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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下也有儿女,
在耳边,
和我说说悄悄话。
夜深人静的时候,
每个人都会想家,
挂掉父母的电话,
我能想象,
他们两鬓的白发,
还有心中割舍不断的牵挂。
我会努力,
让父母不因我是盲人而终生活在阴霾之下,
我把光明捧在手中,
照亮每一个人的脸庞。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疼痛在各位医师和护士的护理下一点点缓解,头上的水肿消退,但是伤口的痛开始立体清晰起来。由于根本无法入睡,我不得不吃一些止痛药才能睡得安稳。
右手伤势相对较轻,已经拆除了石膏,露出了可怕的伤痕,红红的,缝合线像一条蜈蚣一般趴在那里,四十多针,足足有十几厘米长。左臂依然没有知觉,我开始感到有些焦虑和担心,我不敢想象假如我真的失去了左手,我的生活会是怎样——还有好多患者在等着我做手术,我是否还能继续此生热爱的医疗事业?甚至连上个卫生间、洗个脸可能都会变得很费劲——这该是怎样的体验,难道下半生我真的要过半残疾的生活吗?
人总是这样,在身体好的时候,我们会完全忽略这些肢体和器官的存在;当它出问题了,才一下子意识到身体的重要。左臂像被冻在一块寒冰里,伴随着千万根针扎似的疼痛。我让护士帮我找一点暖宝宝贴在上面,心想这样也许会好受一点。但是因为左臂毫无知觉,护士怕我烫伤,只得贴一会儿便取下来,过一会儿再贴上去,如此反复。同样,疼痛让躺着的我也百般难受,辗转反侧。好在医院帮我安排了一位和善的护工大哥,他不断地配合着我折腾。他安慰我:“你这不算啥。”他看护过的好多患者都没挺过去,撒手走了。大哥人实在,这话让当时的我又生出了力量。
我开始回忆曾经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电影,包括季羡林先生的《牛棚杂忆》、余华先生的《活着》等,那些主人公的悲惨命运以及坚韧不屈的性格,一幕一幕地在我脑中滑过。与之相比,我此刻躺在宽敞先进的病房里,有这么好的医护同人的照护,我的境地和他们比起来总还是好上太多。
我又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些病人,好多都是无数次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他们的模样此刻再次闪现在我眼前,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与不屈。从医生到病人的角色转换,让我一下子有了别样的感受。我曾经那么无知、轻易地鼓励他们面对病痛,而现在我才知道,这份鼓励背后需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考验。想到此,我心中不免多了一份力量和从容,那时我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我的左臂从此无法动弹,至少我还活着,还可以做其他有意义的事。
《牛棚杂忆》里季羡林先生说,既然决定活下去了,那就要迎接更激烈更残酷的战斗,这个准备我是有的。
派出所的警察大哥们找到我,我才恍然想起这件事的缘由,之前在鬼门关前挣扎完全无暇顾及于此。当他们告诉我行凶人的姓名时,我真的完全愣住了,这种吃惊一直持续到他们离开后很久。
我实在找不出他伤害我的理由——他是我三个月前接诊的一个病人,生下来双眼高度近视,一年前右眼视网膜脱离,之前在别的医生那里做过三次手术,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找到我时他的眼球已经是萎缩状态,视网膜全部脱离并且僵硬。我反复告知他,最好的医治结果也只能是保住眼球,保留一点视力,但他不想放弃,坚持想试试。
后续大家在一些访谈中也了解到,那时我腰伤复发,疼痛难忍,但还是坚持把他的手术成功完成。我自认为我的治疗过程完全没有问题,我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么一个成功案例的病患最终差点要了我的命。我问杨硕大夫,他也难以理解。他说这个人之前就来医院投诉过,坚持认为医院的治疗水平有问题,实则他这样的情况,相信90%的医院都会放弃的,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力量保住了他的部分视力。
我在病床上久久难以平静,辗转反侧,我认真回忆和他短暂接触中的每一秒:他身材健硕,面目阴郁,话不多,在与我的沟通中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激动的情绪,治疗过程中也很配合。从他的形象穿着来看,生活并不宽裕,手上有着终年劳作留下的粗糙痕迹,应该是务农或者体力工作者。手术后我还特意为他尽量节省医治费用。他的左眼并没有太大问题,可以自己伏案写字,并不太影响正常生活。那到底是为什么,他对我有如此大的仇恨,非要置我于死地?
我的心开始狂跳,从医这么多年,我从未对任何病人轻视怠慢,所以我从来不惧怕任何投诉。医院的同事们都知道,我从不接受协商调解,并不是我固执高傲,而是我自认为,我已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坚信这是我最好的方案,如果因为投诉而委曲求全,那将是对我从医品格的侮辱。然而,在我不了解的患者心里,他们又是如何想的呢?那一刻,我感到毛骨悚然。
妻子和其他来看望我的同事都劝我,别想那么多,但是我最近几天命悬一线、遭受痛苦折磨的经历,以及我坚持这么多年从医的初衷,让我不能不想那么多。在我心中,我一直认为医生和患者本身并不是对立的,相反,是共同面对病痛的战友。我们彼此协作,共同战胜这个敌人,为什么会自相残杀?我低头又看见身上清晰的伤疤,真实可见,而且警察大哥也确认是他所为。澎湃起伏的心绪让疼痛加剧,头上像戴了一个金箍,此刻正受着紧箍咒的考验。我痛得身体都有些痉挛,不得不停止思考,服一些止痛药才能睡去。
后来有媒体朋友问我,当时恨不恨他,我的回答是,我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谅。在病痛的疯狂折磨下,我无法做太多思考,但我为身在医疗行业的同行们不平。
在ICU住了十天,我转到了普通病房,此刻疫情全面蔓延开来,这个年过得可谓终生难忘。我在病房与病痛生死较量,而我的医护同人们一个个英勇奔赴前线,每每妻子帮我拿来手机,看着新闻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都让我热血沸腾。也许只有干这行的,才能真正明白其间的辛苦与风险。新冠的传染性较我之前参与抗疫的非典可怕得多,稍有一丝不慎就会被传染。听到某某医护工作者在救治过程中牺牲,我心里的痛难以言表。看到抗疫图片中一个个医护人员连续工作几十个小时,累瘫在地上沉睡,依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站好自己的岗位,我也感同身受。我想如果我没有出事,也许也正同他们一起奋战在前线,这大概是我们从医者心底的一种使命感,是医生的一种本能。