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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他说,“我想,这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她已经不再爱我。”
“你干吗不去洗洗手,比尔,然后咱们坐下来,把这件事儿从头到尾好好说说?”
“好吧。”他应了一声。他没有走进卫生间,而是在水池里用我放在那儿擦洗东西用的石炭酸皂洗起手来。我觉得他是在用力刷洗自己的双手,就是人们平常所说的刷洗。对于比尔,我突然有了一个顿悟,终于如梦初醒,虽然这是一个令人无比伤感的顿悟。我恍然明白他曾经深爱着斯泰茜。他甚至没有为她而哭泣,他的悲伤远远不止于眼泪,但我从他弯曲的后背,从他洗手的缓慢动作,可以感觉到他的痛苦。
我示意他坐下,他照办了,我给他沏了杯茶,有条不紊地进行完全套仪式。他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他说,他从来没有父亲的陪伴,这让他非常遗憾,虽然他知道他的父亲也有自己的麻烦。他说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生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不知道把脚往哪儿放。我一点点醒悟过来——我曾经熟知的那个男孩,依然完好无损地藏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躯壳里。他真正的美在于他的平常心态。他并不把自己看得有什么了不起,所以,他没有丝毫怨恨。我不知道,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是怎样理解他的沉默。我觉得,有时候我是把最坏的想法加在他身上,这是一个罪过。在我看来,这就是我的所作所为。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
比尔决定应征入伍,我觉得,他这个想法跟别的那些不知道该把脚往哪儿放的年轻人是一样的。他告诉我的时候,我竭力保持镇静。我试图把这当作一个不错的打算。但我的心在大声呼喊埃德的名字。那时候,如果我认为跪下来哀求能够阻止他的话,我会这么去做。然而,如果说我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并不多,最起码我了解比尔。那年年底,战争蔓延到了沙漠,于是那里就成了比尔奔赴的战场。
他去了,口袋里揣着尤金尼德斯先生送给他的书。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在那里找到的并不是荷马史诗。战争是否蕴含着英雄主义,我无从得知。我确信,至少有一部分。我想给出一个肯定的说法,为了比尔的缘故。跟威利先前一样,比尔热爱他所在的排。他敬爱自己的上尉。然而,留守在家里的我,读过比尔的几封来信,感觉那似乎是一场非常奇特的战争。越南战争掏空了我的儿子,那场战争拖得很长很长,似乎永无尽头,当战争确确实实结束的时候,是以他们所谓的失败而告终。如果威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幸存下来,等他回到自己的国家,他的浴血奋战也不会换来人们的感激。虽然爱尔兰在那场战争中是胜利的一方,但威利以及那些和他一样的人,最终也没能为此欢欣鼓舞。他属于父亲的世界,一个由忠诚和帝国构成的世界,那一切已经烟消云散。所以,他们回到家乡可能得不到人们的感谢,即便是凯旋。参加越南战争的小伙子们境遇还要悲惨得多,他们经历了没完没了的杀戮和挫败,回国后只会遭到轻蔑和奚落。埃德之所以走进大山,这也是部分原因。我确信这一点。
比尔的沙漠战争历时很短,大胜而归。但他回到家里,仿佛受了惊吓,就像屠宰场里的小牛犊。在屠宰场里,他们会往牲畜头上钉入一个螺钉。有一个时刻,小牛犊悬于生死之间。我是说,在那一刻,它非生非死。生活在牧场上的短暂时光也许会在它眼前蜿蜒流淌而过。一个生命中所有的细枝末节,不管是人,还是别的生灵。成千上万个没人留意的琐碎情节排成一列影像,在任何一个外人眼里都不屑一顾,但一定会得到上帝的珍视。
比尔绝口不提,一个字也没有说起过。他倒是跟诺兰先生讲过一些事情。他把诺兰先生当成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对他来说,诺兰先生在某些方面相当于扮演了父亲的角色,或者说是最近似于父亲的角色。诺兰先生转而把比尔向他吐露的心里话告诉了我,他谨小慎微,把这当作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他说,比尔曾经目睹一个个油井燃起冲天大火,曾经眼见沙漠火光四起。他还曾经亲眼看到敌方士兵大队人马溃散而逃,企图穿越满目疮痍的战争废墟回归故里。成千上万名士兵,挤在汽车和卡车里。诺兰先生说,这一幕让他触目惊心,“胜利”这个词对他来说变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敌对一方的战败在比尔看来无异于他自己的失败。
“我真希望我可以说我听不懂他的话,”诺兰先生说,“但我确实明白他的意思。”
诺兰先生的话里包含着他自己的悲哀。他身体欠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厄恩肖大夫让他到布鲁克林的一家医院去看看,那里有一位他可以推荐的专家。我感觉,他没有得到什么好消息,因为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他吃得越来越少,人也变得越来越消瘦。
清晨,布里奇汉普顿的鸟儿如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大展歌喉,似乎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对我们的苦难漠不关心。诺兰先生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屋内浸润着苦痛的气息。写到这里,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尊敬他,爱他,那是一种更为单纯的友谊,也就是说,彼此差不多算是知根知底,几乎接受对方的一切,相处的大部分时光彼此都感到快乐。如果一个人的种种好处能持续不断地唤起你期待与他见面的愿望,每当他走进你家大门的时候,似乎总让你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这样的人有可能成为你的朋友,只有魔鬼知道原因何在。那时候,诺兰先生是我的朋友,他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呼吸很吃力,这已经成了他的常态,而我的脚步声等于开始了和他的对话。彼此差不多算是知根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