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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比尔的第十三天

用尤金尼德斯先生的日历算来,比尔入葬已经将近两个星期了。每到复活节,他就给大家分发日历。专利所有:范吉利斯·尤金尼德斯。日历的插图是希腊几个岛屿的风光:派洛斯岛、纳克索斯岛、锡弗诺斯岛——在这一年中,你可以扬帆起航,在尤金尼德斯先生的日历中游览各个岛屿。他的家乡地处内陆,在外乡人看来说不上有多么美丽。他总是把自己家乡的图片安插在四月份,他说,四月是他最思念故土的时节。每到这时候,他的心绪便飘向了石子路两旁盛开的野花。

今天早晨,诺兰先生反反复复闯入我的脑海,我必须小心提防才是。两个星期以来,这就是我的功课。我一直在努力不去想他,把他一股脑抛到爪哇国去。我拒绝以任何方式哀悼他。我不想听到任何人提起他,特别是沃洛翰夫人,她或许会认为我的心头又加上了一重凄苦和孤寂,她自然而然会这么想。可就在突然之间,我对他撒手人寰感到难过。一种简单的情感,大概连狗也会产生的悲哀。我竖起一道巨大的围墙抗拒这种情感,但还是能感觉到。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就在他死去的那座房子里。一个年且六十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支又细又短的方头雪茄烟,头发多多少少还是棕色,剃得短短的,像是个军人。我暗自猜想他大概去过什么地方,也许是朝鲜吧。他看上去仿佛是从战场上,要么至少是从荒野中长途跋涉而来。在我看来,他那些箱子、书和枪套从他搬进去那天起几乎一直保持原封不动,从来没有移动或者整理过。当时他正坐在一张帆布椅上——兴许是沙滩椅吧,脸上的神态十分严肃。沃洛翰夫人打发我去找他,我得在萨格收费公路沿途那一大片低矮的小房子里四处寻找他的住所,很多园丁还有提供其他劳务的男人都住在那一带。我是去通知他从星期一开始上工。那时候,诺兰先生正当壮年,在那段已成过眼云烟的往事里,那个星期一已经如烟消云散。

我猜想,他见到我一定很吃惊。我在门廊的门上敲了几下,没人应答,我便冒昧地走了进去。镶木壁板上陈旧的米黄色油漆已经在剥落。屋里没有挂一张照片,四壁空空如也。

“噢,谢谢你。”听我说明来意,他这样答道。我想他是几个星期前去找工作的,但沃洛翰夫人已经雇用了卡菲先生,那个辛奈考克部落的印第安人。问题在于,卡菲先生极端厌恶那台新买来的大型割草机,他认为“简直糟糕透顶”,于是就辞工而去。这样一来,沃洛翰夫人家确实需要一个人跟在割草机后面,在大片大片草坪上来回转悠,除此以外,还有一千种别的活儿等着人干。“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需要考虑搬过去住。”

那段日子,据说工作机会更多了一些,但不管他们怎么说,总还是需要到处碰运气的。

“我真是高兴极了,”他说,“我猜你也在他们家干活儿吧?”

“我给沃洛翰夫人家做饭。”我说。

“我敢打赌你是个很棒的厨师。”

“还算过得去。”

“你是爱尔兰人?”他问,“我只是听你的口音这么猜的。”

“哦,是的,”我回答说,“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我明白。”他说,“我是田纳西人,不过——你知道,诺兰,伊尼什莫尔岛——我祖父是从那儿来的。我说不准伊尼什莫尔岛在哪个位置。反正是在爱尔兰的什么地方。”

“不管怎么说,你星期一就能来。草都快长到我们的耳朵啦。”

“你告诉沃洛翰夫人,我一大早就去。非常高兴认识你,太太。”

“没什么。”我说。

我回忆起的就是这些。无关紧要,只是闲言碎语罢了,虽然对于诺兰先生的生活至关重要,或者说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一路走去告诉某个人他得到了一份工作,这是个好差事。工作是灵魂的润滑油。

我们像牛仔一样,奔向毁灭的命运——这是命中注定。但那一次不是。

“这就是我的姐姐玛利亚,我跟你说的那位圣人。”当我们来到他姐姐在华盛顿居住的那间小小的公寓时,麦克这样介绍说。

“他又来啦,莉莉,他老爱这么说。”玛利亚对我说道。她身穿一条镶有蕾丝花边的裙子和一件配有缎带的短衫,烫过的头发纹丝不乱,“我,我可不是什么圣人。我也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圣人。我看啊,有些圣人是曾经做过一些善行。我们的妈妈,她非常热爱西西里的圣阿加莎<a id="jz_1_1" href="#jzyy_1_1"><sup>[1]</sup></a>。莉莉,你能在一些油画里看到她,她的两个小小的乳房放在她面前的一个盘子里,看上去就像是两个烤好的小圆面包。所以她是面包师的守护神,我们的父亲就是干这行的。实实在在的工作。”

“接下去就该说到我啦,我干的这个行当有多么愚蠢<a id="jz_2_1" href="#jzyy_1_2"><sup>[2]</sup></a>。”麦克说,“不过,这工作挺不错的。”

“夫妻俩尔虞我诈。那可不是什么好工作。”

“啊呀呀……”

我还没来得及走进她的公寓门,他们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典型的姐弟俩吵嘴的架势。玛利亚一边嘴里说个不停,一边把头转向我,意在拉拢同为女人的我站在她那一边。她整个人就像一座活力四射的小火山,她一把接过我怀里的婴儿,在餐桌上给他换起尿布来。麦克事先已经告诉她要给埃德准备尿布,他身上兜的那块浸透了小便,沉甸甸的,足可以抵得上他全部分量的一半。他小小的,软软的,看上去那么柔嫩,跟上帝创造的第一件可以用这个字眼儿来形容的东西一样柔嫩。在玛利亚的摆弄下,他发出细微的咿咿呀呀声。

“你可以洗个澡,莉莉。蓄水箱里热水多得很,我简直都能坐上它去航海,就像乘着一艘汽船。我的上帝,我等啊等,等了好久,从克利夫兰开车过来要花多长时间啊?”

“好长好长好长时间。”麦克说。我感到筋疲力尽,所以我知道他也累得不轻。高速公路上,汽车前灯汇成了一条无穷无尽的大河,把汹涌而来的灯光注入他的大脑,他一定觉得自己仿佛永远处在爆炸的中心,无路可逃。埃德睡了吃,吃了睡,我免不了也学他的样子,不过,每当我醒来时,我都向上帝祈祷,感谢他让麦克·斯科佩洛来到我身边,那时候,他在我眼里仿佛是长着翅膀的天使。

而且,在我看来,西西里人可以向华盛顿的圣玛利亚祈福,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敢打赌她会让他们有求必应,立竿见影。

可以肯定的是,我和玛利亚生活在一起足足过了三个年头。头一个月过后,我的身体好了起来,就跟她一道在城外一个很大的水果市场上干活儿,几个热心的妇女在那里开办了一个托儿所。托儿所里有很多婴儿,意大利婴儿,还有一个爱尔兰婴儿——也可能另有渊源,随便埃德出自什么血统吧。

对埃德来说,我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这连我自己几乎都没有察觉到。他非常喜欢玩旋转木马,那是在一条宽阔的大道上,路旁树木高耸,微风如鸟儿一般停驻在树叶间。城市里低矮的屋顶让我恍惚觉得这是一个面目一新的都柏林。所有的高楼大厦纵横交错,我和埃德在楼群里穿梭,朦朦胧胧感觉到这是他的童年乐园。我的感觉朦朦胧胧,因为我的心思总是停留在别的事情上,埃德的感觉朦朦胧胧,是因为他长大以后,当时的情景仿佛多半都忘掉了。“埃德,你记得吗,那时候你特别喜欢从花园的斜坡上滚下来?”“不记得,妈,这个我不记得了。”“埃德,我们每个星期天都去,从不间断。你喜欢打滚简直像疯了一样。”“我大概记得一点儿,妈。”我牵着他的手,一只容易受伤的小手,每个孩子的小手都容易受伤,我们一路走着,穿过华盛顿那一处处宁静温馨的公共花园。我的手,因为日复一日在市场上包装梨和苹果,染上了永远褪不去的黄颜色。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牵着一个伶俐的小男孩,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我们的微笑几乎全都是投给对方,一路上遇到的每个陌生人都可能是魔鬼或者恶熊,直到事实证明并非如我们想象。我们来到传说中的旋转木马跟前,他总要一直等到自己最喜欢的那匹马空下来,别的一概不骑;骑上之后,他会伴随着尖细的音乐声,转上一圈又一圈,木马如波浪般起伏着,在干枯的树丛间腾跃;每当那个掌管旋转木马的人摆好游戏币时,所有的孩子都疯狂地把发给他们的圆环抛出去套,在所有的孩子里,埃德那张小脸看上去最狂热,也最坚定。赶上他得以免费乘坐旋转木马的大好日子,他脸上总是带着大获全胜的喜悦,一盏盏路灯亮起来,通电时发出一声声砰响,把慢慢沉入黑暗的街道拯救出来。在梦里,我看见那架旋转木马转了一圈又一圈,埃德永远都骑在上面。

后来,我去给沃洛翰夫人的母亲干活儿。我不知道是从哪儿修来的这份福气。玛利亚为我感到高兴极了。这个消息还是她在报纸的招聘启事栏目里看到的,对方倾向于雇用一名爱尔兰女性。玛利亚说,她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将来我肯定需要做一些高档精美的菜肴,她还从图书馆借来了一堆书,好让我温习一番。最大最厚的一本是《白宫食谱》,里面全都是美国建立几十年来居住在白宫的第一夫人们收集的菜谱,记录的是美国发展历程中她们烹制过的菜肴。

“这户人家,是个地位显赫的大家族,”玛利亚说,“他们会喜欢这类烹调。你得到这份工作以后,就可以高高在上,往我头上吐唾沫啦。”

“可我觉得,我不会想要往你头上吐唾沫。”

“你是不想,但你可以这么干,如果你得到这份工作的话。高高在上,往人头上吐唾沫。”

在沃洛翰夫人的母亲看来,我有个孩子并没什么关系。其实,这几乎可以算是件好事儿。沃洛翰夫人的母亲笃信积德行善,这种人往往说起话来嘴上像抹了蜜,废话连篇,但她是个例外。她信奉公平,最大意义上的公平,信奉自食其力,还有遇人危难要助一臂之力。

她喜欢我的名字<a id="jz_3_1" href="#jzyy_1_3"><sup>[3]</sup></a>,因为她笃信天主教,满怀虔敬之心种植圣母百合。她家里有一幅古老的油画,画面上是大天使加布里尔向荣福童贞圣母玛利亚呈献一枝百合。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数年后,尤金尼德斯先生说他也喜欢我的名字,因为在希腊传统婚礼中,新娘要头戴用百合编织而成的花冠。迪林杰先生对这个名字的喜爱则源于一个古希腊神话故事:宙斯和凡间女子阿尔克墨涅交媾之后,阿尔克墨涅生下了一个婴儿,宙斯趁自己的妻子赫拉熟睡之际将婴儿放在她的胸脯上,这样孩子就能变得更具有神性。赫拉醒来一把将婴儿抛开,从她乳房里喷出的乳汁化作一道银河,而洒落在土地上的乳汁则变成了一簇簇百合花。尤金尼德斯先生从没提起过这个故事,但他曾经把一本《荷马史诗》送给比尔。

“我的儿子在战争中丧生的时候,”沃洛翰夫人的母亲说,“我想到了十字架旁的荣福童贞圣母玛利亚。”这情景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身穿漂亮的套装,坐在高雅的餐桌旁,嘴里说着这样的话,简直把你的心都从胸膛里掏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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