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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喜欢一个人坐在门廊上拨弄吉他,那时候他十六岁。也许,那是他尚未完全熄灭的音乐梦想吧。我对此并不怎么留意,直到有一天,他唱起了一首歌,大意是库雅荷加河里漂浮的汽油、石油和垃圾燃起了熊熊大火。我坐直身子,凝神细听。如果我静静地坐着,几乎还能捕捉到那歌声。燃烧吧,大河……
比尔四仰八叉地横躺在椅子上,一只穿着靴子的脚高高跷起,架在栏杆上,头向后仰,眼睛微闭……他只差在嘴角叼上一根香烟,就跟他的祖父乔·金德曼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了。
无可挑剔。
如果说他是以一声不响作为开始,那么也是以一声不响作为结束,只不过后来的状态是少年人普遍的沉默无语。十岁的他,有过那么多美好的亲昵行为。十四岁的他,开始一段漫长的跋涉,一步步走进沉默。孩提时代,他就像是亚历山大图书馆,装满了故事和稀世珍宝。再往后,生活似乎把那些珍藏的书册烧毁了大半,一页一页投入火焰。我一直迷惑不解,现在也仍然理不清头绪,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不是本该做点儿什么。也许这只是一个成长阶段。像一个男人那样轻装踏上旅程。但我总觉得他的话越来越少,一字一句等价交换成了别的东西,直到再也无话可说,总而言之,他通常只有寥寥几语。
他全身上下变得紧绷绷的。肌肉很硬实,紧裹在骨架上。他生活在自己隐秘的内心世界里,我不知道他在里面藏着什么,因为他上了门闩。我没有大吵大嚷,也没有砰砰砰使劲砸门,哭着喊着硬要让他放我进去。我心想,我知道这就是人们所谓的青春期。他终究会一天天长大,摆脱这个特殊时期,把那扇紧闭的门重新打开,走出自己的小世界,沐浴在阳光里。我非常确信这一点。原因在于,他是个那么值得疼爱的人。甚至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的长相就很漂亮,现在则转变成了另一种俊美。迪林杰先生喜欢拍照,他给比尔拍过一张,就摆放在我的床边。拍照那天,他正要到布里奇汉普顿去赶乘军队的大巴,前往佐治亚州参加军事训练,就像他父亲先前那样。大约有十几个男孩上了大巴,他们都住在这个地区,眼前的情景一如往昔,只是换了新的面孔。迪林杰先生带来了一架样子很时髦的相机。身穿军装的比尔正站在滴水板旁边喝咖啡,他甚至都没让比尔摆好姿势就按下了快门。布里奇汉普顿的阳光静静地洒落在他的脸上,那是从布里奇汉普顿的马铃薯地上漫过来的,浸润着咸涩气息的奇妙光芒。比尔的家,他的故乡。一个生长在美国的美国人。我的心肝宝贝。他正端起那个蓝色的旧杯子,凑近自己的嘴,杯子凝固在半空,成了永恒。照片中的他正要从杯子里喝咖啡,如此而已,没有思索的表情。只是一杯咖啡。他对自己将要去的那片大沙漠一无所知,他要奔赴那里为自己的国家而战。就在几秒钟之前,他刚刚说过这句话,一字不差,这让我仿佛回到了父亲原来在都柏林城堡的起居室,威利曾在那里发表过同样的宣言,掷地有声。这是命运的开始,清楚地记录在那张照片里。命运的结局没有照片。
比尔高中毕业的时候,沃洛翰夫人找到我说,她愿意出钱供比尔上大学。她说这会让她感到非常荣幸。这是她一贯的方式,慷慨施恩于人,却并不让人感觉到任何心理压力。比尔确实有那么一点儿想加入林务局的念头。他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相关信息,知道在边远地区的国家公园设有防护站,男女工作人员在那里监视和防止森林火灾,并且研究森林里的动植物。比尔小时候,迪林杰先生和他一起在门廊上消磨过很多时光,给他讲美洲印第安人,还有迪林杰先生自己感兴趣的各种话题。所有这些一定是在那时候就扎根在他的脑子里了。说来也怪,他头脑里装满了对荒野景观的想象,和他父亲所在的山区不无相像,然而他却是从另外一个人那里听来的。
从事这样的工作必须要有林业方面的资格证明,纽约北部的大学费用太昂贵,远非我力所能及。
所以,这个想法一直就有,甚至也许还潜藏在他内心深处,但生活中总有别的事情要做。他喜欢和一群朋友到萨格收费公路那边喝啤酒,大部分伙伴都是住在那一带的人家里的孩子。诺兰先生告诉我,他开始和比尔频频相遇,因为那里正是诺兰先生狂饮作乐经常光顾的地方。
一天晚上,比尔带回家一个女朋友。他问我能不能自己睡沙发,让女孩睡在他的床上。女孩名叫斯泰茜,长得苗条娇小。头一天晚上,到了深更半夜我还听见他们说说笑笑。我觉得他根本没在沙发上待多长时间,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必须承认,斯泰茜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她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也许在她看来我太老了,不值得费这份心思。我无从得知。她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吃我做的饭菜,即便如此,我在她眼里还是如同一个隐身人。诺兰先生认识她的父亲,她父亲也是个园丁,用诺兰先生的话来说,是“除了我以外这一带最棒的园丁”。后来我有机会认识了她的父亲,彼此相见也不过一会儿工夫,因为那是我们一起站在县政府里,参加比尔和斯泰茜的婚礼。他就这么结婚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有一点儿准备。他们在拉斯维加斯待了一个星期,算是度蜜月。我高高兴兴地凑出一笔钱供他花费。
那是一段很有些混乱的日子。比尔买了一张廉价的床放进自己的卧室,几乎把整个空间都塞得满满当当。斯泰茜搬来和他一起住,房子里回荡着他们的谈话,也回荡着他们的沉默。比尔在加油站找了一份工作,从此绝口不谈大学和森林之类的话题。最让我困惑,也最让我苦闷的是,我再也无法和他对话。他仿佛只是我过去所熟知的那个男孩的影子。我读不懂他的脸孔,在这里,我只是私底下坦言过去的内心感受,那段时间我有一种深深的、深深的隐痛。日复一日,经受痛苦的磨砺。那感觉就像是濒临死亡。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我多么希望他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一番,他生来本该如此。在美国,蓬勃生长。我认为他大有可能过上一种没有恐惧的生活。我认为他大有可能体会到战胜恐惧的喜悦。因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我非常确信。这个信念从来都没有止息。我对他的爱从来没有止息。
大约两年前的一个晚上,比尔独自回到家。他的工作服上照旧沾满了油污,双手也黑乎乎的,大概是跟机器较劲弄得这么脏的吧,我说不上来。当时我正在厨房里烘烤糕点,他走进来,停住了脚步。平日里,他总是一直走进卫生间,用一瓶什么东西把手洗干净。但那天他没有进卫生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厨房的角落里放着他的吉他,斜靠在墙上。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弹过了。他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唱过歌,那些歌渐渐消散,融入了一片空茫的沉寂。有时候,我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消逝,所有我认为有重要意义的东西,包括我那些不同寻常的经历。我开始思忖,这也许是死期将至的缘故吧。从我口中也没有多少故事可讲了。毕竟我已经八十七岁。我知道自己很老了,因为我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买过新衣服。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把这当作年事已高的表现,但我确实这么认为。暮色中,一个正当青春年少的小伙子,骨架还没有完全长成,正站在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身边。我们祖孙俩,在此情此景之下,一时间在我眼里显得如此陌生,正如我很长时间以来任何一个时刻都没有真正懂得。
“我想,我是要离婚了。”他说。
“比尔,”我答道,“这消息真让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