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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抵达加利福尼亚州的第二天,父亲就带着女友飞去拉斯维加斯了。他把钥匙留给我了,这样我就可以驾驶租来的庞蒂亚克汽车,也可以打开食品店的收银台。两周以来,我都去沙滩上来回兜风,边看电视边吃饭,还和父亲的老相识一起去看电影,他主动提出要照顾我。一天早上,我醒过来,发现这个男的正搂着我,向我吐露爱意。我把他轰出了公寓,然后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如果他敢回来,就“开枪毙了那个浑蛋”。为此,他指示我去把他藏在壁橱中的0.223英寸口径的空军求生步枪拿出来。他没挂电话,等我从藏匿处取来步枪,他就开始教我组装。

那天晚上,这个男的靠在公寓门外抽泣,而我站在门内的一片黑暗中,默默地抱着步枪,不停地出汗颤抖,就像发烧了一样。

父亲到家几天之后,杰弗里也到了。父亲载我去公交车站接他,然后让我们俩在公寓门口下车,他出去买些吃的当晚饭。但他没有回来。几小时后,他的女友打来电话,说他发疯了,现在被拘留在警察那边。杰弗里去了警察局,从而确信父亲真的精神崩溃了。他同意将父亲送到比尤纳维斯塔疗养院,在那个夏季余下的时间里,每逢周日我们去看他,父亲就会变成友善待客的主人,他跟一群女性订了婚,她们的精神问题比他还要严重。

母亲看到这种情况,拒绝来与我们会合。

杰弗里在康瓦尔宇航公司工作,养活我们仨。他没有时间写小说,甚至没有时间为即将在伊斯坦布尔开展的秋季学期课程做准备。他去工作时,我就恣意妄为。他不肯让我闲着,要求我根据指定的阅读书目(如《〈鼠疫〉中的疾病隐喻》《〈俄狄浦斯王〉中的失明方式》《〈哈克贝利·费恩〉里的良知与法律》)撰写论文,来为学业做好准备。他较为成功地培养了我对姜戈·莱恩哈特<a id="jzyy_1_304" href="#jz_1_304"><sup>(1)</sup></a>和乔·维努蒂<a id="jzyy_2_304" href="#jz_2_304"><sup>(2)</sup></a>的喜爱,教会我唱他在乔特罗斯玛丽中学学的欢乐合唱团曲子,我唱低音,他唱高音。我们到现在还会唱这些歌。

我去东部上学后,母亲就在华盛顿特区找了份工作。圣诞节期间,德怀特尾随她到那里,想要把她勒死在公寓大厅里。在她休克之前,她用膝盖顶了他的下体。他大喊大叫,放开了她,随后他抢过她的钱包跑掉了。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正坐在房间里,读着《夏威夷》,懒洋洋地把听到的奇怪声音都当作是猫发出来的。我们周围的环境很乱,我索性就骗自己这些都不是人发出的声音。母亲跌跌撞撞地上楼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假思索便急匆匆跑到街上,旋即被一名便衣警察揪住,他怀疑我是另一宗罪行的嫌疑人。等我回到家,德怀特已经被捕了。他与我母亲还有两个警察站在外边,他盯着地面,警灯的影子在他的脸上闪烁。

“浑蛋。”我说,但我有点心虚,所以声音很轻。刚才我明知有人遇到麻烦,却袖手旁观。

德怀特抬起头。他看上去有点蒙,仿佛不认识我一样。他又低下了头。在他的鬈发上,融化的雪花正闪耀着。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根据母亲的请求,法庭勒令德怀特立即停止骚扰行为,第二天早上,警察就把他送上了前往西雅图的巴士。

我在希尔中学表现得很糟糕。我怎么可能做好呢?我什么都不懂。我太无知了,整堂课没有一个知识点是我能听明白的。老师们以为我很懒,但英语老师不这么想,他看得出来我喜欢书,可是除了从哥哥那里学来的东西以外,我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和他讨论的。这位男老师成了我的朋友,他给我辅导功课,让我参演他执导的一些戏剧,他太友善了,有时候我甚至得寸进尺,可他还是对我很宽容。但很显然,大多数老师还是对我大失所望。这边要求很高,我害怕自己做不好,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我成为学校里的野人之一,我开始喝酒、抽烟,在与鲍德温、希普利和法恩小姐一起参加的交际舞会上当个冒牌艺术家。当然这是后话了。

如果我认真学习,还能考个马马虎虎的分数,但只要我一放松,成绩就一塌糊涂。每当我感觉自己成绩要下滑时,就会变得惊慌失措,胡作非为,给自己惹一堆麻烦。我被记的过失分经常是全班最高的。当我周围的男孩都在教堂里打盹时,我学伊斯兰教徒祈祷,祈祷我会以某种方式再次振作起来,这样就可以继续留在这个我偷偷深爱的地方。

学校很有耐心,但并非毫无底线。最后一年,我把钱都败光了,然后被勒令退学。母亲来火车站接我,带我去了钢琴酒吧,里面全是穿着尼赫鲁夹克的男人,在那里,她允许我喝酒喝到醉。她想让我知道她一点都不生气,她觉得我撑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久。她刚在白宫对面的教堂里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因此她很想庆祝一番。“那儿的视野比肯尼迪那儿的视野还要好。”她对我说。

在我之后,没过几周,我最好的朋友也被踢出了学校,我们俩的愤怒终于爆发了。我暴跳如雷,搞得自己筋疲力尽。然后我就去参军了,我为此感到宽慰,仿佛回到了家里似的。我很高兴能重新过上这般井然有序的生活,由制服、军衔和武器所构成的生活。一到那儿,我就感觉自己长途跋涉便是为了抵达此处,或许还可以进行自我救赎。如果能打仗就好了。

千万不要瞎祈祷。

当我们还很稚嫩懵懂的时候,我们坚信追求梦想是每个人的权利,全世界都得为我们让道,堕落和死亡是逃兵才干的事儿。我们无知又恶毒地坚信,在所有人之中,我们是受特殊眷顾的,我们能永远这么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种自信在某些时刻会变得尤其闪耀。当我和查克离开西雅图,踏上漫长的返程时,我感觉前途一片光明。我刚刚销赃了。我的钱包里塞满了钞票,虽然后来的某天晚上我会在打牌时把钱输光,但当时我确信这笔钱能当好几个月的盘缠。几周后,我就要去加利福尼亚州与父亲和哥哥会合。我到那儿之后不久,母亲也会加入我们。我们会再次团圆,一切都按部就班。

过完暑假,我就会去东部的一所贵族学校上课,在那里我将取得优异的成绩,担任游泳队队长,大家都欢迎我踏入这个伟大的世界,这是我的梦想,我的权利。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我做不到的。在这个世界里,我唯一的任务就是挑三拣四。

查克也自我感觉良好。他的后备厢里不再放着枪支了。他摆脱了蒂娜·弗拉德,摆脱了监狱,不久之后就要摆脱我了。虽然我们之间的友谊早已消失,但我们都有快乐的理由,可以幻想我们依然是朋友。我们跟着收音机唱起歌来,分饮了查克带来的一瓶“加拿大俱乐部”。电台主持人正在播放两三年前的歌曲,一听就让人感伤。离西雅图越远,我们就唱得越大声。我们毕竟还是乡巴佬,而对于乡巴佬而言,城市之旅最关键的就是出城的那一刻,城市在后面闭合,就好像没及时逮住猎物的陷阱。

夜色朦胧,看不到月亮。农舍的窗户透出柔和而昏黄的灯光,就像在水底似的。我们路过农田,路过森林,随后沿着河流上游进入山区。我高傲地望着这片乡村,虽然这地方没能留住我,但我允许自己对它保留一些温情。我当时并不知道,“家”这个词会永远浸染上此地的回忆。

随着车的爬升,空气变得越来越清新,温度越来越低。道路沿着河流蜿蜒行进,急转弯一个接一个。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月亮了,一弯银月在上方的黑色树梢间摇摇晃晃。查克的广播电台总是收不到信号,最后他关掉收音机,我们唱了一会儿巴迪·霍利的歌。唱腻了,我们就唱赞美诗。一开始,我们唱着《我独自来到花园里》《古旧的十字架》和其他一些安静的曲子,只是为了试试嗓子,渐渐融入气氛。后来,我们就唱起了喧闹的曲子,就快把车顶掀翻了。我们带着敬意,用力地唱着,身体左右摇摆,唱到复调时,肩膀上下抖动。唱诗间隙,我们会拿起瓶子喝酒。我们的声音十分洪亮。那个夜晚很适合唱歌,我们使劲地唱啊唱,仿佛我们已经被拯救了似的。

<a id="jz_1_304" href="#jzyy_1_304">(1)</a>姜戈·莱恩哈特(Django Reinhardt,1910—1953),原名让·莱恩哈特,法国吉卜赛裔,著名的爵士吉他手和作曲家。

<a id="jz_2_304" href="#jzyy_2_304">(2)</a>乔·维努蒂(Joe Venuti),意裔美国人,被称为爵士小提琴之父,是最早一批在爵士乐中使用弦乐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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