。”林组长回答。
冬华感受到一股寒意:“是吗?知道了,那我周一过去。社长还好吧?”
“……周一见,我会转告社长的。”
周一早上六点五十分,冬华出了家门,七点半抵达仓库。冬华仰望马路对面的“朴二内科”,喝了一杯贩卖机咖啡后,输入密码走进仓库。书的味道扑鼻而来,一直堆积到天花板的书挡在冬华面前。
冬华在仓库里走了一圈,转身朝反方向走去。住在隔离病房期间,除了很挂念冬心和艺硕,她也很想念仓库里的书。正如林组长说的,仓库里出现了几处空书架。
转了两圈后,冬华来到退货仓库,走到碎纸机“咚咚”前抚摩几下,眼泪便模糊了视线。因为体重掉了二十公斤,肺部缩水,支气管变形,如今连走有一点陡的上坡路都要停下来休息三四次,冬华真恨不得一死了之,但如果能待在物流仓库,不管怎样她都想撑着活下去。
“你过得好吗?对不起。谢谢。”冬华像在跟好久未见的朋友打招呼。
冬华坐在碎纸机旁的椅子上,扫了一眼摆放在个人书柜里的书。《世界随笔全集》?怎么都不是平时自己看的书呢?
“你是哪位?”
出现了一位眼神中透露着戒备的青年,冬华把戴着的口罩拉到下巴。医生再三嘱咐冬华,为了保护肺,一年四季出门都必须戴口罩。
“我是吉冬华部长。”
“啊!原来是你,我常听林部长提起你。”
还没等青年嘴角的微笑消失,冬华便追问:“你刚才说林部长?”
负责物流仓库的部长只有吉冬华一个人。
“嗯,林罗雄部长。”
在冬华与MERS搏斗期间,林组长升职当了部长。
“我叫曹南植,来这里工作还不到两个月。”
“那是六月中旬进来的?”
“嗯,六月十七日来上班的。”
正好是冬华确诊十天后。
“书柜里的书都换了?”冬华指着碎纸机旁的书柜。
南植回答:“六月十七日上班第一天,我就把那些书都清理掉了。大部分是跟编辑、营销和印刷有关的书。上班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那些书,是林部长吩咐的。”
“他叫你把那些书都销毁了?全部?有很多书是今年春天才出版的啊……”
“我看有几本书还上过畅销榜,所以说想带回家,但林部长坚持要我全都销毁。他还说空书柜不好看,让我放几本书进去,所以我把退回来的一套《世界随笔全集》放上去了。”
冬华盯着“咚咚”:“你知道为什么销毁那些书吗?”
“听林部长随口提起过。六月十七日不仅是我第一天来上班,也是林部长和社长解除居家隔离、回来上班的日子。”
事后冬华才得知,不只家人被要求居家隔离,就连册塔的员工也都居家隔离了。冬华在隔离病房好不容易清醒后,发过几次信息给崔社长和林组长。但崔社长没有回复,只有林组长回复要冬华先专心养病。虽然冬华追问了很多公司的事,林组长都只回“等出院再讨论”。
“林部长说,搞不好书上都是病毒。还说,必须把你碰过的东西全都清掉……我先清理了书柜,旁边办公桌抽屉里的原子笔、三角尺和胶带也都一起丢掉了。”
“原来如此……”冬华没有再追问南植。上班第一天服从第一个指示,这不是员工的错。要是不放心,可以把东西都塞进箱子里放在仓库角落保管啊,没经主人允许就都扔掉,冬华觉得有点过分了。
“你多跟文代理好好学。”
“他现在是科长了。他真的教了我很多,托文科长的福,我现在能熟练操作碎纸机了。”
“文科长……”
文尚哲升职成科长,还负责“咚咚”,这等于是彻底抢走了冬华的位置。
九点整,冬华来到三楼社长室。坐在沙发上的崔社长和林部长站了起来,冬华弯腰行礼。
“非常抱歉,因为我让大家费心了。”
崔社长迟疑片刻,手掌擦了一下大腿后,和冬华握手:“你真是受苦了。我应该去探病的,结果一拖再拖都拖到你出院了。我也听他们说,不用一两个月你就能出院……”
冬华坐到沙发上:“还有病人没出院,后遗症严重的病人还要戴氧气罩。如大家所见,我已经彻底痊愈了。”冬华的视线转向林部长,“恭喜你升职了。”
林部长简短地道了声谢。
“那我先去仓库工作了。很抱歉这两个月没来上班,我会用两倍、三倍的努力工作的。”冬华看看墙上的钟,站起来。与以往爽朗的自己不同,她说完想说的话后,鞠了个躬,就离开了社长室。
冬华回到物流仓库,只见南植和两名员工在搬运刚入库的新书。由于堆高机停在距离书柜十米远的地方,所以大家只能亲自搬运。南植动作敏捷地把成捆的书扛上双肩,冬华也学南植,先把一捆书扛在左肩,但另一捆书刚放上右肩,便咳了起来。冬华上身前倾,肩膀一晃,扛在左肩的书差点掉下来。问题出在口罩,因为闷所以呼吸加快,嘴巴和喉咙不舒服,最终引发咳嗽。
“你没事吧?这里交给我好了,你去那边休息一下。”走回来的南植熟练地扛起书,劝冬华。
“我只是呛到了而已。”冬华的口气有些许不耐烦。
冬华不是在生南植的气。医院诊断由于肺部纤维化严重,只剩下一半的功能了。肺部损伤严重引起的不便绝不止一两样,最不方便的就是使不上力。身体垮了之后,记忆力也降到从前的一半。冬心和艺硕记忆犹新的几段旅行,冬华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请你出来一下。”林部长从仓库的门缝探进上半身,呼唤冬华。
“午餐时间再说吧,我还得工作。”
冬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用诚恳的态度弥补体力的不足。她一心只想像从前那样,负责物流仓库的管理。
“请出来一下,你那身体能做什么事啊?”
“我的身体怎么了?”冬华勃然大怒。
“你快点出来!等文科长到了,气氛只会更尴尬!”林部长也毫不让步,甚至还挥起手来。
“我也在等他,都过了上班时间,他怎么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