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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我已经采访完,稿子也整理好发出去了,接下来的工作就都交给医疗记者了。”

冬华露出笑容:“那我们一起简单吃个晚饭吧?”

“好啊。”一花接着说,“要不要问一下南映亚?如果她还没吃晚饭,就买便当过去……”

“好啊。”

信息没有回。一花和冬华来到医院正门,左右环顾了一下,走进牛骨汤店。饭吃到一半,映亚发来信息,说自己没胃口。一花又说想讨论一下明天记者会的事。这次没过多久,映亚便回复了,请她到隔离区的家属休息室,冬华顺便打包了一份牛骨汤。

“看样子,她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越是没胃口,越要喝点热汤暖暖胃。”

一花走在前面,冬华提着装有牛骨汤的袋子紧跟其后。一花熟门熟路地走到医院主楼的电梯前停下。

她对冬华说:“在三楼,我们可以走楼梯吗?”

“正合我意。你经常这样吗?”

“嗯。”

“就算做好心理准备,咬牙上了电梯,还是会受不了。”

“可是你走楼梯不会很辛苦吗?”

“多休息几次就好。搭电梯喘不过气,只会更不舒服。”

“每遇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憎恨他们。他们知道我连电梯都不敢搭了吗?”

“那些人知道我不敢搭地铁了吗?”

“如果不知道,那他们就是无能之人;知道还袖手旁观,那他们就太恶毒了。”

“我们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都没有一个人出来道歉呢?”

“必须让他们出来道歉,所以我们才要提告。”

“那天真的会来吗?”

“我们就坚持到那一天,MERS把我害得多惨,我要一一记下来。等上了法庭,我要全部说出来。有罪无罪那是之后的事,我必须把憋在心里的冤屈全都发泄出来。电梯就在眼前,但我们害怕到不敢搭,这像话吗?”

“太不像话了!”

“够夸张的!”

两人放弃搭电梯,直接走楼梯到三楼。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抵达隔离区。十月三日,一花为了采访,跟随柳奈武走过这条路。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个多月,自己还会重走此路。门口贴着禁止外人出入的标识。一花看到冬华提着纸袋跟上后,发信息给映亚。

—我们到了。

—我现在过去。

半小时后,映亚才出现在休息室。已经晚上九点了,映亚一脸疲惫,冬华连忙用微波炉加热牛骨汤。

一花握住映亚的手:“出什么事了吗?”

“血压一直不稳定。七点五十六分测是八十七、四十七,五分钟后再测也还是九十三、四十九。一直输血,但血压这么低……我刚才在等医生赶来,才这么晚出来。真对不起。”

冬华挥了挥手:“说什么对不起,不用跟我和李记者讲这种话,我们都理解。来,先喝点牛骨汤吧。”

冬华从微波炉里取出牛骨汤放在托盘上,端到映亚面前,牛骨汤冒着热腾腾的气。映亚没有动筷子,只是愣愣地盯着牛骨汤。她回想起石柱解除隔离出院,一家三口去喝牛骨汤的那个晚上。

“真的很抱歉,我吃不下。”

“但还是……”

“对不起。”

这时,映亚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鸿泽。

“喂,爸。”

“呜哇—”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不是鸿泽,而是雨岚。

哭声钻进映亚的耳朵,她的心猛地一震:“雨岚,你怎么了?”

“妈!我痛痛!你快回来。”雨岚说完,又哭了起来。

“雨岚乖,听话,不要哭。爷爷呢?爷爷在旁边吗?”

“雨岚受伤了。”鸿泽的声音传来。

“哪里受伤?严重吗?”

“不用担心,在厕所不小心滑倒了,膝盖和手臂擦破了皮。我已经给他涂了急救箱里的消毒水,可这孩子就是不肯睡觉,一直嚷着要找妈妈,哄也没用,哭个不停。”

“爸,对不起。”

电话那头传来雨岚夹着哭声的叫喊:“不要!我要见爸爸,我要去找妈妈。呜啊—呃!”

哭声戛然而止,电话断了。映亚再打去都没有人接,眼泪顿时滑落,难道不幸非要一起找上门吗?

一花搂住她的肩安慰:“没事的,再等一下。”

冬华也在旁附和:“小孩子难免会摔倒,谁不是跌跌撞撞长大的呢。都说了只是擦破皮,不会有事的。”

十分钟像一年一样漫长。电话再次响起时,映亚几乎在按下通话键的同时问道:

“雨岚怎么了?”

“哭得太凶,气喘得厉害,哭累了自己晕过去了。刚才躺在床上,我给他揉了揉手臂和腿,很快就醒来了。”

“不用送急诊吗?雨岚从没晕倒过……”

“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我担心他醒来又会哭着找妈妈,枕头都哭得湿透了。石柱如何?要是那边没什么事,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回来看看孩子,也顺便拿点换洗衣物过去……”

“如果我离开,石柱会很不安的。爸,对不起!”

“不,是我更对不起你。谢谢你,那就挂了吧。”

刚挂断电话,冬华便问映亚:“孩子哭晕了?”

“嗯。”

一花问:“那现在呢?”

“幸好醒来了……但他一直找我。公公跟我道歉,但我离不开这里……也得回去拿点东西……我又不能离开石柱……”

“我们帮你守着他。”冬华忽然提议。

映亚看着她们。

“三四个小时应该够了吧?来回算两个小时,加上哄孩子和整理东西的时间。”

一花也点头:“你去吧。既然他做了插管,守在这里的日子恐怕更长。回去准备一下,三四个小时没问题的……”

映亚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但隔离病房只允许家属进出。”

冬华立刻说:“那我们变成一家人不就行了。”

映亚和一花同时看向冬华。

“就说我们是来探病的姨妈和表妹,如何?”

一花对冬华说:“那我岂不是变成你女儿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

映亚沉思片刻,站起身:“我去问问护士,请你们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映亚离开休息室,过了十五分钟,她带着玉护士来,向她介绍冬华和一花。

“这位是石柱的姨妈,这是他表妹。”

玉护士像在安检似的,将两人缓缓打量了一遍。

“住院医师特别批准,但只有四个小时,在那以前你必须赶回来。”

“你放心吧。”映亚回答。

冬华和一花经过第一道门,走进准备室。映亚帮她们穿好防护衣,自己也穿戴好。她心想如果石柱醒着,就跟他说一声再走。映亚检查冬华是否穿戴好的同时问道:“穿上防护衣会觉得很闷,PAPR防护衣和头罩很干燥,你的肺伤得那么严重,没关系吗?”

冬华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我会休息的。一直想来看看金先生,没想到会是今天。”

三个人经过五道门后,走进隔离病房。石柱紧闭双眼,正在输血。看到石柱的病情比预想的严重,冬华和一花的表情顿时僵硬。幸好戴着头罩,没有人看到她们的表情。

映亚走到床边,俯下身:“睡着了?”

石柱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看到映亚身后站着两个人,以为是医生和护士,所以没有在意。但看到她们一直站在那儿,石柱轻轻点了两下映亚的手背。

映亚回答:“还记得李记者吗?十月三日来采访你的那个人。站在她旁边的人是吉冬华女士,她也感染了MERS,现在痊愈了。她们来是为了准备明天的记者会,也想顺便看看你。雨岚爸,我回家看一眼雨岚就回来。爸说那孩子几天都没好好睡觉了,我很快就回来,只要三四个小时,等你输完这两袋血,我就回来了。我回来前,她们会守在这里,玉护士也会盯着监控画面,有什么事你就按呼叫铃。”

映亚直起腰,刚打算转身离开,石柱的左手抓住了她的右手。四目相对,映亚看到石柱慢慢摇了摇头。他不希望映亚离开,双眼甚至泛起泪光。

映亚再次俯身,对石柱说:“我马上就回来,有没有什么想让我带来的?”

石柱在映亚的手心写下几个字。

“嗯?”

映亚没搞清楚,石柱又写了一遍。

“你要我把白大褂带来?”

石柱点了一下头。

“知道了。你想穿医师袍啊!那件白大褂就挂在你收集电影DVD的箱子和吉他旁边。知道吗,它一直好好挂在那里。我回家把胸前写有你名字的白大褂带来。”

石柱拉了一下映亚的食指,又在手心写了几个字。

雨岚……爸……不……弃……

映亚红了双眼,她把石柱写在手心的词整理出来。

“你要我告诉雨岚,爸爸不会放弃?”

石柱慢慢点了一下头。

映亚把手放在石柱的额头上:“雨岚早就知道了。金石柱,我老公,雨岚的爸爸,是多么帅气、勇敢地一路撑过来的……我会告诉他,我一定会告诉他。”

石柱这才抬起左手,轻轻晃了一下,示意让映亚回家。映亚眼眶泛泪,笑了笑,转身走出病房。

映亚离开后,冬华和一花并排站在床边。这是他们自从五月二十七日在F医院急诊室感染MERS后第一次聚在一起。石柱愣愣地看着两人,冬华和一花也静静注视着石柱,他们仿佛不用说话,也能了解彼此的痛苦和期盼。

这段时间,虽然一花痛失了小姨夫,原本和睦的一家人也不相往来了,但她没有留下严重后遗症,很快便回到电视台工作。冬华因肺部严重受损,遭到原单位单方面解雇,至今也没有找到工作。没有出院的人就只有石柱了。如果没有出现奇迹,痊愈出院回家,那就只有以最后一名MERS病人的身份死在这隔离病房里了。大多数医护人员都认为是后者,冬华和一花却相信是前者。

过了一会儿,冬华看着石柱,开了口:

“等你病好了,帮我看看我这一口牙啊。治好MERS后才发现两颗大牙都裂了,听说你很会看牙?我儿子叫赵艺硕,我去看过他运营的脸书专题页,上面都是夸奖你的留言,说你对病人亲切,技术又好,上面还有你和朋友创作的歌呢!”

石柱抬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比画了个圆,意思是自己也看过那个脸书专题页。

接下来轮到一花,她的声音像被风吹的窗纸在颤抖。

“你一定要好起来,到时再接受我的采访。多亏你,我才做了独家新闻,受到表扬。我们能这样认识也算缘分,以后一起去郊游吧,去汝矣岛或仙游岛!”

石柱伸出右手。冬华和一花怀着祈祷的心走上前,一起握住石柱的手。

相爱时与临死时

映亚接到玉护士打来的电话是在凌晨一点四十分。回家后,映亚哄睡雨岚,然后准备好石柱要的医师袍和自己的换洗衣物。鸿泽早就回房睡了,这三天照顾雨岚也把他累坏了。映亚原本打算直接赶回医院,出门前还是走进浴室,她打算用十五分钟快速洗个澡。热水浇在头和脸上,她抬起头闭上眼睛。就算是想缩起身体躺在隔离区家属休息室的椅子上,但椅子实在太窄太短了,而且穿防护衣进入隔离病房,也无法舒服地坐下来。肩膀、腰和膝盖关节轮番疼痛着,但她没时间去看病。只要两条腿还能动,她都会守在石柱身边。映亚洗完澡,正用毛巾擦头发时,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四十分,这个时间只有一个地方会打电话来。映亚立刻接起电话。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很沉稳的玉护士,此时的声音就像捕捉猎物的黄鼬般急促。

“立刻赶过来!快点!”

映亚的手机掉到地上。卧室里的手机也响了,玉护士也打给了鸿泽。

鸿泽一脸睡眼惺忪,冲出房间。

“爸!石柱他,他……”

鸿泽迅速做出判断,告诉映亚:“你去带孩子,我先去车上等你们。”

映亚好不容易摇醒沉睡中的雨岚,孩子不耐烦地拽起被子。

“我们要去见爸爸,没时间了。”

听到“爸爸”两个字,雨岚立刻瞪圆了眼睛。映亚赶快给雨岚穿好衣服,冲出家门。鸿泽平时开车时速不会超过五十公里,但在这深夜无人的马路上,他的时速快到了一百公里。

他们狂奔至隔离区,拿起对讲机。两点三十分。

“快开门!”

玉护士打开第一道门。映亚抱着雨岚跑进去,冲到护士站的监控画面前,看到石柱露出胸口和腹部,身穿防护衣的大咸正在为他做CPR。

玉护士快速解释:“完全控制不住血压。心跳掉到一分钟五十七下。有持续使用多巴胺,刚才也用了肾上腺素。”

“请开门,我要进去。爸,我们进去!”

玉护士挡在门口:“孩子不能进去。”

鸿泽回应:“你让开,这是孩子见他爸最后的机会了,你有什么权力阻止他!”

玉护士依然挡在原地:“目前医院还没有适合孩子的防护衣,不能让他进出隔离病房。你们两位进去吧,我来照顾孩子。”

映亚再次哀求:“真的不行吗?你也知道他没有传染力啊!就让我们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我们必须遵守规定。没时间了,你们赶快穿好防护衣进去吧,孩子绝对不行。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让他看监控画面,好吗?”

映亚单膝跪地,握住雨岚的小手:“护士阿姨说,只能让大人进去。”

“爸爸呢?爸爸在哪儿?”

“爸爸在那道门里面的病房,你在这儿用电视可以看到爸爸,乖乖跟护士阿姨在这里,妈妈马上回来。”

雨岚转头看向监控画面:“我不要,电视太小了,我看不见爸爸的脸,我要跟妈妈一起进去。”

映亚站起身跟玉护士四目相对,玉护士摇摇头。

映亚再次劝说雨岚:“爸爸现在很难受,你如果不听话,妈妈就没办法去帮爸爸了。你希望这样吗?”

雨岚摇摇头,含在眼里的泪沿着脸颊滑落。映亚把雨岚的小手交给玉护士,转身走开。映亚和鸿泽到准备室穿戴防护装备。映亚熟练地戴上手套,穿上防护衣,套上头罩。但第一次穿戴这些的鸿泽动作很慢。映亚赶忙摘下手套,先帮鸿泽穿戴好,自己重新戴上手套,突然右手食指一阵刺痛。指甲断了,血汩汩流出。

映亚哽咽地低语:“他不是MERS病人……他不会传染……”

映亚强忍疼痛,穿戴好后,跟鸿泽一起走向第二道门。他们等待身后的门关上,只有那道门关上,第三道门才会打开。映亚觉得今天关门的速度尤为缓慢。他们依序通过第三、第四和第五道门。现在只要第五道门关上,第六道门打开就可以进入隔离病房。映亚在心底数着数字,平时只要数到九,后面的门就会关起,前面的门就会打开。但今天数到十了,门也没有开。映亚转头,身后的门已经关上。她冲上去,用拳头敲打第六道门。

“开门!快开门啊!”

但门还是没有开。

鸿泽上前按住她的肩膀:“等一下,后面的门还没有关起来。”

映亚转身,只见门才关到一半。难道刚才看到的是幻影吗?身后的门刚关上,眼前的门就开了。映亚像短跑选手一样冲过去。

大咸依旧努力地在做CPR,陈护士在依次确认监控仪器和石柱的脸。冬华和一花并排站在床尾。

看到映亚,一花痛哭出声,一直压在心底的话不自觉地冲出口:“对不起,对不起。”

听到回荡在头罩里的哭喊,大咸停了下来。

“为什么停下来?继续啊!快救他啊!继续啊,快点啊!”映亚大喊。

大咸从病床上下来,回答:“是她们两位拜托我在家属赶来前一直做CPR的。你已经签署放弃急救同意书,我们也束手无策了。”

鸿泽握住石柱的右手,映亚摇晃着走到病床前,扑倒在石柱胸口。陈护士赶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映亚抽噎着哭喊:“我还……我还没有跟他道别……今天还没有说我爱他……不能就这么让他走啊……不可以……”

映亚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要不是一花从后面托住她,恐怕映亚就这样晕倒在地了。

大咸最后确认石柱的状态,呼吸停止,脉搏停止,用手电筒照射瞳孔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宣告死亡。

“金石柱,死亡。死亡时间是十一月二十五日三点零六分。”

我想让他走得像个人

原定在上午十一点的记者会取消了,一花成为在疾病管理本部发布正式消息前,唯一一个报道病人死讯的记者。在急诊室附近彻夜准备记者会的海善接到噩耗,向记者传达了消息。一花特别为预计采访的四名记者传了更详细的内容。一花和摄影记者在隔离区拍摄期间,冬华在家属休息室里发信息给艺硕。

—金石柱先生去了上帝的怀抱。

在便利商店值夜班的艺硕很快回复了她。

看到八行眼泪图标的瞬间,冬华忍着的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图标哭出来。过了一会儿,艺硕打来电话。

“妈,你很难过吧?我这边结束就赶过去,你再忍一下。”

冬华强忍眼泪,回答:“我在这里祷告,你不用担心我。”

护士让鸿泽和雨岚躺在护士站旁的床上。雨岚几天没好好睡觉了,现在枕着鸿泽的大腿睡得直打呼噜。鸿泽坐在那里,不停叹息。

大咸宣布石柱死亡后,来到护士站打电话给血液肿瘤科的柳大焕教授和感染科的朴江南教授报告情况,然后为了给一般病房的病人看病,匆忙离开隔离区。

虽然过了换班时间,但玉护士和陈护士依旧守在隔离区。她们让出位置给换班的护士,用监控画面查看病房的情况,也依次看了一下躺在床上的雨岚、待在休息室的冬华和在隔离区外工作的一花。

映亚独自留在隔离病房。从大咸宣布死亡消息的三点零六分到准备开记者会的上午十一点这段时间,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紧握石柱的手。大咸离开病房前,告诉她几点注意事项。

“虽然原则上禁止碰触遗体,但你可以像现在这样握着他的手,其他部位请不要碰触。遗体上的任何医疗用品,哪怕是一根针也不可以碰。请答应我,如果做不到,现在就请跟我一起离开病房。”

“……知道了。”映亚吃力地动了动嘴唇。

正如答应过的,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低头流着泪。眼泪一滴滴地掉在头罩里。监控画面里的映亚也像尸体一样静止着。她有太多话要对石柱讲了,话到嘴边却泣不成声,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对她而言,这世上她最爱的人走了,什么都不剩了。

上午十一点,身穿防护装备的大咸、长南、奈武和亨哲走进隔离病房。他们都是七月三日转院过来后,负责治疗石柱的住院医师。长南手持两个大号防水塑料袋,奈武胸前抱着防水布,亨哲推着轮床,上面放着棺材。映亚起身,看了他们一眼。

大咸开口:“是时候送他走了。”

“我丈夫的死因是什么?是MERS吗?”

“不,死因是淋巴癌。”

“……把他关在这里半年,不是为了治疗MERS吗?”

大咸只重复道:“死因不是MERS,是淋巴癌。”

映亚突然动手要摘掉头罩,奈武和亨哲赶忙上前阻止她。

“请不要这样,请冷静一下。”

映亚挣脱双手,愤怒地大吼:“上天会惩罚你们的!他不是MERS病人,你们却一直把他关到死,上天会惩罚你们的,你们会遭天谴的!”

四人一直等到“天谴”这个词的回音渐渐消失。

大咸开口:“从现在开始处理后事,这里结束后会移送到火葬场进行火化。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出去等?”

映亚颤抖地回答:“我要留在这里……我可以求你们一件事吗?”

映亚看向病床,四人的视线也随着映亚移向病床。映亚一把拽下罩在石柱身上的白布,衷心地恳求。

“可不可以拔掉插在他鼻子、手臂和下体的管子?还有两条手臂上的针和导管。他该多难过啊!我希望最后这段路,能让他走得舒服些。”

“不可以。”大咸给出简短且明确的回复。

映亚提高嗓音:“为什么不可以?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们连这点忙都不肯帮吗?他住院这段时间反反复复插了多少次管、扎了多少次针?请你们拔掉这些管子和针头有这么难吗?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如果你们不愿意处理,可以让我来啊。只要给我一分钟,我就能处理好,很快的。”

大咸把手上的纸递给映亚,是“传染病人死亡后处理步骤说明书”,上面红色标示的部分进入映亚的视线:

根据“传染病预防及管理相关法律”第四十七项至第四十八项的保健福祉部“(中东呼吸综合征)往生者丧葬管理步骤”规定,往生后的丧葬步骤如下:

·在与家属协议的时间之内,派遣相关人员进入病房进行密封遗体、消毒和入棺准备。

·禁止在病房内为遗体净身、更衣,禁止清除为病人使用的医疗器材(静脉管、支气管内管等),并直接放入PVC遗体袋内,避免与外界接触。

·遗体放入防水袋后密封,表面消毒后,再用另一个PVC防水袋密封。

·密封后的遗体入棺后,运送至火葬场。

大咸解释:“我们必须依指示行事,很抱歉不能接受你的请求。那我们开始了。”

奈武和亨哲先铺好防水布,把石柱的遗体抬到上面。大咸和长南将棺材放在地上。四人用防水布把石柱身上的线和管子包裹好,将遗体放入防水遗体袋中,再用更大的防水袋包在外面。四人抬起遗体,水平放进棺材后密封,最后把密封好的棺材抬到轮床上。映亚站在病床旁,看着他们完成这些动作,眼泪不停地流。虽然膝盖发软,快要站不住了,但她没有后退也没有转过身。

大咸对映亚说:“现在我们要离开病房了。你也清楚,家属无法搭乘灵车。请搭其他车辆到火葬场吧。这样送走病人,我们也很心痛,我们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金石柱先生真的很优秀。那我们出去吧。”

大咸推着轮床走出去,其他三人并排跟随其后。映亚走在后面,与他们保持三米距离。门依序打开,最后一道门打开时,映亚听到了嘈杂的快门声。

这是金石柱结束囚禁的瞬间。

<a id="jz_1_310" href="#jzyy_1_310">(1)</a>ICU指加护病房(Intensive Care Unit);MV为人工呼吸器(Mechanical Ventilation)。

<a id="jz_2_310" href="#jzyy_2_310">(2)</a>放弃急救同意书(Do Not Resuscitate)。

<a id="jz_1_347" href="#jzyy_1_347">(3)</a>Demerol,麻醉止痛药物。

<a id="jz_1_353" href="#jzyy_1_353">(4)</a>二〇一五年,从全罗南道到首尔参加“民众总崛起”示威的六十八岁农民白南基,遭水柱攻击倒地,陷入昏迷十个月后死亡。但医院在死亡报告书中判定为“病死”,而非“意外致死”,引发社会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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