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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前一天

石柱一夜无眠。

九月二十四日接受化疗后,高烧和头痛消失,食欲增加,四肢也变得有力。九月的住院医师吴长南解释,这是因为在GDP里加了对抗肿瘤和抗病毒效果极佳的免疫新药吉舒达(Pembrolizumab)。用药后,石柱不但可以安心入眠,连忧郁的心情也随之消失。九月三十日的PCR检查结果为阴性,那天是吴长南最后一天在隔离病房上班,但他申请了延长一天。

有着宽下巴、说话总是从容不迫的长南对石柱说:“我的计划很简单。九月三十日和十月一日得出阴性结果,十月二日移到非传染病房,十月三日出院。”

“不要再抱持那些没用的期待了,你还是快离开吧。阳性、阴性来来回回的又不是一两次了,我就是个厄运缠身的人,不可能那么容易解除隔离的。”石柱反倒说服起长南来。

又过了一天,长南递上的检查结果清楚标示着负号(-)。

“我说得没错吧?明天会送你去非传染病房。”

石柱一脸的难以置信,死盯着检查结果。

“我真的可以离开这里?”

“真的,已经确定了。”

长南在“确定”二字上加重语气,但石柱还是无法百分之百相信。

“就这么简单?”

“没什么复杂的啊。”

“我在这里住了三个月。”

“住得太久了吧。”

“真是荒谬。”

“你还是不相信?”

“感觉像在做梦。”

“这是现实。”

“明天还要再做一次检查吗?又会让我陷入绝望的深渊吗……”

长南打断石柱:“这次只做两次检查。你的人生不会再有MERS检查了,我保证。”

“以后我也绝对不要再做MERS检查了。”

石柱打电话给映亚,她说的也跟长南一样。院方已经同意明天早上让夫妻俩在非传染病房见面。石柱彻夜未眠,经过昏暗的凌晨,直到整个世界迎来曙光,他都一直瞪大双眼。石柱担心万一睡着了,长南会要他再做一次检查,然后把他摇醒说:“结果是阳性!”如果可以不听到“阳性”两个字,就算要他熬十夜他也愿意。

十月二日上午九点整,隔离病房的门开了。

三个男人推着轮床走进来,他们穿着VRE隔离衣,虽然N95口罩遮住了口鼻,但石柱很快便认出他们。在前面拉轮床的是九月的吴长南,在后面推的分别是七月的权亨哲和八月的柳奈武。三位住院医师一起出现让石柱很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是他们的服装—他们没有穿防护衣,没有戴双层手套和头罩。别说C级了,就连D级防护装备也没有穿。长南甚至还把口罩稍稍拉到鼻子下方。长南说,从九月一日开始,石柱几乎不存在MERS传染力,身为研究医学和治疗病人的医生,虽然对此无法百分之百地肯定,却能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地确信。

“准备好了吗?”

“我真的可以离开这里?”

亨哲回答:“你看我们穿成这样还不相信吗?PCR检查连续两次为阴性,确定解除隔离了。今天开始你会住在非传染病房,医护人员和家属会穿这种隔离衣、戴N95口罩。虽然很不方便,但你也要戴手术用口罩。”

奈武把手术用口罩递给石柱。石柱跟三位医生一一交换眼神,用力地握了握他们的手。石柱戴上口罩,躺到轮床上。长南转头朝监视器挥了挥手。

“好了,我们要出去了。”

“很感谢你们为了我特地抽空过来,我不会忘记的。”

奈武说:“当然要来了,我们是战友啊!你能战胜MERS,我们也很高兴。真的,真的要谢谢你。”

推出隔离病房的轮床停了下来,因为后面的门关上后,前面的门才会打开。在这里,急躁是禁忌。经过一段很短的通道后,病床往左转,另一道门打开,轮床又停了下来。跟刚才一样,后面的门关上后,前面的门开了。三人熟练地推着轮床走出去。到了门外又停下来,长南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等一下通过那道门后,就是非传染病房了。到那边以后会很吵,所以有几件事我想在这里先问问你的意见。当然,这两天也有和家属商量的机会,但还是想先听听你的想法。距离家属抵达这边,还有十五分钟。”

“好的,现在问我什么,我都会回答的。”

亨哲说:“我们有很多事想问你,可你这么一说,还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这是复活的一天,重新复活成人类的一天,从今天开始,我也可以憧憬未来了。”

长南从口袋里取出本子,问起准备好的问题。

“你是想住一般病房呢,还是先出院回家休息几天,再来看门诊?”

“一般病房……出院、门诊……”石柱没有回答长南的问题,而是像黄牛一样开始咀嚼这几个词。他这才真切感受到自己从隔离病房出来了。“这些词真像是甘甜的蜂蜜啊……我想先回家休息,在医院待太久了。”

“好,那十月六日左右会来看门诊吗?三日出院,休息到六日上午,下午再来医院,直接去见血液肿瘤科的柳大焕教授。”

“好。”

“未来也会使用吉舒达进行GDP化疗,具体日期等出院后,再根据你的身体状况决定。”

“嗯,希望尽快治好淋巴癌。”

见石柱握紧拳头,三名住院医师也同时握紧拳头。

长南继续解释:“化疗后达到完全缓解时,会进行同种造血干细胞移植。我把目标定在年底,希望可以在圣诞节前。”

“那我要更加努力了。”

“明天出院前,院长会来病房看你,没问题吧?最后一名MERS病人出院,院方希望帮你庆祝一下,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也……”

石柱打断他:“没问题。我能战胜MERS,多亏了院长和医护人员的付出,我也很想亲自跟院长、主治医师和在这里照顾我的医生、护士道谢。”

“你能这么说,我就松了口气。明天的媒体竞争一定会很激烈,想采访你的电话已经快打爆了,你愿意接受采访吗?我觉得不用响应所有媒体,选一两家就可以……毕竟要是完全不接受采访,也怕会出现许多揣测。”

石柱可以很快决定接受治疗的时间和方法,却很难决定要不要接受采访。

“不用现在就决定吧?我跟妻子讨论一下再告诉你。”

长南回答:“没问题。还有件事要说明一下。出院后,如果出现高烧、咳嗽、呼吸困难和呕吐症状,必须立即向地区保健所或疾病管理本部通报。但如果身体出现疼痛征兆,请务必先跟我们联系。可以吗?”

“好,我会照做的。我也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

“如果今天再做一次PCR检查,你能确定还是阴性吗?”

三位住院医师都没有立刻回答,他们互看了一眼,表情变得严肃。

过了片刻,长南回答:“难以肯定。概率一半一半。同时罹患淋巴癌和MERS的病人,全世界也少见,说不定你是至今唯一的案例。检查结果可能是阴性,也可能不是,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你感染的MERS已经痊愈了,传染力不到0.01%。”

石柱开玩笑地重复完长南的话,然后说:“因为医学上不存在一百和零,你才这么说的吧?”

三人同时笑了出来。

亨哲说:“你是特殊案例,就算是阳性,也不具传染力。像你这种情况,不该只用PCR一种检查判断,而是综合各种情况制定标准。在定出新标准以前,能先让你出院,对你也是万幸。但制定新标准并不是我们这些医师的事,而是疾病管理本部和保健福祉部的功课。”

“我是特殊案例这件事,外面的人知道吗?”

长南回答:“完全不知道!只有我们三个人、负责的教授、院长及少数人知道。所以如果你出现高烧、咳嗽,要先联络我们,直接去做PCR检查恐怕只会惹出麻烦。”

“知道了。我再也不会做PCR检查了,厌恶至极。”

大家又笑了。

长南确认时间:“啊,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我们出去吧。”

第五道门打开,石柱听到掌声和欢呼声,他慢慢坐起身,只见映亚站在玉娜贞和陈雅凛之间。穿隔离衣、戴口罩的映亚看起来跟护士没两样。石柱泪水盈眶,张开双臂,映亚像短跑选手般冲进他的怀抱。

这是没有防护装备阻隔、扎扎实实的一个拥抱。

清晨的采访

李一花和罗惠兰次长正在公司前的咖啡厅忙着准备新闻,早上报道局的编辑会议给节目流程加入了电影介绍。为了准备内容,必须先把四部国内电影的工作人员及电影优缺点整理出来。罗次长嘴上说会自己负责,但也没有拒绝一花的帮助。导演和演员的采访片段需要有相应的补充说明,罗次长再三强调,比起记者的说明,要更凸显受访者,一花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但还是不自觉地加入许多概念说明,文字越写越长。

老手和新人磨合期也差不多一个月了。有别于罗次长的担心,一花很有干劲,采访也做得相当好。大家都夸奖她可以独当一面了,罗次长却仍不松口。

手机响起,敲打键盘的罗次长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皱起眉头,按下通话键。

“什么事啊?我现在很忙。一花?你找她干吗?我怎么知道,一定是在哪儿忙吧。你不要无缘无故去烦不懂事的新人。你没有?多少人因为你跑来跟我哭诉啊,要我说出名字吗?社会一部部长知道你这样吗?不要老针对我们文化部!嗯?社长说的?他找一花干吗?你不是在说谎吧?知道了,我打听一下。要是为了无聊的事找一花,我可不会放过你,我什么脾气你应该知道吧。”

罗次长挂断电话,对一花说:“鲜于秉浩找你,你们在讨论什么计划吗?”

“没有啊。”

一花跟他只是在“冰屋”与其他记者一起喝过酒而已。

“去吧,他在会议室等你。你是文化部负责电影、出版和宗教的新人记者,不管鲜于前辈对你多好,也不用去帮社会一部的忙。你是哪条线的自己应该清楚吧?”

罗次长的意思是不要乖乖答应医疗记者的请求。

“请放心,回来后我会详细报告的。”

一花来到报道局公用的会议室,那是鲜于记者经常用来采访的小会议室。一花敲门后走进去,鲜于没有合上正在看的书,他抬起右手示意一花坐下。一花坐在对面,瞄了一眼书,上面有一张大地图,包括了欧洲和亚洲,欧洲是深灰色,亚洲是浅灰色,海洋没有颜色,是空白的。

“你了解黑死病吗?”

“嗯?”

“也叫作瘟疫。感染的话全身会出现黑斑,所以才有‘黑死病’这个称呼。”

“那这个地图……”

“这是十四世纪黑死病的扩散途径。如你所见,一三二〇年首次发病,一三四八年传到伦敦,一三五一年扩散到整个欧洲,大概花了三十年。黑死病沿着这个箭头蔓延,一三四七年同时传到了君士坦丁堡、巴格达和亚历山大港,沿着地中海贸易路线迅速北上。不到一年,在雅典、威尼斯相继暴发。黑死病不是一次流行的传染病,而是根据时间,间歇性反复发作的传染病。其中经常被人们议论的当属一六六五年的伦敦大瘟疫了。你听说过吗?”

“听过,虽然不记得确切年份,但知道伦敦曾暴发过大型瘟疫……”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比起在其他时间、其他地点发生的瘟疫,更了解一六六五年发生在伦敦的瘟疫,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知道……”

鲜于记者拿起另一本书递给一花,书名是《瘟疫年纪事》(<i>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i>),作者是丹尼尔·笛福,他曾写过《鲁滨逊漂流记》。

“有一个叫塞缪尔·皮普斯的人,在一六六五年的伦敦经历了大瘟疫。这本书就是根据他写的日记重新创作的。多亏了这本书,让欧洲乃至全世界的人都对伦敦发生的黑死病惨况有了了解。李记者有什么想法吗?”

一花在“冰屋”时就察觉到,鲜于记者的问题总是领先一步。他总是不详细说明就直接跳到下一题,经常让后辈一头雾水,一花也是。但此时,她知道鲜于记者提出的这个问题对自己非常重要。在电视台里,没有人比鲜于记者更了解MERS。见一花答不上来,鲜于记者才稍稍坦露想法。

“最重要的是记录。你觉得今年全国流行的MERS,记录够充足了吗?一笔带过的报道倒是一堆,大部分都具有煽动性,要不就是会引发恐慌或荒诞无稽的内容。你认为这些报道里,有让经历过MERS的你满意的记录吗?”

“没有。”一花如实回答。

“那我们来做吧!”

“记录MERS?”

“对,但感染MERS的受害者的叙事是一定找不到的。”

“受害者的叙事。”一花立刻重复一遍主旨。

“不管是战争、灾难还是传染病,越是生死攸关的事件,越要有明确的叙事。目前来看,最后为MERS受害者留下记录的不是人,而是数字,都是统计数据。我们必须记录每一个受害者的个性、拥有的梦想、经历的痛苦和烦恼以及他们的为人。并且,必须将受害者叙述的事实传播到整个地球。”

“传播?”

“十四世纪,黑死病横扫整个欧洲花了三十年,但你上次提到,现在需要多久?”

看来鲜于记者对一花在“冰屋”的发言印象深刻。

“几乎可以说是同时散布到全世界。”

“没错。中世纪要利用马匹、骆驼或船做的事,现在只要飞机就可以了。你在‘冰屋’指出的问题,我想讨论得更详细一点。假如MERS病人搭乘国内班机,等于跟其他乘客处在同一空间里最短一小时、最长三四小时,这些人感染传染病的可能性极高。飞机降落后,乘客离开机场,病毒就会瞬间传播出去。不只传染病人,那些与传染病人搭乘同航班的密切接触者也会分散到全国各地。”

“的确如此。”

“看看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SARS)。二〇〇三年三月,只花了一个月,SARS就遍布越南河内、加拿大多伦多、新加坡、德国法兰克福和英国曼彻斯特等地,都是经由飞机传播的。如果当时机内或机场把病人隔离起来,至少可以减少传染,被攻破机场防御的城市可说是经历了一场浩劫。你知道SARS的感染源也归在冠状病毒里吧?MERS也是冠状病毒的变种。正如SARS一样,MERS也存在扩散到全球的危险。我们虽然做好了SARS的防治,却没能阻止MERS扩散。”

一花也研究了很多信息和专业数据,以便扩充自己在“冰屋”提出的说法。

“前辈,这本书我会认真看的,也很感谢你提出一起记录的提议,但我是文化部的人。”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文化部的新人,也知道你在罗次长底下吃了不少苦。”

“也不算吃苦……但不管怎样,采访和记录MERS的工作不是由前辈负责的吗?为什么找我……”

鲜于记者打断一花:“明天最后一名MERS病人出院。”

“明天!”

一花没有立刻上钩,而是等鲜于记者继续说下去,但她内心深处早已泛起波澜。三个月前,自己好不容易从深渊死里逃生,至今还有人深陷其中,痛苦万分。全世界感染MERS最久、入院接受治疗的人,他每天在隔离病房有多痛苦、多煎熬,一花比一般人了解一百倍、一千倍—永不止歇的高烧;胸口像被一块、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六块、七块岩石压得发闷;仿佛登陆月球的航天员般身着防护衣、戴头罩靠近的医护人员;不分昼夜注入身体的药物。出院等于是告别所有的痛苦和恐惧,光这一点就很值得为他庆祝,但这不过是一花个人的感受罢了。报道MERS病人出院的新闻是医疗记者的工作,不是负责电影、出版和宗教的新人助理该做的事。

“可恶,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竟然所有的采访都不回应。明天出院是一定要去采访的,说什么也得拿下‘最后一位MERS病人’的采访……哪怕是十分钟,不,一分钟也好,但我就是联络不上人。病人的手机关机,家属的手机开着,但就是不接,发信息也不回。不只报道局局长,连社长也很关心这件事。不管怎样,今天晚上或明天凌晨一定要采访到……你没有办法吗?”

“嗯?”一花惊讶地发出疑问。

病人手机关机,家属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她怎么会有办法?

鲜于记者眼里透着怀疑,盯着一花:“你们私下不会联络吗?生病的人之间,就算不是受害者全聚在一起,也会开个秘密群组讨论些什么吧……要是能找到联络最后一名病人的渠道就好了。”

一花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鲜于记者用指尖咚咚咚地敲着桌面,语调变得低沉、强硬:“我找你来不是想听你说不知道,社长要国民电视台拿下‘最后一名MERS病人’的独家采访。发挥一下你的实力吧!我先把他们的电话给你,不可以搞砸哟!我们采访不到的人要是别家电视台或报纸采访到了,你和我的脸可就丢大了。你不想独立吗?”

独立,就是用自己的名字报道新闻的机会。社会二部同期入社的其他三人都已经独立了。鲜于记者把金石柱和南映亚的手机号码传给一花,天南地北地扯了一堆,结果还不是把最难做的推给新人。一花迟疑着要不要打断前辈,给自己找一条后路。如果不是MERS而是其他议题,一花早就借口说要跟罗次长准备电影新闻,转身走人了。最后一名MERS病人,从七月二十八日到十月三日,独自煎熬了两个多月,一花也很想见见他。

“独立的事也不急。前辈为什么找我负责这个采访?只因为我也感染过MERS吗?”

“虽然这也是其中一个理由,但关键还是在‘冰屋’听了你的那番话。苏记者那家伙其实心肠很软,为了带你们这些实习记者,才那么严厉地教你们,不管是谁接到这工作,都会当个狠角色的。那天,苏记者说你不会来,我也觉得你不会来。伤得重,自然会害怕站出来。你却毫不在意,不但来了,还把自己与病魔搏斗的经历讲给大家听,还跟我们聊天喝酒。你完全不是苏记者评估实习情况时的那个新人。当时你为什么来的理由,我现在不想听。不过,你的那种坚强对记者来说是很好的特质。要坚守的就好好坚守,该打碎的就彻底打碎,所以我觉得你能胜任这项工作。”

打电话前,一花先搜寻了之前的新闻,确认金石柱是何时感染MERS,住在哪家医院,又转院去了哪家医院的负压隔离病房。一花用印象笔记整理出时间表和移动路线后,大吃一惊,反复确认上面的时间和地点,没想到自己和金石柱有很多重叠之处。首先,五月二十七日两个人都在F医院急诊室,在那里感染MERS。六月一日住院,六月五日得到第一次阳性反应,六月七日确诊。从六月七日到七月三日,住在F医院十三楼,随后移到十八楼。两人出现交错是在七月三日,那天金石柱被送往大学医院的负压隔离病房,而自己出院了。两人在同一个地点感染,住在同一家医院,这让一花更想采访他了。

一花打了电话,金石柱的手机依旧关机。在隔离病房也可以随意使用手机,所以一花判断他是故意躲避与外界接触,可能直到明天出院也不会开机。南映亚也不接电话,全国的报社和电视台记者一定都在拨打这个号码。一花决定先去大学医院,等到了那边再打电话,她打算彻夜守在那里。一花离开电视台时,发信息给罗次长。

—出门采访,回来后详细跟您报告。

—知道了。

一花坐在出租车里编写短信准备发给映亚,写了删,删了又重写。她按照实习时学的,用简单明了的十行字写出需要采访的理由和问题方向,但写好后又都删了,最后只写了两行:

—五月二十七日,我也在F医院急诊室感染了MERS,六月七日确诊、住院,七月三日出院。我想采访你们,我是大韩民国电视台的李一花记者。

***

十月三日凌晨两点,映亚回了短信。她同意受访,但需在变声和不露脸的前提下录像。

采访预计在清晨六点的非传染病房进行,但隔离区前挤满记者,要隐秘地进入病房都成问题。映亚又发短信说,清晨五点五十分会在主楼大厅等他们。一花和摄影师明润川在约定时间走进大厅。连接隔离区的急诊室门前也挤满记者,但主楼显得清静许多。一名年轻医生沿着手扶梯下来,穿过旋转门走到外面,又回到大厅。

他经过一花和明润川身边时,低声说:“你是李一花记者吧?”

一花和提着摄影机的摄影师跟在医生身后。医生进了电梯,明摄影师也立刻跟进去,只有一花迟疑了一下。

“李记者,怎么了?”

在摄影师的催促下,一花只好迈开脚步走进电梯。

看到一花紧闭双眼、垂着头,医生问:“你还好吗?”

一花抚着胸口:“只是觉得有点闷……”

这是感染MERS后留下的后遗症,只要搭电梯就会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所以平常不管多高的楼层,一花都走楼梯。就算走得大汗淋漓,双腿发软,也比在电梯里喘不过气要好。但今天必须隐秘地行动,只好忍着点了。幸好,电梯到了三楼就停下来,来到走廊后,一花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

医生这时才自我介绍:“我叫柳奈武,是八月负责金石柱患者的住院医师,我会带你们避开那些记者。”

“谢谢。”

“请好好为他们写报道,金先生和家属真的吃了不少苦。好了,我们进去吧。”

奈武所经之处都写着“禁止外部人员进入”,过了两道沉重的大门,又经过三段长长的走廊后,才终于抵达非传染病房的入口。等在那儿的护士递给一花和摄影师口罩和隔离衣。

奈武对着手中的对讲机说:“人带来了。”

门开了,只见映亚站在那里。奈武直接转身离开,李一花和摄影师走了进去。一花递上名片,打了招呼。

“我是联络你的记者,李一花。谢谢你们同意受访。”

映亚接过名片,还是盯着一花的脸看了半天:“你的脸色……好多了,真是万幸。”

“你……认识我?我们见过吗?”一花完全不记得映亚。

“出院那天,你不是被一名女律师扶着离开吗?七月三日,在感染科诊间外。我看到等候名单上显示‘李一花’。收到你的信息,我一下就想起来了,虽然长相记不太清楚,但看到你这张略显苍白、消瘦的脸,还是想起来了。”

一花忽然想起出院前去向感染科主治医师道谢,在走廊跟一男一女说过几句话,原来其中一个就是映亚。

“当时准备出院,精神恍惚,连走路都很吃力,喘口气都要小心翼翼的,记忆力也衰退不少。六月、七月住院时发生的事和见过的人,很多都想不起来了。”

“我理解,就连我都记不得你的脸了。那时病人和家属都处在失魂落魄的状态,怎么偏偏是我们感染了那可怕的传染病呢?我不停地埋怨,也很伤心,身心俱疲……没想到你是电视台记者,看你跟律师在一起,还以为你也是律师呢。”

“我刚当上记者,七月请了一个月病假,八月才上班。”

一花连映亚没问的也都说了。在开始采访前,身为战胜MERS的病人,一花觉得跟南映亚和金石柱有种亲近感。映亚也有同样的感受。

“虽然院方劝我们受访,但我们不想。我不想让我丈夫被大家记忆为最后一名MERS病人,我也不想细谈治疗过程中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虽然拖了这么久,但他还是痊愈了,这样就够了,我不想让他无端被人说闲话。”

“我明白。”

“如果没看到你的信息,我们应该会拒绝所有采访。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开始抗癌生活,虽然战胜了MERS,但还剩下淋巴癌。”

一花点点头,想到之前看到的新闻。每篇报道都不断强调病人因原有的疾病淋巴癌才延误了MERS治愈时间。

“我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讲关于MERS的事,以后在我们夫妻的对话里,会将这个词永远抹去。不知道这样讲合不合适,我觉得如果是你,至少会站在MERS病人的立场跟我们交流。”

“没错,我会站在MERS病人这边,站在受害者这边。”

“我们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那就开始吧。”

映亚转过身,一花走进两边摆放着病床的非传染病房,只见石柱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摄影师举起摄影机开始拍摄。石柱靠坐在倾斜四十五度角的病床上,准备回答问题。

“我是李一花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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