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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洛翰夫人是个凡事说到做到的女人,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大早就来了,提醒我说,她要带我去吉拉德那儿理发,这个我当然已经忘在了脑后。我甚至根本不记得听她说过这档子事儿。她也许曾经提起过吧,不管怎么说,我想不出一个理由拒绝她的好意,就收拾好手提包,换上外出的鞋子,跟她一起出了门。
“天气真是好极了,”她说,“早晨六点钟我游了个泳。是早晨啊。”
“在游泳池里?”我问。
“是在大海里。我一个人去的。那儿连一个人影也看不着。我悄无声息地滑进海水里。感觉真是妙极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砰的一声关上自己那侧的车门,把车从路边开出来,嗖的一声冲起一小股沙尘,“然后我就回到家,吃了点儿草莓和乳酪。凯瑟琳·曼斯菲尔德<a id="jz_7_1" href="#jzyy_1_7"><sup>[7]</sup></a>在她的一篇小说里描写过一个女人,说她在吃乳酪的时候,‘心醉神迷,飘然欲仙’,写得真是太棒了。恰如其分。”
沃洛翰夫人这辈子经历过无数命运的变化无常。一次次拯救她的不仅仅是她非凡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人活在世上总会有点点滴滴的快乐,而她总是能沉浸其中,这也时常让我感到快乐,在我为她烹制菜肴的那段日子。一个暗沉沉的冬日,当她面前摆上我的拿手菜惠灵顿牛排,接着上的一道秋梨馅饼却简直让人大失所望时,沃洛翰夫人的喜悦之情总是溢于言表,她总是发表一个小小的演说,来纪念这个时刻——不管当时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管有什么毁灭性的历史事件呈现在眼前。沃洛翰夫人并不知道,惠灵顿牛排其实是卡西传授给我的一道菜肴。她的全部哲学就是活下去,恰如一个士兵,一路上不断失去战友,满怀着友爱和思念掩埋他们的尸体之后,士兵还要继续前进,前方还有任务必须由他去完成。纵观她的一生,我总觉得,她能够做到这一点简直是个奇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不能不热爱她。
她比我年轻得多,我开始给她母亲做工的时候就已经快五十了,没过多久,她结了婚,我又开始给她干活儿。我退休之后又过了这么多个年头,她一直照顾我,保护我,我说不上是为什么。这座小房子本来可以派上一百个用场,她为什么让我白白住了这么长时间,这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说真的,这座房子直直地挺立在小院里,如此紧邻大海,价值一定不菲。
她是个身材高挑、颇为骨感的女人,异乎寻常的是,随着一天天变老,她一天天变得更加美丽动人。她的一个姐姐是个公认的大美人,不过现在的沃洛翰夫人也称得上美貌出众,就像歌剧演员到了四十岁嗓音才发挥到极致。她五官清秀,眼睛湛蓝纯净,平日里穿着式样简单的裤子和衬衫。她有好多高级时装设计师为她量身定做的套装,全部排起来足有十码长的一列,分别挂在几个衣橱里,这些衣服她只穿着去出席慈善活动、晚宴一类的场合,别的时候她并不怎么讲究,不过我确信,这些看上去似乎并不昂贵的衣服其实价格不菲,都是从第五大道买来的。
她的汽车是一辆普通的中档车,没有任何时髦可言,我喜欢跟她一道开这辆车出门。每当我和沃洛翰夫人挨坐在一起时,她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她的言谈举止里有一种东西,用我父亲的话来说,就是让你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有时间陪你”。这让我感到很是惬意自在,整个人处在一种最佳状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不感觉自己是个老太婆,虽然我们俩中间一定差了三十年的岁月。她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我就认识她,我为她工作的时间,加上我在她身边生活的时间,有四十多年。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让对方不快的话,这在我看来非常难能可贵。
现在回想起来,她母亲一开始雇用我的时候,其实是沃洛翰夫人对我进行面试,那时候她还非常年轻。时间大概是在1950年,年纪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向自己发问,让我感觉有些奇特。不过,她一言一语都那么温文尔雅,表现出的成熟稳重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我来自爱尔兰,这一点自然让她感到很高兴,因为她自己本身也是爱尔兰人后裔,她深爱自己的故国,小时候还曾经去过多次。人们热爱爱尔兰,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真正了解这个国家,就像一个处在圆满婚姻中的人。我自己也有点儿类似这样的情形。爱尔兰几乎把我吞噬、毁灭,但我依然热爱她,至少在这个雾气弥漫的时刻,过去的岁月变得模糊混沌,不再像以往那样令人惊心动魄,我的爱尔兰身份带来的种种恐惧曾经久久地缠绕着我,现在也已经成为过往的记忆。我尽可能多地向她讲述了自己在美国的经历。我记不清当时有没有提到塔格。我依稀记得说起过这段故事,她对塔格的命运惊愕不已,但事实上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向她诉说一切。在我的脑海里,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那张单纯、专注的面孔,还有当她得知一个年轻人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谋杀时,脸上流露出的震惊和恐惧。关于乔,我没有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所有的细枝末节,我怎么能说出口?不过,我觉得她能猜得出来我有自己的难处。最让人大松一口气的是,我有个五岁大的孩子并没有成为她们雇用我的障碍。埃德那时候整天围着我的裙子转来转去,就像是女巫差遣使唤的小精灵。沃洛翰夫人的母亲经常夸赞他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根本不可能在那儿干下去。为此,我非常感谢他。可是,但凡小孩子总会时不时惹下点儿麻烦,还好他闯的祸都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埃德最臭名昭著的事件是把一个非常稀罕的伯利克陶器拿下来玩,结果毁坏得非常彻底,再也没能摆回架子上。那件陶器上面的图画是荒野中的一座爱尔兰城堡。还好没有引起轩然大波。沃洛翰夫人的母亲说,如果再发生一次,就把他的一条腿拴在餐桌上,就像拴一条乡下的土狗,幸亏这个决心从来没有接受过考验。
我述说这一切是因为我想把自己的感激之心记录下来。感激占有一席之地,怜悯和哀悼也是同样。呜哇,呜哇,在维克罗郡,年老的哭丧人围着棺材号啕大哭。
杰拉德的美发厅开在主街上,平日里一贯忙忙碌碌,因为他们店里能做出一千种精心设计的发型。今天早上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冲一个姑娘大声嚷着什么。沃洛翰夫人在门口停留片刻,我跟随在她身后。她转过身来会意地朝我看了一眼,好像是说,他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我们必须宽容他的个性,又像是在示意我,洞里到处都是狮子,可我们无论如何也得进去。
另一个被训斥来训斥去的姑娘牵起我的手,领着我来到水池旁,好给我洗头。哎呀,我的头发稀稀拉拉,下水一洗看上去更是光秃秃的,惨不忍睹。所以我怎么也不会主动去理发。不过,那姑娘倒是很体贴,她在我乱蓬蓬、不堪入目的头发上围了条毛巾,如同岩石上垂挂的海草,然后带我来到杰拉德身边。
“布里太太。”杰拉德只招呼了一声,好像这个名字本身包含千言万语,不用再多说什么。可他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暗示,我一概不知。他揭下毛巾,丢在地板上,动作娴熟敏捷,近乎残酷。他把我可怜巴巴的头发抓在手里,用手指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头皮都开始有点儿发疼了。沃洛翰夫人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没有看我本人,而是看着镜子里我的影像。
“布里太太想让你给她做个精神点儿的发型。”
“当然。”
“做个能让她高兴起来的发型。你觉得能办到吗?”
“没问题,”杰拉德一口应承,声调里却带有一丝意想不到的伤感,“没问题。”
“你觉得她是不是该染点儿颜色?”她说。
“噢,沃洛翰夫人,布里太太不让我给她的头发染颜色。我劝过她,可她说,您是怎么说的,布里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