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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怀特把头伸到门外,狗爬起来去舔他的手。德怀特问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他这只狗吼我。
德怀特说:“好,这是它应该做的,它还不认识你呢。冠军,这是杰克。让它闻闻你的手。”
“来吧,它不会咬你的。”他对我说。
我伸出手,让冠军闻了闻。
“杰克,”德怀特对他说,“杰克。”
我问德怀特这是谁的狗。他说是我的。
“我的?”
“你说过你想要一只狗的。”
“可不是这种啊。”
“反正它是你的了,你花了钱的。”他补充说。
我问他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花了钱,但德怀特不肯告诉我。几分钟后我就发现真相了。我的房间看上去不对劲。接着我就发现我的温彻斯特步枪不见了。我盯着自己在商店里为它定制的松木架子。我盯着架子,仿佛刚刚看漏了,只要再仔细看看就能发现它。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到客厅,德怀特正在那里看电视。
我冲他说道:“我的温彻斯特步枪不见了。”
“那只狗可是纯种的威玛拉娜犬。”德怀特说道,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电视。
“我不想要它,我要我的温彻斯特。”
“那可就不走运了,因为你的温彻斯特已经在去西雅图的路上了。”
“但那是我的步枪!”
“冠军还是你的狗呢!老天!我用一堆垃圾零件给你换来了一条值钱的猎狗,你看看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一直在无病呻吟,无病呻吟。”
“我不是在无病呻吟。”
“你不是才怪。从现在开始,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买。”
母亲当时正在外面参加一次政治会议。上次州选举时,她为当地的民主党做了些组织工作,现在他们想让她为阿德莱·史蒂文森工作。第二天她回家时,我在门外面碰到了她,跟她说了步枪的事。
她点点头,一点儿也不惊讶。“我就知道他图谋不轨。”她说。
那天我回房间后,他们就这事儿争论起来。德怀特大吵大闹,但母亲逼他让步了。步枪是我的,她说。他想要别的什么东西尽可大喊大叫,但在这点上没什么可讨论的。她逼德怀特同意,当冠军的主人按约定寄过来美国养犬俱乐部<a id="jzyy_1_187" href="#jz_1_187"><sup>(25)</sup></a>证书时——这证书将证明冠军的血统——德怀特就打电话给他,安排将冠军送回西雅图,再取回我的步枪。目前他还无法做到,因为他不知道那男子的姓氏或地址。
事情以这种方式解决了,我很满意,除了一点——后来,那名男子不知怎的忘记寄证书过来了。
我们第一次带冠军去打猎是在砾石采掘场,秋沙鸭喜欢聚集在那儿。据说这种鸭子的肉不好吃,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会去射击它们。但德怀特什么动物都不放过。他是个糟糕的猎人,没有定力,眼神儿不好,声响太大,从来没有真正捕到过猎物。这让他极其愤怒;在走回车上的路上,他会杀死目之所及的所有活物。他杀死了花栗鼠、松鼠、蓝鸟和知更鸟。他在3米远的地方,用12英寸口径的枪杀死了一只很大的雪鸮,并射击低掠河面的秃鹰。我从未见他抓到过鹿、松鸡、鹌鹑、野鸡、好吃的鸭子或者大鱼。
他觉得这都怪自己的破装备。他收藏了许多打靶步枪,又买了两支猎用步枪:一支30-30马林和一支M-1加兰德,带有望远镜似的瞄准设备。他有一支专门用于射击水禽的12英寸口径双管猎枪,还有一支16英寸口径半自动猎枪,他称其为“灌木丛步枪”<a id="jzyy_1_188" href="#jz_1_188"><sup>(26)</sup></a>。为了发现那些他从来没能靠近的猎物,他带了高性能蔡司双筒望远镜。为了清洗加工那些他从未杀死过的猎物,他带了把彪马猎刀。
尽管他总说冠军是我的狗,但我知道它其实是德怀特用来助攻狩猎的。
当我们到达采石场时,德怀特将一根木棍扔进了水中,以激发冠军的搜寻本能,看看它的嘴巴有多柔软。他说威玛拉娜犬最出名的就是它们的嘴了。“等会儿在那根木棍上,你连一点齿痕都看不到。”他告诉我。冠军跑到水里,却停了下来。它回头看着我们,呜呜叫着。它像吉娃娃一样颤抖不已。“加油,乖孩子。”德怀特说。冠军再次呜咽起来。它把一只脚掌伸入水中,又缩回来,开始朝着木棍叫起来。
“这狗还挺机灵,”德怀特说,“知道这不是只鸟。”
黄昏时候,秋沙鸭来了。它们肯定早就看到我们了,但它们仿佛知道自己的肉不好吃,毫不担心会被袭击。秋沙鸭靠得很近,都低低地飞着。德怀特朝它们开了两枪。有只鸭像石头一样坠落下来,其余鸭子急匆匆地飞上高空,嘎嘎地大声叫唤。它们绕着采石场飞着,这一会儿时间里,德怀特又装好了子弹,再次开火。这回他一只也没打中,秋沙鸭全飞走了。
被他击落的那只鸟<a id="jzyy_1_189" href="#jz_1_189"><sup>(27)</sup></a>漂浮在水中,离岸约6米。鸟嘴朝下栽在水里,翅膀往外张开。它一动不动。德怀特拆开猎枪,拿出了弹匣。“去把它叼回来,冠军。”他说。但是冠军没有去抓鸭子。整个岸上都看不到它的踪影,不知道它跑哪里去了。德怀特本来用友善的语气呼唤着它,后来就开始发号施令,威胁恐吓,但冠军还是没有回来。我自告奋勇,要往鸭子后边的水域扔石头,借力把鸭子冲过来。德怀特说没必要大费周章,那不过是只没用的鸟而已。
我们在车下找到了冠军。德怀特不得不用甜言蜜语哄了它几分钟,它才肯壮起胆子爬出来,轻轻地叫唤着,缩成一团。“它就是有点胆小,”德怀特说,“这问题不难解决。”
德怀特决定带冠军去华盛顿东部猎鹅,以期解决这一问题。他说服我母亲也一起去。他们原本计划出游一周,但三天后,他俩就很不愉快地回来了。母亲告诉我,刚开第一枪,冠军就跑到田野里去了,德怀特花了整个下午才找到他。第二天他们把它留在车上,但它在座位上拉屎撒尿。于是他们决定立刻起程回家。
“他把车座都清理干净了,”她补充道,“每个角落都打扫过了。我才不肯靠近呢。”
我根本没问她这事儿。我猜她只是觉得我会关心这个问题。
我进门时,冠军并不总是朝我咆哮。它往往无视我,慢慢地等我放松了警惕,才会突然朝我吼叫,快把我吓死了。有天晚上,它又这样吓我一跳,我气得抓起海绵拖把就往它头上打。冠军怒吼起来,我就又打了它,不停地打它。它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它想要逃走,用爪子挠着木地板。最后它把头藏在热水器后面,一动不动,而我还继续打着它的身体。有那么一刻我突然累了,意识到了自己都在做些什么,就放下了拖把。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踱来踱去,想要变得不那么烦躁,不那么内疚。我可以原谅自己做过的大多数事情,但这次我实在太残忍了。
我回到了杂物间。冠军出来躺在它的毯子上了。我轻戳它的骨头,检查它的伤口。它看上去状态还行。海绵减少了它身体受到的冲力。当我检查它的伤口时,它呜咽着舔了舔我的手。我温柔地安抚着他。这下可犯了大错。它误以为我喜欢它,以为我们成了好朋友。从那天晚上开始,它就一直黏着我。每次我经过杂物间,它都会蹲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希望我能在那儿陪它,如果我径直出了门,它就会朝我叫,往门上撞。
这给我带来了一些麻烦。自从我上中学以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总在午夜后偷偷溜出屋子,开车去兜风。德怀特不愿教我开车——他坚信这会害死我们俩——因此我只能自学成才。自从冠军对我产生了依恋,我就不得不带它一起出去,要不然它的叫声会把整个屋子的人都吵醒。
我在营地空旷的街道上慢慢开着车,冠军就坐在副驾驶位上,像真正的乘客一样凝视着窗外,或者迎风啃着它的肉骨头。我感到无聊时,就会将汽车开到离马尔布芒特还有一半车程的路段,在那里我可以将车速提到每小时160千米,还不必转弯。冠军平静地看着白线在车前灯之间来回晃动,而我像长臂猿一样叫着,流下恐惧的泪水。然后我会在路中间停下来,掉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飞速行驶。每次我都开得比上次要远一些。我想将来有一天,我会一直往前开,永不止步。
有天早晨,我将车往后倒入沟中,准备掉头回家。车轮转了好一会儿转不过去,我就下车看了看。我又回去打方向盘,这下车彻底陷进去了,陷得很深。于是我放弃了,开始徒步往营地走。那时候已经快三点了,步行回家至少得四个小时。不等我回到家,他们就会发现我失踪了,车也不见了。我开始大骂脏话,但这些脏话似乎是在骂自己,而不是在骂别人,很快我就停了下来。
冠军在我前面跑着,跑进路两边的密林中。周围的群山黑黢黢的,漆黑的夜空中繁星闪闪。大马路上,我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我觉得这好像是别人的脚步声。我开始觉得不是自己在走路,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变得陌生而不真实,仿佛这身体不是我自己的。我看着这具躯体往前走。我游离在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感到荒谬而可怕。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远远地焦急地看着它。
只听一个声音大叫道:“噢,美宝莲!”我熟悉这个声音。这是我的声音,十分响亮,我就是发出这个声音的人。我唱完《美宝莲》,又开始唱另一首歌,一首接一首。我不停地引吭高歌。有好几次我停下来,努力为自己找借口开脱罪行——嘿,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但我真的是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开着车!——可是我觉得所有这些借口都行不通,于是我继续唱歌。我唱着自己听过的每一首歌,为自己居然知道这么多歌而感到诧异。我也意识到,在真正放松下来之后,我唱得还不赖——算是非常好听了。我唱了歌曲的不同部分。我会说唱,比如《扑克牌》和《三颗星》,我还会学男高音唱假声。我开始自娱自乐起来。
当我听到身后响起引擎声时,距离奇努克只剩一半路了。我迎着灯光,向司机示意停车。他把卡车停在马路上,没关引擎,是个陌生男子。“那辆陷进沟里的车是你的吗?”他问。
我说是的。
“话说,你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说来话长。”我说。
他叫我坐上车。我开始呼唤着冠军。“等等,”他说,“谁是冠军?你刚才可都没提到冠军。”
“那是我的狗。”
我大声喊着冠军过来,那个男人凝望着沉沉夜幕。他害怕外面的东西,也害怕我,这让我感到不安。最后他说:“我要走了。”就在这时,冠军从树林里蹦了出来。那人看着它。“哎呀,万能的主啊。”他说道,为我们打开了门,把我们送回车那边。开车的时候,他静默不语,帮我把车拖到公路时,他也一言不发。我向他表示感谢,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开车离开了。
我溜上床不久,母亲就过来叫我起床了。“我感觉不太舒服。”我对她说。
她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看她这样担心我,我就想全盘托出,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是忏悔、坦白,而是和她分享化险为夷的亢奋心情。她喜欢听绝处逢生的故事,这些使她更加确信运气的重要性。但我知道,一旦告诉了她,我起码得保证自己再也不开车了——这我完全可以办到——但还有种更坏的情况,她可能会向德怀特出卖我。
在暗淡的晨光中,她低头看着我。“你没发烧,”她说,“但我得承认,你脸色看上去真的很差。”她告诉我,如果我答应不看电视,今天我可以待在家里不去上学。
我睡到了吃午饭的点儿。德怀特来到我的房间时,我正坐在床上吃三明治。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靠在门口,就像哑剧演员在表演放松的状态。这让我警觉起来。
“感觉好些了吗?”他问。
我说是的。
“我希望你没啥大碍,”他说,“睡了一觉,对吗?”
“是的,先生。”
“你一定很需要睡眠。”我等着他的下一句。
“哦,顺便说一句,你应该没有碰巧听到引擎发出奇怪的砰砰声,对吧?”
“什么引擎?”
他笑了。
他接着说道,几分钟前他和冠军一起去了小卖部,在那里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认出了冠军,讲述了他和冠军凌晨巧遇的有趣经历。他问我对此有何看法。
我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然后他就扑到了我身上。他抓我的时候,我一只手正放在被子里,另一只手还拿着三明治,我没有马上摆出自卫的架势,而是先把三明治拿开,因为我以为他是想拿走我的三明治。他左右开弓,来回扇我的脸。我把三明治丢到一边,用前臂挡住脸,但实在没办法将他的手推开。他跪在床上,双腿夹住我,拿毯子把我捂住。我大喊他的名字,但他不停地抽打着我,动作极快,我知道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不知怎的,我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挣脱开来,打中了他的喉咙。他往后一跃,喘着粗气。我把他推下床,掀开毯子,但我刚要爬起来,他又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死死按在床垫上。他接着用力捶打我脖子后面。这猛地一击让我的身体都僵住了。他把我的头发扯得更紧了。我等着他再次打我。我能听见他喘着粗气。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然后他把我推开,站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我,发出低沉的呼吸声。“给我好好收拾收拾,”他说,他走到门口,又转身说道,“我希望你能吸取教训。”
我吸取了两个教训:第一,打对方的脖子并非万能招数;第二,遇到麻烦时不要骂脏话,会唱歌的话,最好来几首。
那只秋沙鸭成了冠军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只秋沙鸭。没想到冠军竟是杀害猫的凶手。它曾三次把死猫带回家,用它那出奇柔软的嘴巴叼着。德怀特把它们丢到河里,指责我和珀尔放任冠军出门。但冠军就此成了嫌疑犯,有一天,它溜进了某人的后院,在小女孩的眼皮子底下,将她养的小波斯猫撕成了碎片。那天晚上,营地负责人来敲门了,他告诉德怀特,冠军必须马上离开。德怀特说,他得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为他找到一个新家,但营地负责人说,现在就是现在,他一走,冠军就得立马消失。
德怀特在杂物间里待了好一会儿。一阵沉寂之后,我听到他在翻箱倒柜。接着听到他说:“走吧,冠军。”我和母亲正在客厅里读书。我们面面相觑。我走到窗前,看着德怀特走进暮色中,冠军嗅着前面的土地。德怀特背着他那30-30步枪。他让冠军跳上车,载着它驶向了上游。
德怀特只离开了一会儿。我知道他没有埋葬冠军,毕竟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何况我家也没有铲子。
我和母亲都喜欢看《铁面无私》。有一集里面,有个人让阿尔·卡彭<a id="jzyy_1_197" href="#jz_1_197"><sup>(28)</sup></a>失望了。这人做了些解释,一副备受煎熬的模样,卡彭在一旁听着,看上去充满了同情和理解。然后他开口了,轻轻地说:“你为什么不和弗兰克一起去兜个风呢?”这个男人吓得眼睛都凸出来了。他看了看弗兰克·尼蒂,又转向阿尔·卡彭喊道:“不,卡彭先生,等等,我会将功补过的……”但卡彭先生开始阅读桌上的文件了。下一幕,只见一辆修长的黑色轿车在乡间小路上停住了。
在冠军走了之后,每当我做错事时,母亲都会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和德怀特一起去兜个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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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id="jz_1_109" href="#jzyy_1_109">(2)</a>爱畜动物园(petting zoo)指动物园里有块专门区域允许儿童触摸动物。
<a id="jz_1_120" href="#jzyy_1_120">(3)</a>盖尔(Gayle)与同性恋(gay)形近。
<a id="jz_1_125" href="#jzyy_1_125">(4)</a>早期显像管电视的屏幕图像很容易受外部因素影响,用户便可以根据信号测试图(Test Pattern),转动按钮校准图像。
<a id="jz_1_130" href="#jzyy_1_130">(5)</a>狗的叫声“bark”也有“树皮”的意思。
<a id="jz_1_131" href="#jzyy_1_131">(6)</a>狗的叫声“bark”音近似于“rough”,有“粗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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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id="jz_1_134" href="#jzyy_1_134">(9)</a>此处应指游走于墨西哥街头的马里亚奇音乐演奏者,又称“流浪者乐队”,通常由小号手、小提琴手、墨西哥吉他手、歌手等组成。马里亚奇音乐(Mariachi)是墨西哥的传统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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