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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不上什么辛不辛苦的!我又不会用网络,帮不上什么大忙,直接去见那些出院的人也觉得当面比较好沟通。对了,尹律师,打电话威胁我、不让我去见痊愈者的真的是相关部门的人吗?他开口就骂脏话,真难相信那是为我们服务的人打来的……”
海善回答:“每次发生惨案、灾难,他们都会打这种恶劣电话给受害者,威胁、谩骂受害者不要聚在一起,因为受害者聚在一起本身就让这些人不安。早晚有一天会把他们抓出来的。接到这种电话,如果你心里不舒服……”
“我没事。我可是到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区区一个电话怎能吓倒我。他们一定是做贼心虚,才会一开口就骂脏话。”
海善劝冬华:“下次再接到这种电话,记得录下来,我们必须搜集证据。让艺硕教你怎么录音。”
艺硕点头:“好的。妈,这很简单,等晚上回家我再教你。”
桌上放着速溶咖啡,会议开始。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映亚身上。
“大家或许都听说了,疾病管理本部下达了最后通知,说只能保持现状。”
一花问:“金先生的病情如何?”
“今天晚上要等做过肺部CT后才能确定,医生说应该是急性肺炎。鼻腔和口腔还是有炎症,肿得很厉害。因为呼吸困难,现在戴了氧气面罩。他已经不能一个人去上厕所了。”
气氛变得凝重。
海善还是开口问道:“那移植手术……”
“无法按照原计划进行了。”映亚喝了口咖啡,“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海善回答:“能做的都要试一试,先准备开记者会吧。”
“记者会?我不是做过电视和报纸采访了吗?”
“那时候的重点放在金石柱遇到不公正的隔离对待,对外公开说他没有接受正常的治疗。这次再往前迈进一步,阐明为了解除隔离准备展开法庭对决。大家有什么看法?当然,提告会与在座的吉女士和MERS受害者再讨论,当务之急是要在国内、国外记者面前强烈要求解除对金石柱的隔离。”
“疾病管理本部还没有制定出能解除隔离的标准。”
海善接着说:“我会针对保健福祉部和疾病管理本部的不采取对策,提出具体要求。”
“具体要求?是什么?”
海善拿起文档,念起相关内容。
“《人身保护法》第三条写道:‘人民遭受任何机关非法逮捕拘留或合法逮捕拘留后,即使在证实无罪的情况下仍遭非法拘留时,被收容者可通过法庭代理人、监护人、配偶、直系亲属、同居人、雇主或收容设施的工作人员,依照此法案向法院申请追究。’金石柱病人属于‘合法逮捕拘留后,即使在证实无罪的情况下仍遭非法拘留’的情况。”
“还有这种法律,我都不知道。”
“也可以提起行政诉讼。虽然还要进一步确认下达行政命令的机关是疾病管理本部还是地方保健所,但我们可以针对他们不制定解除隔离标准的行为,提起不作为违法诉讼。应该解除病人的隔离却不作为,这也算是违法行为。”海善观察映亚的表情,接着说,“针对非法强制住院的措施,我们会申请出院,也可以提起果断施行出院诉讼保全。以上要采取的法律手段,要尽快召开记者会说明,以金石柱的病情来看,需要速战速决。”
映亚回答:“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做。什么时候开记者会?”
海善补充:“我和李记者先讨论过了,三天后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点左右最适合。现在正在打听大学医院附近适合的场所。金石柱的家人最好不要出席这次记者会。”
“为什么?我这个当事人不该到场吗?”
海善冷静地解释:“你在的话有好有坏,你已经在媒体面前过度曝光,这次比起传达家属迫切的心情,更应该客观阐明病人病情恶化的情况和未来方向,最好由我出面。当然,记者会的准备情况,我们都会跟你讨论。”
映亚思考片刻后,做了决定:“那就这样吧。”她又看向一花,“记者们会来吗?”
一花回答:“只能尽量宣传吧。现在大家都把精力放在被水炮车击倒病危的农民身上<a id="jzyy_1_353" href="#jz_1_353"><sup>(4)</sup></a>。去年‘世越号’,今年MERS,再加上农民事件,接连发生超乎想象的事。尹律师不是也要帮忙处理那边的事吗?”
早上映亚也看到医院急诊室走廊和门外聚集了大批示威群众。
海善回答:“有专门负责那案子的律师,我只是帮忙。现在必须让金石柱尽快离开隔离病房。”
艺硕插话道:“记者会日期定好的话,我就在社群网站发公告。参加的人只限记者吗?”
海善说:“中央的座位最好坐满记者,但四周如果坐满能对MERS受害者感同身受的民众就更好了。”
“明白了,我也会在脸书专题页贴宣传公告。”
会议结束。只坐在一旁聆听的冬华对映亚说了些鼓励的话。
“我的肺有一半不能用了,当时医院也说我没救了,我还不是活过来了。你先生也能渡过这个难关好起来的。”
“谢谢,艺硕每天忙着在脸书、推特和IG上传各种消息,真的帮了我们不少忙。你多保重,要好好休息啊。”
“待在家里当老太婆,那还不如死掉算了。”
“我不是这意思……”
“我知道,你是替我担心。但我们必须要让世人知道MERS是多可怕的传染病,相关部门和医院的应对又是多么令人发指、漏洞百出;在没有控制中心的情况下,医护人员又是多么忘我地献身的。我被奉献了一生的物流仓库赶出来,被社会埋葬,被MERS的阴影笼罩,但我必须站出来,谁都不能阻止我。这不只是为了你丈夫金石柱,也是为了我自己。”
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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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映亚手记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b>(写在早上七点)</b>
<b>石柱昨天对我说:“如果我无法呼吸了,怎么办?”</b>
<b>无论如何我都要守在他身边,二十四小时待在医院。</b>
<b>这里难道是地狱吗?</b>
<b>神啊,请救救我。</b>
<b>请救救我们全家。</b>
血便和插管
子夜过后,石柱又出现腹痛。用纱布擦去鼻血,再用棉花塞住鼻孔,石柱张大嘴呼吸着,他感到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压着般透不过气。他本来打算输血时睡一会儿,但因为喘不过气,呼叫了护士两次。他向护士索取能让自己呼吸顺畅、提升力气的药。陈护士说会立刻联系住院医师,随后走出病房。
玉护士抚着石柱的背,劝说:“慢慢地,再慢慢地深呼吸。呼吸困难时越是着急越会不安,慢慢地,非常缓慢地!”
石柱点点头,尽量放慢速度吸气、呼气,仿佛慢动作画面。石柱平躺在床上,天花板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晕。忽然,他觉得肺部像是突然缩小了,再次无法呼吸。石柱吓得猛地起身,侧腰和膝盖同时发麻、剧烈颤抖。从心口到胸口像被用锤子猛砸一样,痛到无法嘶吼。为了逃避这种痛苦,他手脚挣扎着,但稍稍一动呼吸就会变得急促。石柱侧坐在床边猛喘气。
怎么会全身同时这么难受呢?
全身放疗和化疗都中断了,现在必须先确认急性肺炎的程度,然后减少痛症、恢复体力。虽然用了不同种类的止痛剂,但效果都不明显。也许是产生了抗体,又或者是他的身体已经糟糕到对这点程度的止痛剂没有反应了。
门开了。
石柱心想一定是住院医师、护士或映亚三人中的一个,但等他慢慢回头,却看到一个还不到陈护士一半高的人,身穿防护衣站在那里。
孩子?
没有让孩子进隔离病房的理由啊。石柱弯下腰,想看看头罩里的那张脸,但他突然咳了起来,血痰溅得到处都是。
“抱、抱歉!”石柱不自觉地先道起歉来。
个头矮小的人毫不在意眼前红色的鲜血,直直朝着石柱走来,他把戴着头罩的额头贴住石柱的小腹,双臂抱住石柱的大腿。
雨岚啊!
石柱这才察觉到眼前矮小的人或许是儿子,但才四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到隔离病房来?石柱抬头看向门口,没有任何人。从没听说医院有儿童用的防护装备。
“你自己怎么来的?妈妈呢?”
石柱每摸孩子一下,就感觉到孩子长大了一截,抚摩了差不多十下后,孩子的肩膀变得比石柱宽,胸膛也比石柱厚实。问题是那身防护衣,孩子变大后,身上的防护衣撑裂了。
“你没事吧?”
对方抬起头。那不是雨岚,是石柱自己,大学时迷上打篮球的自己。
“你没事吧?”
这次发问的声音是个女人。石柱转头,映亚站在那里。原来自己坐在床边打起了瞌睡。
“雨、雨岚呢?”
“爸爸说他会帮忙照顾雨岚,要我守在你身边。”
石柱稍稍扭转身体,用手掌拍了几下床。映亚一摇一摆地走到石柱身边坐下,石柱静静把头靠在她肩上。
“你出了一身汗呢。”
映亚想用戴着手套的手帮他擦去额头上的汗,但石柱按住她的手臂。
“就这样……待一会儿。”
两人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十几分钟。安静的病房里只能听到映亚侧腰上佩带的电动空气净化机的噪声。由于口干,她咽了咽口水,肩膀随之微微颤动了一下。石柱闭着眼睛,张开嘴,听不到喘气的声音。安静极了。他宁静得一点也不像昨晚痛到睡不着的病人。他们仿佛到了一个遥远国度的旅馆,连行李都没有整理就互相依偎着坐在床边休息一样。映亚恨透了这身厚重的隔在彼此之间的防护衣。明知石柱几乎没有传染力,为什么不立刻脱下这身装备?如果这样,值班护士看到监视画面会立刻冲进来吧,那样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出入隔离病房了。
石柱用右手按着小腹,慢慢弯下腰。从昨晚开始肚脐周围就开始痛了,要像这样用手按住各部位扭腰或弯腰,疼痛才会渐渐消失。但现在小腹一直痛个不停。
“厕、厕所……”还没说完,石柱就下了病床。
映亚连忙上前用双手搀扶他的左臂。从五天前开始,石柱就很难单独去厕所。护士劝他使用纸尿裤,这样就可以躺在床上解决上厕所问题。但石柱不肯,拒绝使用纸尿裤,走到厕所解决大小便,是他最后的自尊心。
“就这样!小心地转过来!”
石柱借助映亚的力量来到厕所的马桶前,他赶忙脱下裤子准备坐在马桶上。还没等屁股碰到马桶就拉出来了。排出来的不只有粪便,还有红色血块,血块掉在马桶旁,滚落到地上。石柱用力夹住肛门想减少流血,但更多鲜血沿着他的大腿、膝盖和脚踝流下,染红了裤子。搀扶石柱的映亚身上也都是鲜血。
映亚赶快跑到床头按呼叫铃,大喊:“护士、护士!快来人啊!”
***
映亚等石柱的血止住,帮他擦干净身体,换好新的病号服,再用水润湿石柱的嘴唇后,走出了病房。她急着去厕所,也口干舌燥,连喝了两杯水。石柱排出这种血肉模糊的粪便还是第一次,这说明他的肠子也出现了严重的炎症。映亚打算坐在家属休息室休息半小时,刚刚扶石柱去厕所,为了不让他摔倒,她使出浑身的力气,现在手腕、手臂和肩膀同时酸痛起来。她靠在椅子上抬起头、闭上眼睛,一股困意袭来。
“原来你在这儿。”
大咸坐到旁边。映亚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轻声咳了几下,改变坐姿。
“请立刻帮他检查,他便血很严重。”
“好,我会跟教授说,进行检查。考虑到病人的病情加重,我们同意从今天开始让你留在隔离病房。虽然很麻烦,但还是请你经常到护士站来充分休息,再回病房。”
“知道了。”
“还有,请签一下这个。”大咸递给映亚一张纸。
“这是什么?”
映亚没等大咸回答,看到文件标题的瞬间,她的表情僵住了。这是“放弃急救同意书”,映亚目光扫过文件上的内容。
本病人病危(出现心跳停止或呼吸困难)时,申请不施与心肺复苏术(气管内插管、人工呼吸、心脏电击)。此外,病人及家属应理解病人的病情特性、病情发展以及住院接受治疗期间难以挽回生命,并同意医护人员对此不承担任何责任。
未进行以上抢救工作导致病人死亡时,家属不追究院方任何民事及刑事上的法律责任,以兹证明。
映亚放下文件:“一定要现在签吗?”
大咸早已准备好答案:“急性肺炎可能导致呼吸困难,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做插管或气切。但在难以进行淋巴癌治疗的情况下,做这些只会使病人更加痛苦,是毫无意义的延命治疗。因此……”
大咸的说明又长又生硬。让家属签字也是主治医师的指示,但主治医师又和谁讨论过这件事呢?是一起会诊的教授,疾病管理本部科长,还是更上面的人?映亚感到心烦意乱。
“如果我不在DNR上签字,你们会怎么做?”
面对意想不到的反击,大咸顿时脸颊发烫:“病人病危时,都会通知家属签署DNR。如果不这样做,发生紧急情况时我们也没有对策。”
“你已经充分说明了,我也知道延命治疗毫无意义,但我还是没办法就这样送走他,怎么办?就算插管或气切,靠人工呼吸也能让他维持一年或十年生命吧?就算这样,你们也要一直把我丈夫关在隔离病房吗?还是坚持要我穿防护衣进去看他吗?这样也可以,看到底谁能坚持到最后!”
映亚双手捂住脸,抽泣起来。大咸想说些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这样反复了两次,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只能呆呆地坐在原地。映亚的眼泪一滴滴落在DNR文件上,“病人病危”和“心肺复苏术”这两个词被眼泪浸湿,变得模糊。
映亚擦去眼泪,说:“我就问一件事。签DNR是为了让病人免去痛苦,可以人性化地面对临终。既然你们一直强调人性化,为什么不肯解除他的隔离?只有解除隔离才能让他见到心爱的家人和朋友,大家才能跟他做最后道别啊!像这样把他关在隔离病房,算是人性化地送走他吗?至少也该证明他不是MERS病人吧。我丈夫的MERS已经好了,不是吗?”
大咸沉默片刻,慢条斯理地开口:“对于这一点,我和所有医护人员都感到很遗憾。但解除隔离不是医院可以决定的,只有保健福祉部和疾病管理本部制定出新标准,我们才能根据标准解除隔离,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又回到原点了。也是,住院医师和护士又有什么错呢?我只是心急,我很痛苦!”
映亚在DNR上签了字,快速且用力的笔迹蕴含着愤怒。大咸把文件折好,放进口袋里。这时,陈护士匆匆赶来。
“病人呼吸困难,快过去看看吧。”
映亚和陈护士立刻到准备室穿戴好防护衣。大咸守在护士站的监控画面前。映亚迅速跑向隔离病房。石柱的头保持竖直以高坐卧式的姿势大口喘气。陈护士看到血氧饱和度显示为九十。石柱把罩在鼻子和嘴巴上的氧气面罩拉到下巴,抓住映亚的手,急促地说:“去哪儿了?”
“我去见住院医师了,从今天开始,我可以二十四小时陪着你,医院同意了。”
“厕所……”
石柱看向厕所。昨天出现血便后,最终还是插了导尿管并使用尿布。住进隔离病房以来,石柱从未有过厌恶的表情,但此刻他面相狰狞。住院医师不许他再下床,四肢无力加上呼吸困难,他可能随时会晕倒。映亚安抚他,说明了无法去厕所的难处。
“你坚持自己去厕所已经很了不起了,现在不要再那么辛苦了,好吗?”
“我……我喘不上气。”
“数值多少?”映亚问陈护士。
“掉到八十八了。”
“赶快戴上,有话以后再说。”
映亚抓住面罩正要帮他戴上,石柱无力地推开她的手。
“戴上……也难受。这里越来越闷,肺不动了,我就要憋死了。”
映亚盯着石柱的眼睛,又问陈护士:“数值多少?”
“八十六。”
陈护士回答的同时,石柱抓紧映亚的手臂苦苦哀求:“救救我。”
死亡正在降临。
映亚赶紧问石柱:“要给你插管吗?”
石柱像在等待这个问题一样,点点头:“做了会好一些……”
“别说话,我都知道。再忍忍,住院医师在看监控画面,我去找他来插管。”
石柱重新戴上氧气面罩,但胸口还是发闷,四肢躁动。
映亚急忙对陈护士说:“我出去一下。”
陈护士点点头。
脱下防护衣走到护士站的这段时间,映亚想起自己签署的DNR内容:
本病人病危(出现心跳停止或呼吸困难)时,申请不施与心肺复苏术(气管内插管、人工呼吸、心脏电击)。
已经在不施与插管的同意书上签字了,医院很可能不接受自己的要求。她到底以什么资格去代替想活下来的人做出这种决定呢?哪怕是晚一天,不,哪怕晚半天,甚至晚一个小时签DNR的话……映亚追悔莫及。但比起后悔,更要紧的是赶快给石柱插管,必须让他尽快恢复呼吸。
经过五道门,映亚看到大咸的脸。大咸从监控画面看到映亚离开病房后,便一直在门口等。
“情况如何?”
映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大咸白大褂左侧的口袋,那里放着DNR同意书。大咸的视线也随着映亚看向自己的口袋。
“请给他插管。我和病人都希望做,但我签了DNR……”
大咸打断映亚:“明白了。”
大咸对DNR只字未提,他直接走进准备室,准备好插管所需用品。映亚深吸一口气,望着大咸的背影,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谢谢。
何时开始特例管理?
插管后,石柱再也无法说话了。由于无法喝水和摄取食物,也插了输送营养成分的鼻胃管。肿起来的右鼻孔因为炎症加重,护士用纱布堵在里面,防止脓水流入。鼻胃管从左鼻孔连到胃里。为了轮流输血,石柱两只手臂的静脉也插着针管,小便则从导尿管排出。重症监控仪器上显示着血压、脉搏、心电图和血氧饱和度等数值。为了防止病人出现褥疮,每两个小时需要帮病人更换姿势。但映亚和石柱不想这样,比起褥疮,移动身体时的痛让石柱更难受。
早上七点,映亚说石柱的双腿出现严重浮肿,要求立即检查。九点,她拒绝了增加病人痛苦的咳痰检查。十一点,由于鼻腔出血,映亚与要往右鼻孔塞纱布的陈护士发生争执。陈护士处理好纱布转身离开后,映亚见石柱一脸不舒服,毫不犹豫地拔出鼻孔里的纱布。早上血压过低,用药后直到下午两点,血压才回升到最高一百四、最低八十。石柱全身插着管子,光是躺在那里输血就痛苦难耐。每当这时,映亚就会拿出手机给石柱看雨岚的照片,照片都是解除隔离后那周在家拍的。石柱眯起眼睛,露出笑容。他伸出手臂用食指点了两下手机,弯了一下手指。这是在模仿按下相机快门的手势。
“你想拍照啊?”
石柱握了一下拳头,然后摊开手掌。映亚拿起手机,在病床旁拍下石柱的模样,她知道,此时此刻照片里的金石柱处在人生最低谷。从今以后,照片里只会留下他更好的样子。映亚暗下决心,一定要让他好起来。
插管后,石柱不会再因为呼吸困难而心烦意乱,多数时候他都闭着眼,睡眠时间也拉长了。映亚推测,搞不好这种状态会持续很久。虽然每天都要输血,血压不稳定也是问题,但石柱求生的欲望始终很坚定。
映亚坐在椅子上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出现一堆食物照片,是石柱搜寻《好吃的家伙们》里的食物,然后把照片存了下来。映亚怀念起在医院附近寻找美食的日子。拔掉管子前,映亚都无须到处去找石柱爱吃的东西了。
晚上六点,映亚在隔离区与血液肿瘤科的柳大焕教授会面,住院医师卢大咸也在场。这是主治医师首次提出要跟家属会面,只有住院医师才会到隔离病房,主治医师只留在诊间,即使到隔离区也只是在护士站稍作停留而已。
柳教授接过大咸手中的病历慢慢翻看后,向面前的映亚说:“想必你也知道,但我还是要强调一次。淋巴癌引起的溶血性贫血和血小板减少症还在,现在又出现急性肺炎、代谢性酸中毒症状和低血压。病人的情况十分危险。”
一个又一个病名闪过,自从石柱六月隔离以来,映亚的脑中就不断出现这些病名。如果不及时治疗淋巴癌,病人会有生命危险,在座的三人都明白,正是为了阻止柳教授口中的这些病症发生,石柱才会住院、吃药、打针,治疗到今天。
“一定有让他好起来的方法吧,教授?”
柳教授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回避映亚的眼神,只是沉默了片刻。
“我们会尽全力到最后的。”
映亚不放弃地呐喊:“尽全力是不够的,必须治好他,你们要创造奇迹啊……他不会就这么死掉的。六月一日他就住院了,七月三日转院过来,五个多月来他一直住在医院,怎么可能治不好淋巴癌呢?教授!求求你们救救他吧,请一定要救活他!”
“你能跟病人写字交流吗?”柳教授转移了话题。
“教授,我丈夫的意识还很清楚,求生意志也很坚定。今天问了我三次血氧饱和度和血压,他能在我手心上一笔一画地写出‘饱和度’和‘血压’。”
“好吧,病人的求生意志坚定很重要。疾病管理本部没有联络你吗?”
“没有,昨天急着做插管,忙得不可开交。怎么会问起这个?难道是有解除隔离的消息……”
“不,我也没收到任何消息。那你先回去吧。哦,对了,听说你在DNR上签字了,不会改变想法吧?”
昨天在DNR上签字后,不还是进行插管了吗?映亚察觉到柳教授是希望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昨天签字了。”
柳教授嘱咐大咸:“未来三天你就不要离开这里了,其他病人我来负责。”
“知道了。”
会面毫无成果。
***
柳大焕穿过长长的走廊,搭乘电梯回到研究室。他没有开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跟南映亚见面前,他先跟感染科的朴江南教授通过电话,两人都认为金石柱很快就会死亡。没做完全身放疗,还得了急性肺炎,就连最后的希望也消失了。柳教授不忍再对南映亚详细说明什么,她依旧怀抱希望的眼神是那么炙热、急切。越是坦白详细地讲解病情,越是暴露了主治医师判断的死亡时间很快接近,对话只好以再次确认DNR是否签署收尾。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想必家属也心里有数,南映亚也当过护士啊。
柳教授伸手拧亮台灯,一纸公文放在办公桌上,这是昨天疾病管理本部寄给院长的公文。院长旁边的括号里写着“MERS项目小组”,意思是里面包括负责金石柱患者的血液肿瘤科主治医师、感染科教授。柳教授的视线定在标题上:
<b>通知组建MERS特例管理小组计划及推荐人员</b>
这是要为金石柱组成特例管理小组,小组成员有疾病管理本部的流行病学调查科长、公共卫生危机应变科长、大学医院的感染科及血液肿瘤科主治医师等人,这则公文是要求医院推荐两名加入该小组的医护人员。柳教授看了一眼疾病管理本部传送公文的日期,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就是昨天。他又重新看了一眼推荐日期,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也是昨天。柳教授面露不悦,十一月二十三日寄来公文,当天就推荐?要开会决定推荐人员,至少也要提前一周通知。当天开会当天得出结论,是大学医院成立以来从未发生过的,疾病管理本部的人知道大学医院教授有多忙吗?
“疯狂的纸上行政……”柳教授喃喃自语,摇着头,关掉台灯。
蝴蝶的房间
鲜于记者建议一花负责写这周的“直击现场”,但一花推辞说还没轮到自己,准备也不够充分。同期还没写过“直击现场”的也只有一花了,之前一花主动提出自己想写“直击现场”,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金石柱的困境,当时鲜于记者阻止了她。但现在鲜于记者与文化部长、社会一部部长都觉得一花已经有资格负责这项任务,才再次提议。一花答应后,脑海里一直充斥着一个陌生的画面。她站在大学医院门前的交叉路口,手捧笔记本电脑,一口气写下那幅画面。
***
我去过蝴蝶的房间,不是标本室,而是为游客展示活蝴蝶的房间。考虑到蝴蝶的安全,入场人员一次会控制在二十名以内。要进入蝴蝶的房间,必须通过三道严密的铁门。第一道门关上后,第二道门才会打开,第二道门关上后,第三道门才会打开。这是为了防止蝴蝶飞出来,所以必须封锁出口。第三道门关上后,就会进入一个很棒的房间。
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蝴蝶落在树枝上、水果上、花朵上和草丛上,它们舞动翅膀、飞来飞去,飞到游客的头顶、肩膀和手上。随处可见的说明牌详细介绍了蝴蝶的名字和特征。
参观完蝴蝶的房间,等待游客的仍是那三道铁门。
第一道门打开时,一只黑色小蝴蝶不小心飞了出去,因此第二道门没有打开,工作人员找来捕蝴蝶的网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试图把黑蝴蝶赶回去。就像人们说十个警察也抓不住一个小偷那样,蝴蝶没有飞回房间,而是扇动翅膀闪躲着。就因为这样,二十名游客被关在了狭小的空间里。刚才排在我们后面的游客已经进入蝴蝶的房间了,所以我们也无法再退回去。
起初看到黑蝴蝶闪躲捕网而发笑的游客,渐渐感到不耐烦起来。虽然没有人抱怨,但大家都流露出想快点把蝴蝶赶回房间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蝴蝶飞过第一道门回到房间,大家终于松了口气。
工作人员立刻关上门,但问题又出现了,蝴蝶飞回了房间,第二道门开了后却关不上了。第二道门关不上,第三道门就不会打开。于是游客又被困在第二道门和第三道门之间,大家只能原地不动,等维修人员赶来。虽然最多只需等十五分钟左右,困在里面的游客却觉得比一个小时还要久。
那时,站在我旁边的白发老奶奶自言自语道:“这是在搞什么啊?刚才至少还有一只蝴蝶,现在连一只蝴蝶也没有。”但按照原则,第二道门不关上,我们就没有走出第三道门的自由。
我之所以会再次想起蝴蝶的房间,是因为联想到必须通过六道门才能获得自由的那个人。那几道门关着的,是比蝴蝶更加珍贵的人。困在门与门之间的老奶奶说自己很害怕,我与她的感受多少有些相似。
那感觉或许是,就算这里没有蝴蝶,也难以获得自由的恐惧。
前夜
柳教授关掉台灯时,吉冬华正在大学医院急诊室门前等待李一花。日落后,寒风刺骨凛冽,就算戴了口罩,寒风也会沿着脸颊钻进鼻子和嘴巴。冬华整个夏天都住在医院,秋天又忙着找工作,转眼间便迎来罹病后的第一个寒冬。她会在意想不到的场所突然呼吸困难,虽然手脚冻得冰冷,但到外面吹冷风反倒舒服得多。眼看严寒将至,夏天出院时,医生再三嘱咐她不能感冒,要是引起轻微的肺炎,对她来讲也会成为致命伤。如今冬天已经成为要加倍小心的季节。
十五分钟后,尹律师和一花一起走出来。她们点头向冬华问好。
“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进去等?”
“外面更舒服。”
冬华说的不是客套话。感染MERS后,她都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只要空气稍有污浊就会咳嗽。而且她很怕别人知道自己曾是MERS病人,工作三十年的物流仓库赶走她,就连应聘和打工,人们也会因为她感染过MERS就把她当成病毒对待。从那之后,冬华不仅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也开始害怕人们的视线,所以不去那种地方才是上策。
“今天很辛苦吧?”
为了宣传明天上午十一点的记者会,冬华和艺硕在大学医院前的地铁站出口发了一天的传单。医院内外还贴出艺硕设计的二十多张海报。记者会地点选在医院对面的公园广场。艺硕晚上先去便利商店打工,下班后还要赶过来确认场地的音响设备。
“病人还被关在里面,我们有什么辛苦的。”
海善和一花笑着表示同意。
冬华问:“有起色吗?”
一花回答:“下午三点左右我和南映亚通过电话,她说毫无起色。”
海善看着两人,抱歉地说:“我得先赶回去了,会开到一半跑出来的。”
冬华问一花:“李记者也要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