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巴里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早晨醒来,感觉累极了,疲惫都渗到了骨头里,我与其说是走进了盥洗室,倒不如说是把自己硬拖了进去。我开始觉得,把过去的一切都写在纸上,那份辛苦和劳累无异于爱尔兰的洗衣日。
但这个早晨也带给了我一点点快乐作为礼物。困扰我整整一个星期的便秘终于向我的祈祷外加诅咒投降了,随之而来的感觉,在我看来,就连以事事称心如意而著称的天国居民也会感到无比美好。
回忆有时候是一种巨大的悲苦,然而,当你的回忆结束之后,会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平静油然而生。因为你把自己的旗帜插在了悲伤的顶峰。你征服了它。
我再次发现,在写下这篇内心独白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事情属于久远的过去。当你把一切都召唤起来的时候,它们全都聚集在当下,完完本本。如此一来,让我大为惊奇的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些人,竟然都活了过来。是什么让他们死而复生,我并不知晓。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时不时感到一阵快乐,那是悲伤之手传递给我的一种特殊的快乐。
我无论如何也得把新来了一个人的事儿告诉沃洛翰夫人。虽然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一种担忧,生怕她会反对,但我必须以实相告。我的担心真是大错特错。这等于又来了一个孩子可以让她调教,将来和王侯将相同席就餐。她大包大揽,替我给北卡罗来纳那家医院写了封信,要来了比尔母亲的死亡证明,比尔的出生证明也找到了,随后寄到我们手里。他的全名大概是他父亲写上的,叫作威廉·邓恩·金德曼·布里。看着这个名字,再低头瞧瞧叫这个名字的小人儿,我心头漾起浓烈的痛楚,这个名字包含了我这个活生生的人所经历的一切,甚至更多。他的名字比他来到世上的年头还多。他的岁数,具体说来是两年零三个月,外加五天。他的母亲是在他两岁的时候去世的。死因是腹膜炎引起的败血症。
我带比尔去了厄恩肖大夫的诊所,我记得,当时他从业时间还不长。他似乎对整个事情抱有一种悲观的态度,要么就是我自己的猜测。当然,那其实只是厄恩肖大夫一贯的风格,过了这许多年,我才慢慢了解到这一点。他给比尔做了一次彻底检查。再一次让我万万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大问题。他被喂养得很得当,厄恩肖大夫指给我看他身上几次预防接种留下的疤痕,形状像是几个小小的贝壳。
“当然啦,我会再给他全部接种一次,”厄恩肖大夫说,“但他并不是那种没人管的孩子。”
我没有见过比尔的母亲杰辛塔的照片,然而,她身上似乎有某种东西触动了我,虽然只是通过一丝一点的印象和感觉,由此,我对她的身世产生了好奇。我给她住在诺克斯维尔的父母双亲写了封信,地址是沃洛翰夫人从医院要来的,但她的父亲莱利先生的回信字里行间透着冷漠和刻薄,令我不由得悲从中来。让人不胜其烦的是,他在信中提到埃德是白种人,那孩子不可能是他的,至于他们夫妇俩,对这件事情没有更多的兴趣,眼下仍然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之中;在他看来,他们的女儿生前最后几年过的是一段偏离正常轨道的日子。他还说,如果我打算找人收养这个孩子或者送进保育院,他完全支持这么做。不过,他还是在信中附上了几张杰辛塔的照片,一张是婴儿时期的她,一张是上高中的时候,还有一张是和埃德结婚当天拍摄的。我久久地、久久地凝视这张照片,眼中充满了惊奇。他们是在得克萨斯州休斯敦的哈里斯县举行的婚礼,不管他们结为夫妻是出于什么原因,用莱利先生的话来说,“婚礼是在偷偷摸摸中进行的,五分钟草草了事,给人感觉就像是新娘的父亲用猎枪威逼着新郎迎娶自己的女儿,从始至终听不到有人说一句英语,所有的新娘都挺着大肚子”。莱利先生显然不赞成他们结婚,或者说他对此大为恼怒,后一种情况更有可能。照片中的埃德身穿自己最好的一条牛仔裤,头发编成跟印第安人一样的发辫,长长地垂在左胸,虽然我当时心乱如麻,看到他的模样,我还是情不自禁为他感到骄傲。他的妻子杰辛塔站在他身旁,笑容明媚,如同一朵绽放的玫瑰,两人身后是县政府的标牌。他们看上去跟任何一对年轻夫妇没有两样,正当青春年华时,眼前有漫长的生命光阴。我向上帝祈祷,愿这段日子带给他一些幸福和快乐,不管他的整个人生有多么痛苦。
我还向上帝祈祷,希望埃德那颗受伤的灵魂随时间推移渐渐愈合,一个原子又一个原子,不管节奏多么缓慢,终有一天能恢复如初;希望有一天我能再见到他,也希望他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母子、父子得以团圆,共享天伦。我为此而祈祷。
几个星期后,诺兰先生来了——这已经成了他的惯例,他想看看我在这个变化如此之大的王国里过得怎么样。我猜,就是单为了来看看比尔,他也是万分乐意的。
“你有没有找个机会把那五十美元寄给史密斯先生?”我问。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可还是不得不说。上上个星期,我在沃洛翰夫人的《时代周刊》上看到一则消息。只有两行字。有人发现,一个名叫尼姆罗德·史密斯的切罗基人死在了诺克斯维尔。”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战俘营里折磨被俘士兵的手段之一就是不断叫醒他们,让他们整夜整夜睡不成觉,害得他们神志恍惚,一天到晚颠三倒四。一个两岁的孩子却也能做出同样的事情来。整整一年,比尔每个小时都会醒来一次。他并不是要找什么特别的东西。我觉得,他只是看看我有没有在近旁。有一次,他喊我的时候我没有醒来。他的小卧室离我的卧室很近,中间只隔着卫生间。那时候他一定是将近三岁吧。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正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
“嗨,奶奶。”他招呼了一声。
然后,他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变成了一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小孩。我的床和他的床之间隔着一道暗影,他一定是站在那片黑影里,暗暗下了决心。
我不想用过多的笔墨描述当年那个孩子有多么漂亮。我觉得,那会让我的心都要碎了。不过,我还是要写上一笔——比尔是个漂亮的男孩。
我们小时候,住在维克罗郡的几个姨妈总爱说:“你们睡着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知道她们的言外之意。小孩子很让人费心劳神。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小家伙更缠人,更叫人身心疲惫,绝对没有。每当走在路上遇见掘土的工人时,兴许正值酷暑时节,我心里总是充满了同情,总会跟他们打声招呼,因为挖土几乎是地球上最艰苦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